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四年春于大理

骑行时瞥见洱海边的一家三口

我喜欢写完一首诗以后，落款时的那一行小字，比如「二零二四年春于大理」。尽管这九个字如此平淡、简易，却完完整整地意味着我这个人，正在世上某个地方，度过生命中的某一年春天，我可以如此坦然地说出来并且纪念它，并且我知道，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损害或者这种感受、这件事。

因为它只不过是如此平淡、简易的一行字而已。

你能拿一行字怎么办呢？

一月底到大理的时候，苍山上还积着零碎的薄薄的雪，半个月时间过去，每天太阳晒着，从古城往山上望去，那雪总也不化。因为海拔温差的缘故，每当古城的夜晚下着细雨，青石板残留着黯蓝的微黄的灯光时，绵延的苍山顶部多半正飘雪。这种气象与人与人之间的一些境况相似——然而这也不算什么可忧愁慨叹的事，人各有其雨雪，能相逢相见已是很难得了。那天，我下了火车，在出站口天桥下，就落了一场雨。在那雨中，是来迎接我的朋友。过去两年，我们见了两面，这是第三回。来前，我在信中和她说：“没想到我们会在大理相见。”及至见过面后，才觉得，果然是要在大理相见的。

在苍山下，我们为对方拍了照片

我们在古城的夜里穿梭，找了许多家商店超市，只为买一点儿桂花干。回想起来，那种人来人往的拥挤喧闹竟仿佛全然不存在。这就是异乡相逢的美妙之处，原本两个浮光掠影般的过客，突然成了某种温情氛围里的确确切切的眼见耳听。所谓具体，正是如此。来前，我说希望自己今年能结交半个新朋友，若说过去两年我们尚且不算，这一面过后，终于可以称得上是半个朋友了。

是的，尽管我们相处愉快，对我而言，却只能是半个朋友。这并非刻薄、刻意，如今的我，的确觉得朋友一词，已不如二十来岁时那样轻快自然。我和她说，剩下的半个，留待以后几十年完成。但谁能保证呢？毕竟过去近二十年的岁月里，曾经的朋友许多已都忘了。

我不欲感伤。

在大理我很少感伤，尤其是每天走在热闹纷呈的菜市，尤其是路过水果摊时，摊贩们伸出她们因为劳动而显得苍老但是在太阳下明晃晃的手指，笑着对我说「橙子！」「沃柑！」「莴笋！」「枣儿！」「释迦果！」仿佛它们都是会说话有渴望的等着被我认领的小生命。有妇人抱着一整盆堆得像宝塔一样的红毛丹在街上走来走去，最顶端一颗剥开了露出雪白果肉，像是在人群中抱着红花草原上的，一座岿然不动的让人想要一口吃掉的小雪山。不过，我还是很少买水果吃，除了十块钱四斤的沃柑，以及放在我帐篷里的一颗香橼。我喜欢香橼散发出来的味道。

我是由水果、日影和青石板做成的

除夕那天，我见到一位乞丐非常张狂地躺在街心，舞动着他残疾的四肢。风也很张狂，把他面前的一元纸币吹得到处都是。我想起《山河令》里那个躺在桥边的人，想起自己大部分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只是我不会躺在人多的地方，我总是躺在偏僻的角落，有阳光，有树木就行。我会想象，有人走到我面前，用紫霞仙子的口吻问我：「乞丐？诗人？谢谢。」然后她就离开。活在世上，人类就是这样各有各的生活与秘密。在叶榆路和广武路，看到那些席地而坐摆摊的年轻人，这种感受尤其明显。很快，也许是今天，或者明天，我也会坐在路边，我相信虽然大家各自生活，怀抱秘密，但是在某些时刻人类是可以共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