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匠人·蔑匠

1

村西有一片半亩左右的竹园，竹园南边有一眼老井，灰色的井壁上长满了青苔，黢黑的井水晃动时，会闪现出莹白如玉的竹根。水井东边有几垄菜畦，春有蒜苗与菠菜，夏有黄瓜和豆角，秋有茄子和辣椒，菜畦边上有一棵十香菜两株小茴香，把菜畦圈起来的是十几棵花椒树。竹园西边有一方宅院，由三间瓦舍和一个竹棚组成。这方宅院的主人叫春富，编篾货为主业，务农为副业。春富长着一张刀条脸，浑身精瘦，后背微驼，身穿黄绿色的上的上衣和深蓝色的裤子，脚蹬黄白色的球鞋。

对于春富来说，几十年不变的规矩是：正月十九出门儿编篾货，收麦前回来。不论挣钱多少，每年出门三个多月。他常走的线路只有一条，出去的时候是先到邓县，然后到老河口，最后到谷城。回来的时候是从谷城到淅川，然后到西峡，从西峡直接回镇平。

被春富当成命根儿的是他的篾刀，不论是亲戚还是邻居，谁想摸一下都不行，更别提借去用用了。为此，邻居们发明了一句歇后语：春富的篾刀——摸不得。被他当成心头肉的是他的那片竹林，要是那个小娃儿掰断一根竹笋，他就会对那个小娃儿横眉努嘴；要是那个小伙儿偷砍一根竹子做了钓杆儿，他就会找上门儿去讨个说法。从正月初六开始，春富要做的功课是到村西的岗上砍酸枣刺，捆成捆儿挑回来，围在竹园儿边儿上，围得狗跳不进去猫也挤不进去了他才放心。他出门前交待老婆的只有两句话：不管旱不旱，你都要在出笋前用井水把竹园浇透墒。那些半大不小的娃子总想偷偷摸摸进到竹园里，拿着弹弓打斑鸠，你可得看好了，白（别）叫那些货们进去碰断了竹笋！

2

正月十九那天，天还没有亮，春富的老婆就烙好了两张油旋馍，烧了一碗鸡蛋茶，摆在方桌上。春富被叫醒后，把馍吃光茶喝完，抹抹嘴唇儿，背起装着蔑刀、皮尺、刮刀和手钻的挎包，拎起小锯和磕板走到门口，转过头对老婆说：照看好竹园，照看好娃儿们！要是那一样儿没照看好，我回来了就不要你了！

老婆看着他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发出声儿，她担心说了不吉利的话，叫春富犯了心病，打消了当天出门的念头儿。

春富靠着两只脚走到街上，转了四次班车，才到了邓县西边的稀饭岗，找到岗西那片竹林，对着竹林边的一户人家喊：老张，你家的草筛使（用）不成了吧，我这次专门儿来给你编一个！

老张笑着迎了出来，拽住春富的胳膊说：我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哩，盼着你过来了，给俺们娃子捏个竹床！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儿端了一碗米酒，递给了春富，说：叔，喝了解解乏！

春富细品慢咽地喝完了那碗酒，说：老张，走，咱们去你家竹园儿转转！

3

春富指着几根泛着黄白色的竹子说：人老皮皱，竹老皮黄。老张轮起柴刀砍倒了那几根胳膊般粗细的竹子，扛着回到了院门外。春富从挎包里掏出皮尺和小锯，量好尺寸，哧哧啦啦锯起来。

小伙儿拎着一壶茶出来了，说：叔，你上回来“呼家将”还没讲完就走了，你这回来讲不完可不能走！

春富一边忙活着一边说：娃子，“呼家将”一共十二卷四十回，讲完的时候恐怕你也老了！

春富的“呼家将”刚刚开讲，老张的左邻右舍就来了，或蹲或坐把春富围了一圈。他们的情绪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着，时而长吁，时而短叹。

在左邻右舍的长吁短叹中，春富用刮下来的黄竹篾生了一堆火，把竹子需要折弯之处烤软后，捏成床腿，固定好床翅儿，用手钻钻了几个孔，钉上竹钉，竹床的框架就出来了。他拿起一截五尺多长的竹子，刮掉竹节上的凸起部分，将一头抵住墙角，一手握住篾刀的刀柄，一手扶住刀背，抵住竹子的另一头，用上巧劲儿，竹子便在噼噼啪啪声中分成了两半儿。竹子被劈成了宽约一厘米左右的竹片，去掉黄子，铺在床面上，一张竹床便成形了。

竹床成形了，“呼家将”的故事也就告一段落了，邻居们散去，老张用一个托盘端来了四碟咸菜，一盘炒鸡蛋，一壶老酒，两碗米碗，说：咱哥俩吃吃喝喝，扯扯闲话。

4

春富吃饱喝足后，他带着几分神秘地问老张：你家院子咋栽了一棵柿子树？

老张疑惑地看了看春富，反问：我听人说栽棵柿子树，就会柿柿（事事）如意。咋了，你觉得不好？

春富撇了撇嘴，说：老哥呀，你白（别）忘了我可是进过百家门儿，吃过百家饭，见过百家人儿，听过百家事儿，懂风水，知阴阳。院里栽个柿子树，就会事儿多，你敢保证都是如意事儿？要是破事儿咋办？

老张愣了一会儿，说：你倒是说说看，院子里该栽一棵啥树？

春富盯着老张看了一会儿，说：凡事都有一个讲究，都讲一个意味儿。看在咱们对劲儿的份儿上，我就不遮掩了，你家院里要是栽一棵石榴树就会多子多富，要是栽一棵桂花树就会出贵人。

老张恍然大悟，说：那我就把柿子树刨了，栽一棵石榴树吧！

春富摇了摇头，用手指在桌子比划着，说：单单栽一棵树，日子就会受困。你看，方框里边一个木，就是一个“困”。这叫啥？这叫学问！

春富在稀饭岗停留了二十天，吃住在老张家，免费给老张家捏了一张竹床，编了一个竹筛和三米晒墙。半月里，春富给老张的邻居们编了五张竹席，六个背篓，八个竹蓝，挣了二十一块五毛钱。他带好家具，离开稀饭岗，朝着老河口方向去了。

5

每年的秋冬时节，他给呆在家里的自己定下的任务是：捏十张竹床，编五十个箩头，刮两千根筷子，逢集背上街上卖成钱。干完这些活儿，他就时常坐在门口。泡一缸竹叶茶，戴一副水晶石眼镜，翻看着老黄历。

他的侄子明华走到他跟前，问：三爹，你为啥秋冬不出门儿？

他撅起嘴吹了吹茶水，说：娃儿啊，命里多大儿，自（只）多大儿。你爷给我起名儿的时候，我这命就定下了。春天出门儿，我多少还能挣俩钱儿；秋天出门儿，叫我碰见的指不定就是不冒烟儿的事儿。

明华捏住耳垂揉着，接着问：他都碰见过那些不冒烟儿的事儿？

春富吐了一下口水，说：蹶，哪儿远蹶那儿去！我啥时候遇见过不冒烟儿的事儿？！

明华笑着搓了搓手，说：三爹呀，我都二十七了，还木（没有）个老婆儿，要是再说不来，俺这一门儿就断种儿了！你再到谷城那边儿，瞅着过日子的主儿，给我领一个回来。

春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娃儿啊，木说来老婆，那是你婚姻不透！你娃子赶个驴车儿，成（整）天在四邻八乡转悠，碰见个合适的那是早晚的事儿！我要是把哪家儿的闺女给你领回来，就把我自个儿的路挖断了，往后咋在山里钻来钻去编篾货？

明华听了，扭头就走，边走边说：等你老白（去世）之年儿了，还想叫俺给你披麻戴孝？揍（做）梦去吧！

春富拍着大腿，说：你个鳖娃儿，净说些二球话，我是你三爹呀！

明华头也没回，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还知道你是我三爹？想叫你说媒，还给你备了二斤黄酒，我回去倒了喂驴！

春富气得嘴唇儿发抖，骂了一声：你还是个人？！

6

秋分那天早晨，春富拎着篾刀在竹园里砍了一捆竹子，扛回来撂在院里，他的老婆屁颠屁颠地端着一个黄瓷碗，放在院里的石墩上，说：趁热，喝了吧！

春富端起碗吐着细长的气息，吹着碗上飘动的热气。村东的剃头匠生银一扭三晃地走了进来，朝春富的碗里瞅了瞅，讪笑着说：你好福气呀！早上能喝得起鸡蛋炖天麻的，咱们村里肯定就你一个！

春富挑了一下眉毛，笑着说：早上喝鸡蛋茶哩，肯定不止我一个，鸡蛋茶里炖天麻哩，我也估计就我一个！

生银从身上取下一个鼓囊囊的黄挎包，吭哝了一会儿，说：俺背着家伙什儿过来了，给你剃个头吧，俺不收你钱！

春富哂笑了起来，说：剃头哪儿有不掏钱的？谁会承认自己的头不值钱？你今儿来是专门儿跑来噘我哩？

生银的脸唰一下变红了，抖抖索索地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白河桥烟，笨笨拙拙地掏出一根，递给春富，说：哪儿啊，我咋敢噘老哥呀，我想听你拍瞎话儿哩，你说说“老包（包公）过阴”是咋来咋去？

春富接过香烟，立马来了兴致，给生银泡了一碗茶，说：话说当年，包公……

春富嘴里说着话，手却没闲着。“老包过阴”的事儿说完，生银的那包白河桥烟差不多被报销完了，春富已把编箩头（箩筐）的料儿也备好了。

生银揉了揉鼻子，说：老哥，你懂哩可真多！

春富得意洋洋地说：白（别）说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就是老天爷的屁股沟儿长啥样儿，我也知道！

生银张开嘴，哦了一声，问：那你说说，老天爷的屁股沟儿长啥样儿？

春富看着生银，坏坏地笑着，说：跟你那嘴一个样儿！

生银尴尬地笑了一下，从烟盒里掏出最后一根白河桥烟，递给春富，说：老哥……你从西峡拿回来的……天麻，给俺一点吧，俺掏钱……

春富狡黠地看着生银，说：老弟呀，家里的天麻就剩两块了，今儿早上叫你嫂子给炖了。过了年儿，我再去那边了，给你捎一点儿！

生银搓着头皮，挤出一丝笑，说：晌午了，俺回去了！

春富放下手里的竹篾，把生银送到门口，说：闲了你再来，我给你说说“一枪戳死杨六郎”到底儿是咋回事儿！

生银的脸阴沉着，能拧得出水来，他往回走的路上碰见了铁匠老婆，铁匠老婆撇了撇嘴，说：春富那个货呀，是个抠抠屁股还要唆唆指头的主儿，他的东西看得比命都稀奇，你想都白（别）想！

7

四年前，春富突发脑溢血离开了人世，终年六十九岁。临终前他垂着头，右手攥着那把篾刀，左手捂着心口。他老婆从贴着他心口的内衣里掏出来一张存折，上面存了九万八千六百块钱。他死后的那年冬天，他家的竹园败了。

春富有两儿一女，从小到大功课都很瓷实。他的老婆用他攒下来的钱供三个孩子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一个当了老师，两个当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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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成志，男，生于1977年，河南省镇平县人，任教于镇平县一所偏远的农村中学。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镇平县作协副主席，《涅水》执行主编，出版有散文集《抚梦而歌》《长满青苔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