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时主政到正式主政
第三讲“宋江主政”之四
接下来我们讲第四部分：从临时主政到正式主政。
宋江不断玩弄一个花招，就是让位，这种权谋，一是笼络对方人心，二是测试众人态度。宋江又先后让位给哪些人呢？第一次，在俘虏呼延灼的时候，宋江“情愿让位”与呼延灼。但是宋江让位给呼延灼根本就不合法，因为当时晁盖还在，老大还在，老二怎么能让位呢？这就是宋江无视晁盖的表现。后来在与关胜作战的时候，宋江“情愿让位”与关胜。这里《水浒传》写了一句话：林冲、秦明变色各退。（70-63）林冲、秦明也是跟关胜武艺相当的人物，何况还是梁山元勋，战功赫赫。尤其林冲，火并王伦，推立晁盖，拥立宋江，可以说是梁山第一元勋。宋江竟然当着林冲、秦明的面让位给关胜，凭什么？林冲、秦明肯定极其反感。“李批”说：“宋公明只是一个黄老之术，以退为进，以捨为取。可笑关胜、宣赞、郝思文那厮，都被圈套，尽为出力，人品何在，真强盗也！”（100-64“李批”）这里所谓“黄老之术”我不认同。但是“李批”说：“宋公明不可及处，全在一毫不疑。”（100-67“李批”）这点我倒认同，宋江用谁信谁。关胜投降宋江，他说我给你劝降水火二将——单廷圭和魏定国，宋江说你去吧！吴用还很担心，关胜刚刚投降，你这样让他去，是不是就跑了？宋江一毫不疑。最后在俘虏董平的时候，宋江还“情愿让位”与董平。这个更没有道理了。呼延灼和关胜出身名门，血统高贵。董平是个花花公子，无非英勇风流而已，杀父夺女，做人做事毫无底线。此人除了武艺高强之外，人品一毫不取。何况当时宋江让位给卢俊义尚未定局，再让位给董平，岂非自相矛盾？
最为重要的是宋江让位与卢俊义。这个我们需要多说一点。宋江“情愿让位”与卢俊义共有三次：
第一次，在把卢俊义赚上梁山的时候，宋江一让卢俊义。卢俊义以为宋江“相戏”，就是戏弄自己，于是一副大义凛然样子：“卢某一生无罪，薄有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70-61）宋江以“忠义”为名义劝降，卢俊义说：你别跟我提什么“忠义”了，不提还好一点，一提“忠义”，就更不行，我绝对不投降，要杀要剐随你们便。这时吴用就设缓兵之计：行吧！我们也不挽留你了。你在我们这里多住一宿，大家都特别喜欢你。于是梁山将领轮流坐庄，每人请他吃一顿酒，卢俊义就这样稀里糊涂在梁山上住了好几个月。等他回去的时候，李固和他的老婆贾氏早就把他给出卖了。这就是宋江第一次让位与卢俊义。
第二次，在把卢俊义救上梁山的时候，宋江二让卢俊义。只见李逵叫道：“哥哥偏不直性！前日肯坐，坐了今日，又让别人”。李逵敢说真话！“这把鸟交椅便真个是金子做的，只管让来让去，不要讨我杀将起来！”“若是哥哥做个皇帝，卢员外做个丞相”，以前李逵在讲晁盖和宋江的时候，是说晁盖是大皇帝，宋江是小皇帝；这次在说宋江和卢俊义的时候就截然不同了，是说宋江是皇帝，卢俊义是丞相。“我们今日都住在金殿里，也直得这般鸟乱！无过只是水泊子里做个强盗，不如仍旧了罢！”（70-66）这就是说，这个位子不是皇帝坐的金交椅，你们让来让去做什么？我们只是一帮强盗！宋江非常气愤。这时吴用又设缓兵之计：先这样吧！等卢俊义立了功我们再把他推到主位上来。先仍旧吧！这就是宋江第二次让位与卢俊义。
第三次，在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的时候，宋江三让卢俊义。关于这段，金圣叹有一个批注：说是在打曾头市的时候，“新来人中，独卢俊义起身愿往”，其他人都明白，这个时候不要搅和宋江。但是卢俊义初来乍到，不明白自己是在给宋江添麻烦。“宋江便问吴用可否？吴用调之闲处”，让卢俊义在小道埋伏，估计史文恭不会经过，“则是非所以等候史文恭，殆所以安置卢俊义也。”结果反倒是卢俊义把史文恭给捉住了，这就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卢俊义既已建功，宋江乃又椎鼓集众，商议立主。”这里金圣叹就说了：这有什么可商议的？卢俊义抓了史文恭，根据晁盖遗令，继位即可。“今在昔，则晁盖遗令，有箭可凭；在今，则员外报讎，有功可据。然则卢俊义为梁山泊主，盖一辞而定也。”然而宋江“舍此不讲，而又多自谦抑，甚至掂阄借粮，何其巧而多变一至于如是之极也？”（70-67“金批”）“金批”揭穿了宋江的权谋。“李批”也说：“要知吴用宋江分身合计，方不被他哄了。”（100-68“李批”）这就是说，宋江、吴用配合得非常好，要不又怎么叫做“黄金搭档”呢？卢俊义生擒史文恭，宋江与众弟兄商议，立卢俊义为梁山泊之主，这就是宋江第三次让位与卢俊义。
大破曾头市
宋江首先引用晁盖遗令，但是卢俊义说晁盖遗令也不管用，我死活都不当这个寨主。卢俊义也是一个明白人，这里全是宋江的人，怎么当啊？莫非想死！于是宋江又自比卢俊义，又说了一段话，宋江“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众人无能得及。”第一件论身材，我身材不如你高，这是颜值论。可是天下没有规定个子高的当领导，个子矮的当群众，所以这是废话！梁山好汉里面，论身材，论颜值，卢俊义并非唯一，亦非第一。身材最高的是郁保四，身长一丈；颜值最高的或许是他的手下燕青，为宋徽宗宠妓李师师所爱慕，可见非同凡响，非卢俊义所可比。“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弟兄不弃，暂据尊位；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又非众人所能得及。”第二件论出身，我出身不如你好，这是血统论。这也是不合情理的，所以也是废话！梁山好汉里面，论出身，论血统，卢俊义显然次于柴进、关胜、呼延灼、杨志四人。柴进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孙，关胜是三国时期蜀国名将关羽嫡派子孙、呼延灼是宋代开国名将呼延赞之孙，杨志是宋代名将杨业之孙，非卢俊义所可比。“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一发众人无能得及。”第三件论能力，我能力不如你强。宋江把自己贬得太低，几乎摔到地下，而又把卢俊义抬得太高，几乎捧到天上，大家都不相信。论文才，卢俊义并不比宋江强，计谋与吴用更不在一个档次；论武艺，卢俊义虽然比宋江强，但也未必压倒梁山其他将领，单就他的敌手张清而言，飞石连打梁山一十五员大将，卢俊义也是束手无策。“员外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宋江不仅“顾左右而言他”，不提正事，专说废话，而且每一句话都说“众人无能得及”（“又非众人所能得及”），不光我不如你，我们大家都不如你，这就叫做“挑拨离间”。但是这是七十回本有的，一百回本没有这么明显，这是金圣叹增补的。“李批”有句话说：“都是假话，独有吴用知之。”（100-68“李批”）这时吴用以目示人，挑动众人，就有些人物发言表态了。只见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火！”武松也上前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都是受过朝廷诰命的，他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让后来人？”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要这许多礼数，洒家们各自撒开！”（70-67）
宋江看这样没办法，说我们抓阄吧！下面有两个县：一个是东平，一个是东昌，谁先把哪个县拿下来，谁就当。这里“李批”有段话说：“要知宋江之让，只为中心有愧于卢俊义耳，非真让也。原与吴用粧成局面，了却此件，不然其中可让者尽多，何急急让此一人哉？平白地引诱他上山，到底良心过不去也。”（100-68“李批”）我觉得这说的不对！宋江有良心吗？宋江不是一个“道德人”，而是一个“政治人”，宋江之让，不是这个意思！“金批”有段话说：“盖梁山泊，晁盖之业也；史文恭，晁盖之仇也；活捉史文恭，便主梁山泊，则晁盖之令也。遵晁盖之令，而报晁盖之仇，承晁盖之业，誓箭在彼，明明未忘，宋江不得与卢俊义争，断断如也。”金圣叹认为从法理上说，只应卢俊义当寨主，宋江不得与卢俊义争。“然而宋江且必有以争之？弃晁盖遗令，而别阄东平、东昌二府借粮，则卢俊义更不得与宋江争也，亦断断如也。”金圣叹认为从事实或者势力上说，只能宋江当寨主，卢俊义不得与宋江争。这就是说，法理归卢俊义，事实或者势力归宋江。表面看来宋江在卢俊义一边布置更多兵马，还把吴用分配给卢俊义，好像是让着卢俊义。可是单就吴用而言，他“身在卢营心在宋”，在卢俊义那边一计不设，一听说宋江这边有问题，就赶紧跑来告诉宋江怎么用计了。他首先设计帮助宋江拿下东平府，然后设计帮助卢俊义拿下东昌府。所以吴用和宋江根据金圣叹点评叫做“同恶共济”。“由斯以言，则是宋固必济，卢固必不济；卢俊义之终不得与宋江争也，断断如也。”（70-68“金批”）我们再点评一下这段话，梁山泊是“晁盖之业”，这句话是错的！我们之前讲过，林冲跟王伦说过一句话很重要：“这梁山泊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梁山泊既非王伦之业，也非晁盖之业，亦非宋江之业，而是众人之业。宋江之所以再三让位而又玩弄权术，是因为晁盖遗嘱是个障碍。我们之前说过晁盖遗嘱非法，因为晁盖把梁山泊当作自己产业，由他来指定接班人和继承人，这跟王伦一样是错误的。但是宋江既然供奉晁盖“神主”牌位，也就无法断然废除晁盖遗嘱，只得诉诸“天意”。当时还不知道民意，还不知道用投票来解决问题。
最后一切宋江都搞定了。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兄弟，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疏失，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宋江说这段话，是指王伦、晁盖时期梁山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只是天意，并非人力。一切归功于天，而不归功于人。这就等于一笔勾销了王伦、晁盖的历史功绩。宋江自我宣告横空出世：“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兄英勇。”（70-69）他当寨主才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关于宋江，“李批”还有段话：“宋公明最善用人，若有片长寸艺，无不留心。所以一百单七人死心塌地，如七十子之服仲尼也。试想官天下者，有如是之人，更当何如？”（100-70“李批”）宋江虽然“假道学真强盗”，我们还是应该承认，宋江是一个领袖级的人物，而不仅仅是一个普通英雄级的人物。领袖群伦，总揽英雄，非宋江莫属也。至于宋江的“假”，我们说过宋江是“政治人”，凡是“政治人”都是“伪君子”，我们不能用“道德人”（“真君子”）标准要求他们。
上面三讲我们分别讲述了梁山事业的三个历史时期，即草创期、中兴期、鼎盛期，介绍了梁山三任领导人——王伦、晁盖、宋江和以他们为核心的领导班子，分析了两次领导权转移：火并式即暴力式、架空式即和平式。梁山三个历史时期，其规模和格局不断升级，可以称为梁山1.0版、2.0版、3.0版。下面两讲我们继续分析宋江主政以后内外路线、方针、政策：“英雄排座次”是对内的，是整合梁山自身的战略和策略，“全伙受招安”是对外的，是归顺大宋王朝的战略和策略。
✪整理| 耿晨丽 根据录音整理并经作者修改
✪编辑 | 田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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