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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女人如花花似梦
《红楼梦》:女人如花花似梦
2017年06月05日 08:28    来源:新浪网
(本文转自:凯风网)
水流花谢两无情
既然是花,就会很快飘零。大观园中种植很多花,大观园中的女子也被比拟为花。在贾府繁盛之时,小说就多次暗示花的凋零。第二十三回中,宝玉和黛玉一起读《西厢记》。不久林黛玉她听到园中学戏的小女孩唱《牡丹亭》,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更是如醉如痴,站立不住,想起古人诗中“水流花谢两无情”的句子,词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句子,又想起方才读的《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句子,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在第二十七回中,贾宝玉寻找林黛玉,听见林黛玉在山坡那边边哭边吟:“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贾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试想黛玉之花容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一一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在第五十八回中,贾宝玉由杏花想到邢岫烟订婚:“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第七十回中,林黛玉唱出了《葬花词》:“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在第七十一回中,贾宝玉想:“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了一辈子了。”贾宝玉迷恋年轻、美丽、真纯的女儿,他害怕她们长大,担心她们有朝一日会出嫁,因为女儿一旦出嫁,就会变老变坏。他希望时间凝滞,让这些女儿永远年轻、美丽、纯真。可时间在无情地流逝,女儿们终究要长大,要出嫁,要离他远去,“无价的宝珠”终有一日会变成他厌恶的“死珠”甚至“鱼眼睛”。
三春过后芳菲尽,姹紫嫣红开遍,最终都付与断井颓垣。大观园中花事凋零,春光已逝,秋意肃杀,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待到贾府被炒,“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认各自门”,只留下“落叶萧萧,寒烟漠漠”,那些钟灵毓秀的女子很快如风流云散,如雨打残红,玉陨香消,化作冷雾寒烟。林黛玉泪尽而逝。薛宝钗独守空房,寂寞而终。元春才选凤藻宫,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虎兔相逢大梦归”,死在深宫。探春“生于末世运偏消”,掩面泣涕,远嫁他乡。史湘云最后是“湘江水逝楚云飞”,命运坎坷。妙玉遁入空门,带发修行,但“欲洁何曾洁”,“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迎春误嫁“中山狼”,“一载赴黄粱”,被折磨至死。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长”,“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傍”,出家为尼。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巧姐虽“巧得遇恩人”,却不再是富家千金,而是在“荒村野店”里纺织。李纨虽“带珠冠,披凤袄”,却是终身守寡,“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枉与他人作笑谈”。秦可卿“擅风情,秉月貌”,是贾府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最终“画梁春尽落香尘”。金陵十二钗最终都归入“薄命司”中。大观园里的女奴命运更为悲惨。“心比天高,身居下贱”的晴雯被逐出大观园,抱恨夭亡。司棋被剥夺了婚姻自由,以死抗争,撞墙自尽。金钏儿只因和宝玉说了几句玩笑话,被王夫人逐出,跳井而亡。鸳鸯为逃避贾赦逼婚,在老太太死后自尽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是众女子的共同结局。
按照黛玉的说法,大观园里面是干净的,但出了园子就是脏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园子里,让它们日久随土而化,才能永远保持清洁。林黛玉在《葬花词》中说:“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堆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问题是,“欲洁何曾洁”,清洁只是个幻象。大观园这个人间的太虚幻境,这个众女子的人间乐园,是建筑在现实世界的肮脏之上,从肮脏而来,最后又回到肮脏中去。繁华只是一瞬,快乐只是一时,真实、永恒的只有虚、空、幻。大观园中秉山川日月之灵秀而生的女子,本应青春永驻,结果却是昙花一现,原来太虚幻境这个纯净的女儿国,大观园这个人间的太虚幻境,不过是作者的幻象。青春和美只是一场梦幻,是如此的短暂脆弱。花事飘零,贾宝玉目睹了“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悲剧,他所爱的一切最终消逝、毁灭了,他失去了最后的精神寄托。人生如沉酣一梦,过去的如烟如梦,将来的只是幻影,现在的是转瞬即逝,无可奈何之下,“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贾宝玉只好撒手悬崖。
解盦居士说:“观其所居之名,宝玉曰怡红,雪芹曰悼红,是有红则怡,无红则悼,实惟作者一人而已矣。”《红楼梦》是对如花女人的哀挽,《红楼梦》的悲剧是青春、爱情、生命和美被毁灭的悲剧。这个悲剧从何时开始?从大观园抄检开始。为什么抄检大观园?因为一个绣春囊。小说第七十三回中,傻大姐误拾绣春囊,引起了大观园内部的骚动。也就在第七十三回中,有人从外面翻墙进入大观园。这个绣春囊是第七十一回司棋和她的表弟潘又安在园中偷情时失落的。绣春囊的出现是个象征,象征着现实世界对大观园的入侵,就好比作伊甸园中蛇的出现,蛇一出现,亚当和夏娃就从天堂堕落到人间。从第七十一回开始,大观园理想世界开始出现幻灭的迹象。第七十六回中,黛玉和湘云中秋夜联诗,黛玉最后的句子是“冷月葬花魂”,花是大观园中女孩子的象征,妙玉说:“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
绣春囊的出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所谓的纯情只是少年男女的幻想,随着年龄渐长,欲念必然萌生,婚姻既不可免,女儿必然变为女人。所以贾宝玉最害怕的结果必然会出现,这一点作者也意识到了,贾宝玉和众女子的年龄安排就显示了作者的困惑。绣春囊的出现还说明了作者“意淫”情爱观的失败,在情和欲之间如何均衡?到底有没有纯情的世界?
有人认为《红楼梦》中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是欲的世界,大观园内的理想世界是情的世界。大观园把女儿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与现实世界欲的横流形成鲜明对比。第十九回中,黛玉午睡,宝玉去看她:“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脂砚斋批语:“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醒她,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是也。”宝黛两人间没有欲的骚动。第二十一回中,贾宝玉偷偷来到黛玉的房中,当时黛玉和史湘云还没醒来。宝玉跟他的姐妹们亲热惯了,以至看她们睡觉或掀起她们的被子让其光着的膀子露在外面也没关系。跟丫环们在一起时,他可以更加随意,他穿衣时她们在身旁侍候,他可以同她们一道洗澡。
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则充溢着淫欲,贾珍与秦可卿,秦钟与智能儿,凤姐与贾蓉、贾瑞,贾珍、贾琏与尤氏姐妹,贾琏与鲍二家媳妇,如此等等,都沉溺于肉欲之中。贾珍、贾琏、贾蓉等对待女性的态度是“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性。”值得注意的是,沉溺于欲望之中的人如秦钟、贾瑞、尤氏姐妹、鲍二家媳妇等等,都没有得到善终。即使秦可卿,宁府上下无不称赞,但因为沉沦欲海,最后是淫丧天香楼。《红楼梦》曲子中说秦可卿:“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所谓“情既相逢必主淫”,大观园中的“情”与外在世界的“淫”实际上有着内在的关联。在《红楼梦》中,与风月宝鉴内容有关的章回形成另一条线索,与大观园的纯情世界形成对照。据作者在小说开卷第一回中所说,《红楼梦》的另一个名字是“风月宝鉴”。第十二回中,一位跛足道人送给贾瑞的双面镜就是风月宝鉴。贾瑞看上了王熙凤,向王熙凤献殷勤,王熙凤假意答应他,故意引诱他。在异常寒冷的夜晚,贾瑞偷偷地摸到王熙凤的住处附近。贾瑞饿虎一般扑向一位看不清面目的人,他把那人当成了王熙凤。王熙凤把贾瑞关在上了锁的荣府大门内,贾瑞在寒冷的室外瑟瑟发抖,又被浇了一头粪便。贾瑞受了风寒,又饱受性欲的折磨,结果生了重病。道人送来风月宝鉴帮他治病。道人告诉贾瑞只看镜子正面,不要看镜子背面,镜子正面是一具骷髅,贾瑞把镜子翻过来,发现镜中美丽的王熙凤在向他招手,于是他跟随她走入镜内的梦中世界,纵欲而亡,他的家人在他尸体下发现了冰凉渍湿的一大滩精液。风月宝鉴让人联想到秦可卿的卧室中武则天用过的宝镜,联想到怡红院门内的那面大镜子。在第五回中在侄媳秦可卿的卧室中休息,秦可卿的幻影引领他梦入太虚幻境,在幻境中,贾宝玉与警幻仙姑的妹妹、秦可卿的幻影兼美发生了性关系。贾宝玉从孽海情天的梦游中醒来,感觉大腿间冰凉、湿漉漉的,是梦中流出的精液。值得注意的是,将风月宝鉴送给贾瑞的道人也正是照看通灵宝玉的跛足道人。第六十五回描写了尤氏姐妹与贾琏、贾珍以及贾珍的儿子贾蓉之间的乱伦性关系,又一次提到了警幻仙姑。第六十六回讲了堕落的尤三姐和伶人柳湘莲的故事。柳湘莲把鸳鸯剑送给尤三姐当作定情信物,后来尤三姐用其中的一把剑自刎,柳湘莲截发出家,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贾宝玉与柳湘莲有很多相似之处,都被称作“二爷”,而且他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第六十六回中,贾宝玉说:“我在那里(宁国府)和他(尤三姐)混了一个月。”第六十六回最后,尤三姐的幽灵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名册,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所有这些情节都暗示,贾宝玉的意淫和欲之间没有本质的区别。
《红楼梦》中的悲剧的根源是什么?有人把悲剧归因于贾府的家长,有人把悲剧归因于封建社会。实际上,小说中花事飘零的悲剧与这些都无关。与什么有关?王国维谈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时说:“金石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悲剧不是薛宝钗造成的,也不全是王熙凤、王夫人、贾母的责任,她们只是按照世俗功利社会的法则行事。有人认为,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文化的悲剧,《红楼梦》中众女儿的悲剧也是文化的悲剧。中国传统文化过于强调个体对宗族、国家的义务,个体生命的价值、个人的感情、思想、快乐、幸福受到忽视,失去自我的个体往往会自愿、自觉地服从于宗法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实际上,从根本上说,众女儿的悲剧、贾宝玉的悲剧与时间的流逝有关,甚至可以说是宿命的。
枉入红尘若许年
《红楼梦》写的是花的悲剧,写的是女人的悲剧,实质上是男人的悲剧。《红楼梦》作者之所以要“为闺阁昭传”,是因为反思自身,自己身为男子,却“风尘碌碌,一事无成”,还不如女子。小说第一回中写道:“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渐愧: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脂砚斋说“无材可去补苍天”是“书之本旨”。
第二回中,冷子兴引贾宝玉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十回中,贾宝玉说:“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己。”将女儿与男人对举,认为女儿清爽而男人浊臭,不仅是贾宝玉的看法,也是作者的看法。解盦居士说:“宝玉实作者自命,而乃有真假两人者,盖甄宝玉为作者之真境,贾宝玉乃作者之幻想也。”在作者看来,在世俗社会中,仕途经济属男人的事业,而仕途经济充满了浊臭气味,充满了伪善、争斗和污浊。女儿之所以清净可贵,是因为她们不像男人那样沽名钓誉,和国贼禄蠹毫无干系。纯净的“女儿”与势利、虚伪、污浊的男性社会形成了鲜明对比。平子在《小说丛话》中说:“贾宝玉视世间一切男子皆恶浊之物,以为天下灵气悉钟于女子。言之不足,至于再三,则何也?曰:此真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为此言,以寓生平种种之隐痛者也。凡一社会,不进则退,中国社会数千年来,退化之迹昭然,故一社会中种种恶业无不毕具。而为男子者,日与社会相接触,同化其恶风自易;女子则幸以数千年来权利之衰落,闭置不出,无由与男子之恶业相熏染。虽别造成一卑鄙龌龊、决无高尚纯洁的思想之女子社会,而其犹有良心,以视男子之胥戕胥贼,日演杀机,天理亡而人欲肆者,其相去尤千万也。此真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为此以寓其种种隐痛之第一伤心泣血语也;而读者不知,乃群然以淫书目之。呜呼,岂真嗜腐鼠者之不可以翔青云耶!何沉溺之深,加之以当头棒喝而不悟也!然吾辈虽解此义,试设身处地,置我于《红楼梦》未著、此语未出现以前,欲造一简单直捷之语以写社会之恶态,而警笑训诫之,欲如是语之奇而赅,真穷我脑筋不知所措矣。”
《红楼梦》写女子,颂扬女子,所要表达的不仅是对污浊现实、男权社会的厌恶,更有对男人的失望。男人是那么龌龊,男人是那么无能,反不如那些女子有超过男子的才智、见识。小说反复渲染女子的男性化色彩。第三十一回写到史湘云穿男装,“倒扮上男人好看了”。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史湘云身着男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林黛玉小时被当作男孩抚养、教育。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女性还有王熙凤、薛宝钗。大观园中女子的居室环境,也不同于一般小姐的闺房。宝钗的房间完全像一位清心寡欲的文人学士的居室。从居室环境看,这些女子的生活超尘脱俗,像文人学者一样。第十六回中,林黛玉从苏州老家回来,带来作为礼物的不是脂粉钗环,而是书籍纸笔。小说中的史湘云爽朗大方,不拘小节,心直口快。”小说评价史湘云:“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弄月光风耀玉堂。”史湘云、林黛玉甚至妙玉都有魏晋风度。薛宝钗清醒理智,博学多识,通情达理,甚至超过男人。贾探春举止大方,胸襟开阔,具有组织管理才干。王熙凤擅权术机变。
值得注意的是,贾宝玉喜欢的男子,容貌、性格有女性化的倾向,形容秀美,举止温柔,如秦钟、蒋玉苗、柳湘莲、北静王水溶等。贾宝玉自己就有着女性气质。第十五回中,王熙凤说贾宝玉具有“女孩儿一样的人品”。第七十八回中,贾母感叹:“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在作者看来,有魅力的女子须有男子一般的才识,而可敬的男子又须具备女子的品性。这让人想到金圣叹的感慨,金圣叹在《第六才子书·序二》中表示,愿转世为女子,陪侍后世的才子:“后之人既好读书,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侧,异身同室,并行齐住者也。我请得转我后身便为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立于侧而以为赠之。”这同贾宝玉“来生愿变个女孩儿”的想法如出一辙。
有人说《红楼梦》写了三个世界:太虚幻境、大观园和大观园外的世界。有人说《红楼梦》写了两个世界: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实际上,《红楼梦》中只有两个世界:男人的世界和女人的世界。男人世界肮脏势利,女人世界纯净无比。《红楼梦》对女性的关注,实际上是尊崇女性的时代思潮的反映,也是《红楼梦》之前和同一时期的言情小说特别是纯情小说所确定的一种文学写作模式。
在被称为才子佳人小说的纯情小说中如《好逑传》、《平山冷燕》、《玉娇梨》等作品中,才子大多生得文弱貌美、清秀飘逸,像女人而罕有阳刚之气。这类小说一写到才子就是丰神绰约,态度度风流,粉面不须傅粉,朱唇不用施朱,恍是潘安复见,居然卫玠重生。他们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是所谓的才学,而才学不过是作诗填词,写几篇了无意义的八股文章,骗个功名富贵,娶个才色兼具的绝代佳人。才子们很自恋,弄得好像他们是花,而佳人倒像蜜蜂蝴蝶,闻到才子味纷纷扑来,才子只好兼收并蓄,或左挑右选。怎么选?《玉娇梨》中的男主人公苏友白说:“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与我苏有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也真够自恋的。
与阴柔的才子相比,佳人倒像是男人。佳人有超过男性的才智。她们都是才女,才名誉满京师,有的有着过人智慧与胆略,文苑名公,朝廷巨卿,都甘拜下风。她们有着让男子自愧弗如的品德。她们见到才子后,都情思难遏,甚至相思成疾,于是主动去寻找才子,但她们又能发乎情而止于礼义,没有丝毫的越轨行为,让那些见色起意的才子很是羞愧。她们有着男性化的自由意志。她们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婚姻,往往乔装打扮,与才子称兄道弟,趁机缔结姻缘。有的佳人干脆公开以诗文考核天下文人才士,选择意中人。她们有着男子的志向。她们不甘心沉埋闺阁之中,想以三寸柔肠吐才人之气。她们要到才人辐辏的京师一游,以为立身扬名之地。她们要衣锦还乡,给家人争气。她们有着男性化的爱好性情。她们的才学、品德、意志超过男子,是男子理想人格的寄托。值得注意的是,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们大多从小被当作男孩子来养育,她们男子应具备的才学,便教她吟诗作赋,知书能文,竟已成一个女学士,。她们更偏好吟诗作赋这些男子喜欢干的事情。特别是山黛,性情爱好、行为举止都酷似书生,闺阁脂粉,妖淫之态,一切洗尽。
在《红楼梦》产生的时代,对女性的异乎寻常的关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潮流。在大多数小说中,女人胜过男人,让男人自惭形秽。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女仙外史》。在这部小说中,嫦娥转世的唐赛儿聪颖异常,文武双全,经异人传授,又获得了奇妙的法术。值燕王篡位,建文出逃之际,她招兵买马,以褒忠殛叛,恢复帝位正统为已任。在她周围聚集了各种各样的女性,有来自上界的女仙,有女剑侠,有侠肝异胆的女婢,有虽沦落风尘但志节不改的普通女子。小说不仅用很大篇幅写这些女子的才干和功业,而且描写了对唐赛儿忠心耿耿的文人武士,怎样在这些女性的指挥或辅助下攻城陷阵,所向披靡。小说别出心裁地虚构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女性宗教——魔教,魔教教主刹魔公主将历史上轰轰烈烈的女子,或有才或有色或才色双全,令男子倾倒甚至令王朝倾覆的女子收拢到部下,而对优柔寡断,依附男人的女子不屑一顾,对将男女情爱写得缠绵悱恻的《牡丹亭》传奇嗤之以鼻。作者以光怪陆离的形式,将神话﹑仙话﹑佛道故事中的女性汇于一时,营造了一个女性的世界。在小说中,当有人对据说是作者化身的军师吕律听命于一女子表示不解时,吕律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唐赛儿有远大的志向,超人的见识,虽为女子,胜过男子,自己甘愿为之驱驰。在《岭南逸史》中,李小环、梅英、梅映雪等身为女子而智勇双全,她们不仅以自己的武功和智谋救黄逢玉于危难之境,而且同力助他建功立业,赢得了非常的富贵。值得一提的小说还有《瑶华传》。在《瑶华传》中,一只雄狐因好淫而堕落尘世,转生为福王朱由崧的女儿朱瑶华。瑶华以过人的才干,为国家平定叛乱,立下赫赫战功,后云游访道,历经磨难,炼绝淫根,涤尽淫气,修成剑仙。《镜花缘》以百花仙子的尘世历劫为结构框架,由唐敖的海外游历将流落海外的才女一一收拢,合成百位之数,然后这些女子参加武则天朝的才女科考,在科考后的聚会中,才女们赋诗猜谜,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华。作者借泣红亭主人所作百花碑记“总论”点明了创作的目的:“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黑齿国二女子令号称博学多闻的唐敖﹑多九公相形见绌,受《山海经》、《西游记》启发而构思的男女社会位置颠倒的女儿国故事,在洋洋一百回的大书中仅占很小的篇幅,却引起读者极大的兴趣,几乎成为《镜花缘》的代称。
那个时代可以说是一个文人失志的时代。科举不第的士人奔走于各幕府间,以笔墨维持生计,科举中第的士人除少数情况外,大都仍不得施展抱负。很多士人靠坐塾,以微薄的薪水维持贫寒的生活,有的不得已弃笔从商。一大批优秀的学者也不得不靠游幕维持生计。也正是这样的时代,在如此境遇之下,身心疲惫的士人想到了女子,希望得到女子的帮助,助自己成名——这当然只能是幻想,或者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这是女子能做到的。小说家在小说中通过文人形象的塑造在幻想世界中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且让女子走出闺阁,帮助文人一起开创轰轰烈烈的事业。在被称为儿女英雄小说的作品中,女子以不逊于甚或超过男子的武艺和智慧建立伟业,或助男子成功。男性文人放下了男权姿态,对女子表示由衷的敬佩。在这士人依阿懦弱的时代,男性小说家将目光转向了女性世界,渴望女英雄的出现。《女仙外史》的吕律心甘情愿地听命于一女子,在《岭南逸史》等小说中,如果没有女性英雄,男子将一事无成。
理想终归是理想,梦想很难照进现实。纸上事业终是烟云梦幻,现实世界中没有传奇女性的生活空间。男性小说家不得不让女性英雄回归本位,而更敢于直面现实的小说家则给女性安排了合理的结局。在《女仙外史》中,唐赛儿在事业将达到顶峰之时突然撒手红尘,是作者为了与历史吻合而作的刻意安排,也表达了作者对女英雄无力回天的感叹、惋惜。同样,在《瑶华传》中,武功、智谋皆超群的瑶华能平定叛乱,却不能在危难之时挽救家庭和王朝,在父死夫亡,王朝倾覆之后,只有离弃红尘,成仙了道。《儒林外史》中的沈琼枝也只能如暗夜中的一颗流萤,瞬间过后,即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红楼梦》中,女子风流云散,大观园随之败落。《镜花缘》中,才女们一个个死于兵难,得脱凡尘,所谓“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所谓“泣红亭”,都表达了作者对女子命运的深深的哀挽,而在这哀挽中,自然也蕴含了对士人自我命运的体认。女子在无可如何之时可以回归仙界,文人没有了大观园,将归何处?于是贾宝玉披上大红袈裟,在一僧一道的陪同下,融入渺渺大荒,唐敖归隐于荒烟浩渺中的小蓬莱,而吕律在无可如何的情况下,只好随月君回归仙界。可以说,十八世纪的文人小说,以女子始,以女子终,在迷惘无奈的感伤中,文人小说家走完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天书”原是雾中花
《红楼梦》被称为“天书”,因为《红楼梦》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红楼梦》的百年未解之谜中,首先就是作者问题。最流行、最权威的说法是,曹寅的孙子曹雪芹写作了《红楼梦》。《红楼梦》开篇第一回正文,将作者归之为“石头”,接着又说,此书经“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早期抄本中的脂批直接说曹雪芹就是作者。甲戌本第一回批语说:“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脂批还多次指出,《红楼梦》很多故事取材于曹家历史。但现存关于曹寅一族的记载中,曹寅的子侄辈中没有曹雪芹,曹寅的孙子辈也仅有曹天佑一人。直到今天,始终没有发现能证实曹雪芹是曹寅孙子的第一手证据。有人猜测,可能是族谱遗漏了。既然族谱中没有曹雪芹,那么曹雪芹是曹寅孙子还是儿子也就无法确定。胡适考证曹雪芹是曹頫的儿子,实际上全是猜测。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想当然地将小说中提到的曹雪芹与在北京生活的曹雪芹认定为同一人,又对曹寅家族的史实作了详细的考证,将《红楼梦》的情节同曹寅家事相互印证,得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的结论。胡适制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曹寅孙子曹雪芹,后继者又不断地作补充考证,使得胡适臆想中的曹雪芹越来越丰满,考证者以胡适的曹雪芹是曹寅孙子的考证结论为前提,挖掘曹寅家事,用曹寅家事与《红楼梦》相互索隐,使得小说中的曹雪芹是曹寅的孙子,《红楼梦》是曹家自传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
第二个不解之谜是小说一百二十回程甲本后四十的写作者问题。《红楼梦》的最早刻本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程伟元、高鹗刊刻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被现代学界称为程甲本,次年刊印的程伟元、高鹗刻本称为程乙本,在早期八十回抄本的基础上,多出了四十回,成为一部完整的小说。程伟元在程甲本的《序》中说,他从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搜集到二十余卷,又偶于鼓担上得到十余卷,于是凑成全本。
俞樾《小浮梅闲话》中说:“《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红》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胡适在《<</span>红楼梦>考证》中以这条材料为主,借鉴俞平伯列出的“三个理由”,得出“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的结论。但更多的材料证明,曹雪芹去世的二十多年间,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程甲本问世之前,社会上就流传着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也就是说,曹雪芹完成了《红楼梦》的全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程、高在甲乙本序言中的说法。
但后四十回为高鹗续作的说法已经深入人心,于是就有了后四十回续作优劣的问题。有人贬斥后四十回的续作。周汝昌在1953年出版的《红楼梦新证》中指斥后四十回是“狗尾”。李长之在《红楼梦批判》(1933)中认为:“通常总以为后四十回不及前八十回,这完全是为一种心理所束缚,以为原来的好,真的好,续的便不好。在未确定后四十回是高鹗续的时候,大家都很公平的去欣赏而且说非常精彩,一经证明是续书,大家都改变态度,我以为这是不对的。我以为高鹗在文学的修养,或者比曹雪芹还大,而且他了解曹雪芹的心情,也只亏得他把曹雪芹所想要表现的统统给完成起来。高鹗实在可说大批评家兼大创作家的人。”可以肯定的是,后四十回是全书的有机组成部分。王国维评价《红楼梦》:“《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8)而有了后四十回,《红楼梦》才可称为悲剧。后四十回基本实现了《红楼梦》的悲剧安排,完成了小说的主旨表达。《红楼梦》的不解之谜还有成书过程问题,曹雪芹生卒年月问题、曹雪芹籍贯问题等等。
今天再看看这些争论,我们会发现,绝大多数未解之谜是人为制造的。再如小说的主旨,作者在小说开篇就交代得很清楚:“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但现代的“红学家”偏偏不信作者的话,坚决认为作者在说谎掩盖什么东西,于是弄出了五花八门的解释,偏说《红楼梦》是讽世之书,有着深刻的内涵,似乎这样才显得自己有深度。
《红楼梦》写的是女人,通过写女人表达无才补天的自愧,追忆往昔的繁华,表达人生空幻的感悟。小说中《飞鸟各投林曲》唱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己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小说中写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几大名著中,《三国演义》写的是“是非成败转头空”,《水浒传》写的是功名事业一梦中,《金瓶梅》写的是欲与空,甚至《儒林外史》的最后也是“自礼空王”。看来哲学的最高境界都是空。
《红楼梦》不是什么“天书”,正如俞平伯晚年才明白的,《红楼梦》原来只是一部小说,只不过写得好一点,深刻一点,诗化一点,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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