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 4712
明 金声”蕉叶式古琴
通长:124.5 cm. 肩宽:20 cm. 尾宽:13.5 cm.
来源:
锡宝臣旧藏;
王世襄旧藏。
出版:王世襄著,《自珍集:俪松居长物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8页。
“平生所见蕉叶琴,以此为第一。”此管平湖先生对“金声”之评价,先生以为蕉叶式始于明初,“金声”据其漆地木质,当斫于此时。造型秀俊而不纤巧,宽、长侔常琴,面亦隆而不坦。断纹流畅自然,似欲浮动,抚不碍指。弦音三停勺称,清亮坚宏,兼而有之,弹者每爱不忍释。综其胜为:时代早,形制美,断纹古,音韵佳,堪称四绝。不仅为蕉叶所绝无,他式明琴千百亦难逢一二。先生评价,诚不虚也。
琴黑色,一二三弦下,一二徽前后及额端有朱漆斑,绚若明霞。断纹小蛇腹间流水,额及池上有梅花断。“金声”两字隶书填金罩漆。池下篆书“大雅堂” 阳文方印。据此,或以为乃赵子昂遗琴。惟无旁证,未敢遽信。从池、沼窥面板,龟背纹格显著。谛视乃刀刻格纹而非百衲斗合痕迹。若果为真百衲,决不可能有此妙音。百衲由小方木材粘合,共鸣遭阻隔,故无佳者。轸足均完好,金徽则久已被剜去矣。
“金声”主人为民初名琴家锡宝臣先生,以家藏唐琴“大圣遗音”闻于世。1946年春,宝臣先生文孙章君泽川在西单商场设书肆,求人询知家传古琴尚在,蒙汪孟舒丈携我访其家,慨然以“金声”见与。孟舒丈乃其祖父多年琴友也。
袁荃猷先生常所御明“金声”琴
——并及蕉叶式琴 · 祝公望考——
北京大学 王风
王世襄袁荃猷夫妇
但二老又担心影响我“做学问”,加之随后开编《自珍集》,接着袁先生身体欠安。因而跟袁先生对弹,只经历了两三回,《良宵引》尚未恢复完全。
王世襄袁荃猷夫妇
2003年秋,嘉德有划时代的俪松居长物专场拍卖,平生荟萃,化作漫天星雨散落世间,旋袁先生撒手而去。于今二十年矣,思之惘然。
不过,那场专拍,《自珍集》所收并未全体出门。基于种种原因,王先生留下了少量珍好。九床琴中,元朱致远“金声玉振”仲尼式琴,和明“金声”蕉叶式琴,未入拍场。斯因与袁先生相关。《自珍集》编号8·1“黄花梨琴案”,系1945年王先生归京,与袁先生结缡后最先购置家具,供袁先生学琴之用。是时,王先生安排袁先生改拜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为师。管先生教授琴生有两种方式,早年如郑珉中先生是到老师家学琴;而袁先生学琴,则是将老师接到家里。在芳嘉园王宅,管先生指导王先生改制了黄花梨案,以为习琴对弹之用。
此后该琴案安放了无数名琴,也经历了无数名家。而日常习练,虽家有唐“大圣遗音”伏羲式琴镇室,但轻易不请出。北宋 “梅梢月”宣和式琴,原系管先生师祖,一代琴宗黄勉之所御器,则长时间供管先生借弹。袁先生日常鼓奏,是她最为心爱的明“金声”蕉叶式琴;而管先生教琴时所喜用,或郑先生陪袁先生温琴所用,是元朱致远“金声玉振”仲尼式琴。1948年6月至1949年6月,王世襄先生赴北美考察,随身携带的即朱致远琴,在美加为介绍中国文化,曾弹奏给友人。这是素无自信于此道的怹,前此后此都不曾有的经验。
《自珍集》黄花梨琴案陈设元朱致远“金声玉振”仲尼式琴和明“金声”蕉叶式琴
《自珍集》“黄花梨琴案”条,有一照案上横陈二琴,即“金声”与“金声玉振”。这完全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情境再现。袁先生在世最后一年,笔者陪怹对弹,也是此案此二琴也。荃猷先生先行,琴音已渺,世襄先生独留二器,以伴残年。
管平湖 汪孟舒 关仲航
袁先生随管先生学琴之前,少年时代即从汪孟舒先生习琴习画。汪管二先生本是至友。王先生因袁先生学琴之故,到处搜罗佳器。明“金声”蕉叶式琴,与唐“大圣遗音”伏羲式琴,均因汪孟舒先生之介,得于晚清民初琴师锡宝臣孙章泽川处。1946年春求得“金声”琴,1948年春奉迎“大圣遗音”琴。关于原主锡宝臣,听郑珉中先生提及时,偶呼曰“章锡臣”。不过其生平概况,王郑二先生均已不甚了了。
唐 “大圣遗音”伏羲式琴
“金声”蕉叶式琴桐面梓底,紫檀岳龈,轸足考究,金徽有缺。通长124.5厘米,肩宽19厘米,尾宽15厘米,明代常琴尺度。而制作水平极高,音韵上佳,几可谓有美皆备,无怪乎袁荃猷先生宝之逾恒。就此俪松居常设之器,《自珍集》引平湖先生语以为评价:
“金声”琴池上刻隶书琴名,池下篆书“大雅堂”朱文大方印。这是指向了大名鼎鼎的赵孟頫了。实则细谛笔划,可看到奏刀受断纹影响的痕迹,后刻无疑,大致乾隆时或稍晚所为。孟頫宋季至元前期在世,自无可能。至于其他说法,如有人呓语唐代即有蕉叶式,自可置之弗论。
平湖先生自然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根本没有理会“大雅堂”,直谓“蕉叶式始于明初”。这是立论有据的。不过王世襄先生对于管先生“当斫于此时”的“判词”,按而不断,盖因怹本人并无专门的研究。当年珉中畅安二先生致力于古琴鉴定体系的建立,精力集中在更为关键的唐宋琴。高古器既已去伪存真,何为明琴,自然明了通透,一望而知。诸如有明一代琴器具体的分期、流派,是次一级的学术问题,也不难弄清,故未遑深考。
有关“金声”琴,王世襄先生引平湖夫子语,存此一说。当年笔者也曾叩问蕉叶式的来龙去脉,先生笑语:“靠你研究啦!”今先生远行已十数年,“金声”又见,或应交此“作业”了。
不同琴式,起源不一。明代除尤其成化朝数床自出机杼、难以命名的作品外,堪称新创琴式并为后世所继承者,有落霞式、蕉叶式和中和式。因而这三种琴式的古琴器,不可能有早于明代的制作。
蕉叶式琴何时创制,有两种说法,且整齐出现在不同类型文献中。明末以后琴书均言刘伯温所作。而晚明以降涉及文房清供的笔记,则一致归于祝公望。孰是孰非,是个值得认真对待的问题。
今存琴书中记录蕉叶琴式,最早的也晚到明末天启年间,新安休邑汪善吾所编《乐仙琴谱》,仅收“琴式”六种,其中“蕉叶”云“刘伯温样”。崇祯年间《古音正宗》同。此后清康熙初年曲阜孔府《琴苑心传全编》则作“刘伯温琴,蕉叶形”。这是最原初的一些记录。
自然,将蕉叶式归于刘伯温,也未必就起源《乐仙琴谱》,该谱水平一般,类此资料似乎杂抄而来。或许还有已失传的琴谱有此记录,但时代也早不到哪儿去。存世的这三部琴谱,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即与蕉叶式并置一处的连珠式,均云“臞僊琴样”,或“臞僊琴名连珠”。《古音正宗》在“连珠”“蕉叶”之后,是“皇明潞王敬一道人式”的“中和”。显然这些是明末人认为最晚近出现的琴式。
不过其中有个蹊跷,连珠式琴起源很早,今存世唐琴就有此琴式。而历代琴书,现存最早资料,如《永乐琴书集成》,云“连珠琴者,隋逸士李疑所作也”。后世记录并无例外。到了明末清初,突然转到朱权名下。但再往后有记录琴式的名谱,如《德音堂琴谱》《五知斋琴谱》《天闻阁琴谱》等,连珠式又一致归还给李疑。不过蕉叶式一直是在刘基名下,诸如《诚一堂琴谈》卷二“刘伯温造蕉叶琴,作客牕夜话”;《琴学正声》卷一“明刘青田制蕉叶琴”,等等。管平湖先生之所以认为此式起于明初,盖因怹熟烂琴谱,如《五知斋》《天闻阁》,平生几不离左右。
然需分辨者,一方面,历代琴书,其琴论部分,通常是辗转抄录,大多雷同。编列“琴式”,更是如此,基本见不到基于实物的考察,图绘诸多走形。另一方面,琴式来源问题,更是剿袭成说,且多归于圣贤,如伏羲、神农、虞舜、仲尼、伯牙、子期、司马相如、蔡邕、柳宗元、毛敏仲等,均渺茫无以稽考。而到晚明,刘基的传说无以计量,附会已近神仙;朱权则是本朝古琴的首要人物。因此,蕉叶、连珠二式派送二人,无甚可怪之处。到了清中叶,大概编谱时发现连珠式早一记有创始人,就给改了过来。而蕉叶式晚出现,前谱没有别的记载,就一直是刘伯温了。
因而,琴书记录的琴式创始者,如无其他资料支撑考证,实在无可遽信。具体到蕉叶式,琴书中出现此琴式晚到明末,虽说明谱散佚甚伙,但存世更早谱中一无痕迹,光这一点就值得疑问。琴书之外,有关蕉叶式琴的记录略早,但也到万历以后。也就是说,晚明之前,上距刘伯温在世时期,几二百年,明人所有现存文字中,找不到任何有关蕉叶式的只言片语,更不用提跟刘基的相关联结记载了。
涉及蕉叶式琴的可靠文字,最早见于明万历十九年(1591)高濂《遵生八笺》卷十五“燕闲清赏笺”中卷之“古琴新琴之辨”:
此处列举“我明”斲琴诸名家,其所斲制,对高濂来说都是晚近的“新琴”。他一一选用,并叹赏“祝海鹤之琴”“无一不善”。从行文看,祝公望和祝海鹤在他那儿,究是一人还是两人,难以论断。不过尤其紧要之处,乃于明确指出“其取蕉叶为琴之式,制自祝始”,此必有实据。高濂“余得其一”,验看了实物,腹款可能署有“海鹤”。是以无论就时代还是考辨,这段证言极可信任。
《遵生八笺》之后,万历年间琴书如《清莲舫琴雅》《燕闲四适》《太古正音琴经》,笔记如屠隆《考盘馀事》,以及此后伪托项元汴的《蕉窗九录》,均袭高濂之说,大体照抄。惟《考盘馀事》卷二另有延伸,除“蕉叶琴”条云“制自祝海鹤”外,又“国朝琴”条言:“成化间有丰城万隆,宏治间有钱塘惠祥,高腾,祝海鹤,擅名当代,人多珍之。”屠隆明了公望与海鹤原系一人,并考证出万隆籍丰城,惠祥籍钱塘。只是慌不择句,连书不知地望的高腾、祝海鹤。如此造成三人均是钱塘人的误会,以至清代到民国的多种杭州府志,收录了祝海鹤的条目。
祝公望的籍贯,是可以从地方志中确证的,其系浙江衢州府龙游县人。明天启《衢州府志》卷十一“人物志·龙游”下:
敖钺水利方面确实擅长,嘉靖元年任潜江知县,就有这方面的宦迹,并立有“潜江敖侯新开恩江碑记”。于时离任龙游知县事,“擢侍御史去”,又要立碑。这固然有百姓的感戴,但想必也不乏本人的热衷。此后敖钺入都察院,《国榷》卷五四记他嘉靖七年三月庚子“试监御史”,十一月甲子则已是“巡城御史”。
此文为祝公望记录了三首曲目,看来他是达到了相当的鼓奏水平。这部万历《龙游县志》卷八“人物·隐德”,也为他列有专条,所叙较府志详细:
“琞”即“望”,所言“旧志”已不可见。由此条可知概况:祝公望名望,字公望,号海鹤,长寿达九十四。“结庐石处山”者,康熙《龙游县志》卷五收有其诗作《石处山居诗》,有句“主人半世无他事,昼是看云夜读书”,盖是中年所置别业。此条明确说明公望有“百纳、蕉叶之技”,则不止是善弹,还工于斲制。
至于“少从其父闻陈新会、章兰溪讲性命之学”,公望父祝璋地志亦有载记。民国余绍宋《龙游县志》综合各旧志,云“祝璋,字器之,立德乡人,诸生……闻兰溪章懋谢政还,复游其门,学益进。屡试不第,成化十七年(1481)以贡入国学。时广东陈献章以聘留京师,乃执经往拜,闻论大易,遂不复言进取。卒于家。子望、弼。”
章懋(1437—1522),浙江兰溪人,成化二年进士,有直声。成化十三年(1477)辞归,讲学乡里。祝璋从学,当就在这一期间。弘治年间朝廷执而请懋复出,历弘治、正德朝,屡乞休不得,官至南京礼部尚书,直到嘉靖即位,以八十六岁高龄致仕。旋逝,谥文懿。陈献章(1428—1500),广东新会人。屡试不第,然以一代大儒被尊为“白沙先生”。成化十九年(1483)三月三十日应召到京,寓庆寿寺,八月乞还,九月授翰林检讨放归,十九日离京。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祝璋与他有了交集。白沙《赠祝秀才乡试》:
唐龙(1477—1546)字虞佐,号渔石,金华府兰溪县人。正德三年(1508)进士,累官至吏部尚书,加太子少保,从一品。后陷朋党之祸,卒后追谥文襄。龙一代名臣,正史有传,只是这首诗很难系年。注中“附予舟到淮”,唐龙嘉靖七年(1528)改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诸府,自然“沿河官吏拥驺从迎送”。或事在此时?!“前代名贤地,明朝进士家”,看来祝公望和它哥哥一样,止于秀才和贡生,自然也只能当个州县的学官。而此时他也已五十出头。
公望遗存事迹寥落,不成片段,可以确定的是在国子监和福建都呆过几年。不过,他平生绝大部分时光,估计还是在家乡度过。创造并制作蕉叶式琴,总还在龙游山水间。
万历前期高濂“余得其一”的祝公望蕉叶式琴,距斲制早不到百年,晚则在五十年内,确乎地道的“新琴”。却是“价今重矣,真者近亦难得”。清道光年间戴长庚《律话》卷下:“若祝海鹤之蕉叶琴,材漆皆善,然生平所斵无多。”不知何据。不过蕉叶式因取形蕉叶,无论裁料、挖斲,还是布胎、磨砻,均较其他琴式费时费工。今存世的明蕉叶琴,也确是数量稀少。而到了清代,尤其雍正以后,琴器斲制家法大坏,形制苟且,蕉叶式更没什么人能做了。
湖南省博物馆藏 祝公望蕉叶式古琴
祝公望蕉叶式琴真器,已知者区区一二。典型器存湖南省博物馆,原为李静伯仁藏琴,1954年由湖南文管会移交省馆。该器各处尺寸与常琴侔(通长121,肩宽20,尾宽15),黑漆,蚌徽,通体发牛毛断。无琴名,腹内楷书“龙邱祝公望斫”,真款无疑。
公望所斲“蕉叶”,主要有三项特征。一是琴面两侧做起伏状,每侧各六处隆起,长短间隔。二是琴底两侧总体减薄做圆,并与琴面相交,因而没有明显边墙。三是琴头作象形叶柄,中部向琴底单下,如此则无两角护轸,此为所有琴式中的孤例。
蕉叶式琴尽管形制特异,然琴式如何构思却是有迹可寻。祝公望很可能是以最常见的仲尼式为基础,对琴头和琴侧进行改造。琴头以下,较深内收至琴侧第一处隆起,位置正当三徽,因此有着明显的琴肩。2-3和4-5隆起间是浅长内收,其中4-5处内收当8-11徽,故亦有琴腰感觉。明代总体斲琴工艺水平较高,祝制蕉叶式琴,虽带初创的朴拙气息,然各处均守法度,全体匀称,文质彬彬。同时体现出其腹有诗书的修养,和行家里手的本色。
祝公望蕉叶琴创制之后,以其构思奇巧,想来颇受士人青睐。高濂的叹赏,无非其中一例。后之斲琴师,势必“跟风”。目前存留较为稀少的蕉叶琴古器,基本都是晚明的制作。当今学界一般将万历元年视为晚明起点,实则更妥当的设定,当以隆庆元年的“隆庆开关”为肇端,其一变“祖制”,对外有所开放,逐步造就了繁荣而混乱的局面。
这一社会氛围的总体变化,影响及于方方面面。就工艺而言,既保持明代总体的文雅隽秀的特点,又增添竞巧炫技的风气。蕉叶式琴虽是祝公望创制在前,但也正好投合晚明士人的喜好。以此后之斲琴师续有所作,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晚明历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五朝,计七十七年。这时期的蕉叶式,较祝公望所造,已有变化。概而言之,万历前后的制作,琴体宽度接近而长度加大(通长124左右),风格由朴拙向秀美转化。公望蕉叶凡六隆起。而晚明蕉叶,琴面两侧则是四起四伏,拉伸并放缓了起伏尺度。同时琴底两侧,也随琴面变化,在相应“起”处,做了进一步的减薄处理。因而线条柔和,显得流畅飘逸。
故宫博物院藏 蕉林听雨 蕉叶式古琴
具体而言,又分两类。一类如故宫博物院藏“蕉林听雨”琴,和中国艺术研究院藏无名蕉叶式琴。“蕉林听雨”琴1963年入藏,腹内刻款“万历丙辰秋□钱唐王舜臣制”,知乃万历四十四年(1616)斲于杭州。较祝公望所造作,此琴形制有了明显发展。一是从琴头开始,通体两侧起伏作叶状,由长而短,已无所谓琴肩和琴腰。二是琴底中央,作一细棱,由琴头贯穿琴尾,盖象形蕉叶背面中央叶脉。琴面相应位置,由琴头至一徽前,斲一细沟,则是会意蕉叶正面的中央叶脉了。
中国艺术研究院藏 无名蕉叶式琴
艺术研究院所藏原系郑颖孙物,归音乐研究所后长期为王迪先生借用,先生每提及辄面露慈色,可谓爱之如命。此琴腹款已失,然特点与“蕉林听雨”一致,尺寸亦差相仿佛。则二琴虽非一人所制,也不出同一家族或有师承关系,总之大略也是万历后期杭州出品。此外故宫“古杲华”无底蕉叶琴,系观赏器,是属特例,两侧各六起伏,而两面亦设中央叶脉,大体也可归于此类。
俪松居藏“金声”蕉叶式古琴
另一路则比较明显继承祝公望蕉叶琴的特点。俪松居袁荃猷先生常所御的这床“金声”,有明显琴肩而无琴腰,面底中央均无叶脉。显然与故宫和艺术研究院两器,是完全不同的两路制作。但两侧四起四伏,惟起伏间距平均,其曼妙则同,尺寸亦与二琴相仿佛。如此像是祝公望原始器初步变化而出的产品,与故宫和艺研院二琴,或可看作前后时期物,推断其年代或许尚早一些,比如万历前期,应也属合理。
山东省博物馆藏 砚雪蕉叶式古琴
此型其后有延续,如山东博物馆藏“砚雪”琴,腹款“大明崇祯古吴张顺修作”;以及2018年嘉德秋拍的“玉树临风”和“秋月望日”两琴,腹款均为“古吴张顺修制”。三琴尺寸短小(通长119,肩宽18),确系明末苏州张家所斲。只是“蕉叶边”处理略板滞,不免逊色。则到了崇禎,此琴式的制作水平,已不能与万历期间相比了。
“金声”蕉叶式琴,尚有可注意者。王世襄先生《自珍集》记“琴黑色”,又云,“一二三弦下、一二徽前后及额端有朱漆斑,绚若明霞”。此处记录有误,“绚若明霞”是在五六七弦下、一二三徽前后。琴头之外,琴侧边也有多处微透鲜艳朱色。“金声”目视确为黑漆,不过仔细观察,王先生所提及的“朱漆斑”,并非后修所补,乃是某个时候,因断纹出问题打磨琴面,所露出的底漆。是以可以判断,此琴先髹黑漆,再髹朱漆,最后又覆以黑漆。每层揩几道不可知,但最面上一层黑漆应颇肥厚,可见制作时的郑重其事。因这样的罩漆方式,本应显为栗壳色,而不是黑色。
《自珍集》“明'金声’蕉叶式琴”条中,王世襄先生提到“从池、沼窥面板,龟背纹格显著。谛视乃刀刻格纹而非百衲斗合痕迹。”此琴龙池凤沼,可见正六边形格,乃是以刀在琴面板背面正对池沼处刻纹,再填以黑漆,示之以“百衲琴”。
关于“百衲琴”,晚唐五代李绰《尚书故实》云:“李汧公取桐孙之精者,杂缀为之,谓之百衲琴。”李勉盛唐宗室,安史乱后任至同平章事,位尊权重,在斲琴史上亦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自打有此一说,历代斲琴均有以“百衲琴”炫目者。不过,真正老实按记载所言斲制的,宋明间只见一例,记于宋末赵希鹄《洞天清禄集》中,言有一位号范连州者能斲琴,所制作之一,“琴面乃用方二三寸许小桐木片以胶漆凑成之,名曰百衲。弹之与寻常低下琴无异,此何益哉。木不成段,声必不应,又为漆所碍,其窒塞可知。”
此类胶柱鼓瑟的笨伯,难免为鉴古有目的赵希鹄所笑。不过也是稀罕事。现存世古琴器中,号“百衲”者多矣,惟无一例外均可称为“假百衲”。最常见的即是只在龙池凤沼位置,或贴木条,或刻木纹。也有夸张的,晚明风气竞奢,《遵生八笺》言,“今仿制者以龟纹、锦片,错以玳瑁、香料、杂木,嵌骨为纹,铺满琴体”。如故宫藏“峩嵋松”仲尼式琴,面上贴满小片紫檀,即是一例。另一例乃数年前所见“文呈散绮”仲尼式琴,当是清宫旧物流落在外者,则是琴底贴满硬杂木小片。
明代“假百衲”所贴或所刻木纹形状,一般都是长六边形,乃是仿龟背纹,“峩嵋松”琴即如此。而“文呈散绮”琴上所贴,却是正六边形,此当是从长六边形变化而来。“金声”琴池沼内的刻纹,也是正六边形。合“文呈散绮”琴为仅见的两例,当系晚明琴所独有。
“峩嵋松”和“文呈散绮”装点豪华,实则硬木只合置于岳山龙龈等承重处,和焦尾尾托等易磕碰位置。遍身满铺,其声韵之蹇促可想。如此制作,就为僭称“宝琴”,讨好当时钱多人傻之伪士而已。
而“金声”蕉叶式琴,是斲以实用的佳器。诚如管平湖先生所謂,“造型秀俊而不纤巧”。全器比例停匀,音声坚清润透,可知槽腹挖斲至善。制作者显系高手。就琴式而言,蕉叶式琴并不高于他式,只是斲制要麻烦得多。当年高濂就有“价今重矣”之叹,知乃晚明蕉叶式量少质高,是作为“高档琴”来定做的。
“金声”琴在池沼刻百衲纹,无非示其珍贵而已,对音韵并无影响。如今遍身均匀牛毛断,因知当初所选木料极佳,且灰胎布设甚善。间发梅花断,更添雅趣。至于面漆黑朱交施,如今呈现的恰如高濂所谓“更是漆色黒莹,远不可及”,令人宝爱。总之方方面面,均可见出斲琴师力求尽善尽美的用心。
明“金声”蕉叶式琴身历四百余载,完好如初,此需感念历代琴主之护持有加。复兼入藏俪松居,为袁荃猷先生常所御,垂今七十七年矣。笔者微有因缘,些个故事,惟乞后之君子善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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