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飞 发布于： 2010-04-05 18:18
在电影中燃烧的向日葵
——黑泽明诞辰100年祭
(《东方文化周刊》专稿)
2010年3月23日是黑泽明诞辰100周年。黑泽明一生毁誉参半，赞美者称其为电影天皇，电影界的莎士比亚，反对者则称其不过作品符合西方人的审美，而没有代表纯然东方美学的小津、沟口等人深遂，其电影中悲天悯人的情怀，则被三岛由纪夫讽刺为“中学生水平的人道主义”，就是其当年的自杀事件，也被当时的民众视为江郎才尽。其实无论正方反方，大致都是说中了真相的一部分，黑泽明自有其伟大，也自有其不足，这不足待言，但在黑泽明逝世的十二年后，面对这位拥有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创作生命，东方最具影响力的电影大师，我们真正缺少理解的，并不是黑泽明的电影成就，而是一个真正的黑泽明。
黑泽明的女儿黑泽和子在《爸爸，黑泽明》中，描绘了一个与人们心目中大相径庭的黑泽明：是奥黛丽赫本的粉丝，喜欢看北野武的喜剧电视节目，家里的狗死了会哭鼻子，脚受了一点伤就害怕的不敢站起来，从来记不住女儿上几年级……而黑泽明的自传《蛤蟆的油》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那光怪陆离的《梦》故事的真正出处：《桃花》里黑泽明夭折的小姐姐的故事，《水车村》里小时候放过鲜花的溪流……在那个片场里吓得工作人员发抖的天皇的背后，是一个温情，可爱甚至有点胆小的男人，他和很多真正的艺术家一样，生活的全部就是作品。在电影之外，黑泽明并不是那个吓得工作人员发抖的人。
黑泽明的青年时代生活在日本军国主义的年代，黑泽明厌恶战争，参加过反战的左翼组织，后来日本战败，黑泽明所目睹的一切对他影响很大。正如陈凯歌在自传中评价文革的话：“灾难来时，每个人都说，我忏悔；灾难结束了，每个人都说，我控诉。”日本战后的情况与此一模一样，日本的民众们，在受到美国占领军的民主思想教育之后，集体失忆，忘记了自己之前都在为战争欢呼鼓舞，叫嚷“一亿玉碎”，一夜之间全都成为了受骗者，声称受了军阀和财阀的欺骗(黑泽明的自传和佐藤忠男的《黑泽明的电影世界》中都描写了这种情况)。一直反战的黑泽明鄙视这种人性的虚伪，他认为日本人之所以被军国主义控制，是因为日本人骨子里的奴性和不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动物性。
因此对日本民族性的批判和对他心目中的独立精神的重新建立，一直是黑泽明电影的主题，某种程度上来说，黑泽明同时也成为了日本电影的鲁迅，《七武士》如果去掉武士只剩下农民，难道不像一部日本电影版的《阿Q正传》吗？《我于青春无悔》中的农民，骂反战的野毛一家是间谍走狗，破坏野毛家的庄稼，战后又对这些曾经被他们欺凌的同胞点头哈腰，和阿Q一开始兴冲冲的去看杀革命党，最后又兴冲冲的和革命党“同去同去”有何分别呢？
黑泽明赞美有生命的人，他最愿意表现的人物，也是区别于随波逐流的民众的，具有独立思考能力和意志力的人，这也是他一直所表现的武士精神的实际意义，黑泽明甚至乐于表现流氓，以示也好过只会听命于人的愚众。从《姿三四郎》开始，黑泽明几乎每一部电影都是类似的主题。如《生之欲》中的小公务员，只有他最后为自己的一个生命意义去奋斗的时候，他才真正拥有了生命。《影子武士》中的影武者，以前做无赖的时候，就算被杀头，也不肯做武田信玄的影武者，但后来被武田的人格感召，却执意去做影武者，甚至最后自己被逐出家门，目睹武田家战败，却独自冲进战场，独自战死。有人说，黑泽明是电影界的莎士比亚，但恐怕更贴切的比喻是，黑泽明是电影的梵·高，并不仅仅是他的《乱》、《影子武士》等片中如梵高油画般浓烈的色彩运用，而更是他正如梵高的《向日葵》，是在电影中燃烧的人。
《影子武士》是黑泽明《七武士》后成就最高的作品，即使单就文学性而言，它也绝不逊于莎士比亚的任何一部悲剧。几位影响黑泽明最大的文学家，是托尔斯泰，莎士比亚和陀斯妥耶夫斯基，可以看到这几位大师都拥有某种悲剧气质。黑泽明受俄国文学影响很大，看过十遍《战争与和平》，而除了改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之外，他的《红胡子》等片也明显可以看到陀氏《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等作品的影响。黑泽明的人生观是悲观的，但正如基耶洛夫斯基所说的“我最大的美德就是我悲观”一样，黑泽明的悲观并不是走向虚无，而是由此而激发出强大的力量。
黑泽明被忽视的杰作：《我于青春无悔》
《我于青春无悔》，大概是最不黑泽明的一部黑泽明作品，但恐怕也是最被忽视的一部黑泽明的杰作。同时更重要的，它是一部我们中国人很应该来看一下的作品。是因为就像有人说的：如果用这种方法来拍文革，拍台湾的二二八，大概能洗刷掉很多人心里的黑暗吧。
《我于青春无悔》是黑泽明在战后拍的第一部作品，当然它也是在美军审查局的监管下拍摄的作品，但却是黑泽明强烈想拍的作品。电影讲述京都大学教授之女的幸枝，和她的两个追求者系川和野毛。三人都曾参加反军阀的斗争，但系川后来选择了一马平川的仕途，而野毛则暗中从事反战活动，直到被捕死在狱中。电影的后半段表现幸枝从监狱出来后，搬到野毛的农村老家去，帮助野毛的父母干肮脏劳累的农活，面对村民的侮辱和笑骂无动于衷，直到战后，野毛说的“我现在所做的事，要到十年之后，才会得到日本国民的感谢”成为了现实，幸枝仍选择了留在农村。
系川和野毛，其实也是两种人生的代表，对理想妥协或者坚持。黑泽明对前者是厌弃的。
《我于青春无悔》是黑泽明仅有的未挂名编剧的作品，有些地方确实不像黑泽明的电影，比如对女性心理描写的细腻：幸枝把系川当成野毛，令其下跪道歉一段，大概不是黑泽明能想到的吧。但电影的精神，却又是真正的属于黑泽明。后来的幸枝，难道不正是一个黑泽明心目中武士精神的代表吗？只是不拿剑罢了。或者换句话说，她和中国人推的武侠精神不是很接近吗？在所有人都麻木和疯狂的时候，坚持自己的信念(“到底哪条路是正确 ，时间会做出裁决”)，而且更重要的，能够为自己的信念去牺牲，甚至和整个国家为敌，这和后来黑泽明电影中的勘兵卫、影武者们本质上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还有野毛虽有原型(尾崎秀实)，但其经历和精神又很难让人不想到黑泽明本人。野毛被捕那场戏，和《蛤蟆的油》中黑泽明描写少年时同为左翼反战分子的自己去酒馆和同志接头，被特务追捕的情形何其相似——区别只是黑泽明逃脱了，从此，世上少了另一个野毛，而多了一位东方的电影大师。
PS
作为一个拍电影的人，我敬畏黑泽明电影中宏大的景象，尤其是战争场面。黑泽明使我明白，当走向外面世界时，要保持自己的性格和风格。
——张艺谋
黑泽明对我影响最大，他的电影有思想、有哲理，对每件事也有一个判断。像《红胡子》中的仁心仁术、道德和坚持。
——杜琪峰
黑泽明就是电影界的莎士比亚。
——史蒂芬.斯皮尔伯格
如果能和黑泽明一起拍电影，我宁愿当一个助理。
——福朗西斯.福特.科波拉
黑泽明的电影艺术是以日本的文化精神，披上西方的外衣。
——日本艺术学院院长登川直树
黑泽明在《乱》这部晚年的电影其实已经超越了一个导演所做的事情，他就像自己所说：「尤如在天上的云俯瞰人间所发生的事」，他带领观众进入一个境界。
——徐克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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