看
生病的师父暴增,过堂便改成了自助,暂停了斋堂聚众。
为避开众人而推迟出现的我,几乎是全副武装才踏出房间门。偶遇同样晚出现的小师父,小师父戴着n95口罩,正当打菜时,对方忽然咳嗽,绝对是病了咳嗽声,我立马放弃再打点菜的犹豫,几乎是匆匆从斋堂逃离。真正的悲伤和灾难或许当事人来不及表达,而能看到的则是擦边球的悲痛被玩成了无奈的梗和段子。而所有这些亲朋就近的爆料中,直到那位家族爷爷忽然的离世,才仿佛被真切感受。一向被静音没有声响没有任何通知的手机,锁屏上忽然出现了父亲的未接来电,出现一连串兄长的未读消息。我和亲人们的联系,几乎都是以我的主动为主,这种前所未有的反常,让我几乎是手抖着,点不开信息,深怕是病中的母亲又出现了状况,甚至是一种让我心慌到措手不及的状况。一瞬间,心慌消失,长舒一口气,安慰自己,还好不是母亲。大概人性当中都有些无法避免的劣根性,即便为僧,仍不能免俗,我也一样,相对于听到关于母亲的不好消息,这位家族爷爷的离世,对我来说,揪心的感觉竟淡然不少。关于爷爷,我尚在娘胎里,他就去世了,而爷爷唯一留给我的是为我提前起好了我的乳名。爷爷有多位弟兄,这位刚刚离世的四爷,在爷爷一辈的弟兄中排行老四,也是爷爷一代兄弟中最后去世的人,如今九十六岁高龄,也是他们兄弟当中最长寿的人。爷爷祖上是地主,富裕,到了爷爷那一代,按照爷爷的话说,当年的批斗能留住性命并保全后代已经很难得,实属祖荫庇佑,至于财富都如过眼烟云。随着四爷的去世,仿佛结束了关于爷爷一代人的所有。当年的四爷本是老师,遭遇wg批斗,后来才平反,平反之后的四爷有着相对于故乡那个小地方不菲的补助和工资。已然成了四爷的退休养老金。除却童年幼毫无印象的记忆,和四爷唯一一次有着记忆的见面是读高中时,兄长因为受伤去县医院救治,正好借住在了同样安家在县城的四爷家。当年的四爷红光满面,清瘦,每天早上下楼散步,早就听闻他规律的作息生活,那日见到他的时候,他恰是刚刚外面散步回来,准备午饭和午休。大概因为我们是客人的缘故,做饭的婶婶煮了面条,还炒了菜,饭很香。坐在饭桌主位的四爷,明明赞叹着饭不错,也似乎可以再多吃点,他却一碗过后,放下碗筷,任凭儿媳谦让或者作为小辈的我们如何客套,他都不再动筷子再多吃一点。坐在旁边的我暗自感叹,四爷果真如道听途说一般,有着每顿只吃一碗饭的自律。后来关于四爷,诸如他成了家族里唯一健在,最年长的长辈,他有着每个月固定的退休补助金,他健康规律的生活以及他每天在公园里的散步下棋以及他的那一脉后代在家族里的突出等等,所有关于四爷以及四爷相关的信息,我能知道的,都只剩下途说。从高中开始,我的人生,似乎冥冥之中,和这些有着血缘的亲人们像是忽然飙错了岔道,从此我们越发相去甚远。直到我如今为僧十余载,听闻四爷去世了,呆坐在桌前,仔细回想,寻找着关于这位亲人留在记忆中的蛛丝马迹,仿佛是从久远的前世一路翻越。人生路漫漫,居无定所的僧人,短短数十年,每一段人生的历程都仿佛是漂泊在客站,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互为过客的我们从彼此的生命中一一擦肩而过。一生当中,仿佛和亲人相处的时光寥寥无几,反倒是非亲非故之人,朝夕相处,有时候,明明是不喜欢的人,却转身又遇见,过着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怨憎会苦的日子,有时候明明是似曾相识的人,一转身,却从此就再也不见。和亲人们飚开岔路的那刻开始,见惯了相聚离散,也见惯了人来人往。四爷作为生命中出现的亲人,却比陌生人更加无缘谋面,我们更像是行程中,擦肩而过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我对四爷的熟悉,也仅仅是亲人间的话题。而四爷对我的了知,大概也只剩下亲人间获知吧。那年,是出家后四年后初次返乡,乡亲邻里前来探望,其中包括四爷的儿子和儿媳。他们来去匆匆,大概仅仅是为了应付父亲大张旗鼓摆出宴席招待,亲戚邻里纷纷出场不好缺席的一种象征性礼节而已。看他们骑着摩托车即将离去,我追出去,拿出长长的一串佛珠,递上去,我说这个结缘给四爷,让四爷念佛。在我固执的思想中,年迈的老人,即便不信佛,经历人事沧桑,对人生或许会感到一种空花水月般的体悟,至少不会诽谤佛法吧,即便不念佛,能看到一串佛珠,种个善因也好。跨上摩托车的婶叔带着惯有的清高气息,不欣喜也不厌烦,只是勉强的接过了那串珠子。在父母的相送中,率先离去。不知道那串佛珠可曾被指尖拨过,也不知道佛珠捻动的时候,可曾有一句佛号从四爷的嘴边念出。后来,有一年,父亲告诉我,早已年过九十的四爷和他聊天中,忽然说,这么长寿,多亏了我。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欣喜而欢悦的表情。而我默默的想,我和四爷的人生交集,除了那串久远到大概无人记起的佛珠,我什么时候竟能如此神通广大到多亏了我呢?大概这只是四爷对父亲的客套罢了,信佛的父亲,并不能想象我的出家在当地旁人眼中的震撼,其中定有对身为父母的父亲的怜悯,若这种多亏了我的话不是真的,那多半是四爷对父亲聊天话题的闲扯中,隐隐夹杂着虚妄对父亲怜悯而生起的安慰语罢了。和我的交集寡淡到只剩下道听途说的四爷,96岁的老人去世了,据说那晚,他一切如常,还吃了半碗饭,等家人感觉到不对的时候,他还未咽气,就被匆匆送往了乡下的大儿子家,只是为了老人去世,能按照传统的方式好发丧。想象着,半夜十二点咽气的他,生前逛着公园和老人们下下棋,生活规律日日下楼散步的人,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是怎样看待这个一辈子未曾多生活过的陌生地方,在这寒冷的冬季,他又是在哪一方小小的空间,又是如何度过,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呢?他的内心又可曾有过,不适彷徨和左右不了的深深无奈吗?傍晚,兄长又一次回复了我的信息,并告诉我白天忙碌的他和七位亲戚去了大姑妈家,临县年长的大姑妈正在住院,被医生告知,肺部感染了。取消了集体集僧共修的寺院,对面的师父回南方寺院,凌晨五点半的房间格外宁静,钟鼓板声依旧,端坐在窗前,翻开经本,一行又一行的经文,从唇边滑落,惊扰这凌晨的宁静。偈颂纷纷扬扬滑过脑海,如同,一路行来,我们彼此擦肩而过,熟悉或陌生的人。那些曾为往生者念诵的偈颂,纷纷扬扬蹿过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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