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武汉，你送我一本旧书。或许更久。因我曾经写了一篇不是书评的书评，最后我说到你女儿已经半岁，而那时那本旧书，我似乎已摩挲多年。

今年读书也很少，平常里读得最多的是唐诗。《唐诗三百首》中蘅塘退士的序中说，「……俾童而习之，白首亦莫能废。」在武汉的时候林听就曾送了一本给我。她说在路边书摊瞥见，竖体繁文，知我喜欢便买了。估计也就几块钱，然而端于手中的，却是中国文化千年来最韵味深远的一沓故纸。每每念及此处便觉欣然。这书我一直随身带着，走路坐车常看——书中的情怀景致不仅离我们的时代越来越远，而我自己，也渐渐疏远了里头的诗意。我怕自己将来某天不再读诗，即使现在就已经觉得，读诗于我们泥泞般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用处。以后，你会明白清辉玉臂寒的意思 和一些不堪盈手赠的心事 抑或与林棲之人 怀抱绿绮，只字不提 谁也曾怀念古都夜雪 重逢欠一纸关牒 说来人生寥寥数言 谁又想吟咏千年 所谓「林棲之人」，是张九龄《感遇》诗中的自称，「谁知林棲者，闻风坐相悦」。棲隐山林已经不易，伯夷柳下惠之风则更难求。我过去尚有这些天真的念头，近年来已不会再想。光是想着如何在尘世中过得更惬意点，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况且，俗世也有它的快乐与自在，真正能舍得离开的，从来没几个人。所以以后，大概还是会常读诗。能不能接着写，却不自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人非草木，却也易折。纵然不因风霜摧残，不因外物消磨，那份本心，也应当善自珍惜。漫长日月之中，且与草木共勉吧。这首诗，即是《唐诗三百首》中的第一首。林听送我不少东西，有一年还赠了我印章。说起来，反倒是我从来没有送过她什么，曾专程去了几次武汉相见，其中更多有自己的私心。不由觉得自惭。不过，我曾买了一件衣服送她女儿。那时候，她才刚怀上，因此笑我不会买东西，说好几年以后才用得着。现在她女儿已经半岁了，身子也长得快，估计很快就能穿上那件衣服了吧。

你女儿快十岁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从成都徒步搭车，数月辗转，终于到了大理。隔日便听到你们说，「女儿出生了」。云南是多么美呀，大理多美，向往多年，一听到这消息，我就连夜乘火车去武汉见你们了。这些，从前都已讲过，就不再说。我想和你说的是，你送我的《唐诗三百首》我极为珍重，以至于某年某月，我把它送给了另一位和我们一样有着古典心情、江湖梦想的年轻朋友。她小我们十岁，在那片江湖中，我们的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她才刚刚孤身入场。

可想而知她是多么寂寞。

她常常给我发《逆水寒》里的游戏截图，和我说「如今也只有给你看一看了」。你应该也记得，更久之前，我们也曾沉迷《逆水寒》，谁能不爱一头卷发，仰头嗅花的顾惜朝呢？

所以你应该能谅解我把那本旧书送给她的缘故。我和她说起我们的故事，心里想的是，「也许有一天我变成了你，她变成了我」。江湖故事也好，旧书情谊也好，流转传承起来才最动人，是吗？

十年后我又到大理，做起了旧书的生意。

说是生意，其实不过是一个几尺宽的小摊，每天买书的人寥寥。我喜欢「生意」这个词，有一种江湖中人不再过问江湖事，去做了一些实实在在的行当的感觉。有时候，买书的人会和我聊天，问我，我就会和她们说：

十年前武汉，你送我一本旧书。

有时候，碰到聊得来的，我也会送给她们书。卖书挣钱很难，但因为书，认识朋友却是很容易的。我们就是这样相识。再多情一点讲，我们就是这样渐渐而终于成为我们的。江湖也好，生意也好，故人也好，新人也好，十年又十年，很多话都已不必再说。收拾收拾书，出门摆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