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女郎之穆念慈

时隔一年，我们再来聊一位金庸笔下的女子。

 

念慈，这个名字没有花团锦簇，没有莺歌燕舞，没有清新婉约，也没有飘洒俊逸。

 

但你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不俗。

 

为什么呢，因为她有一股味道，沧桑，厚重，古色古香，让你一看就有一种十日从来九风雨，一生数去几沧桑的袅袅韵味。

 

还有一股源自内心的柔情，有一股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的脉脉温情从这两个字之间热腾腾蒸发出来。

 

穆念慈，就是这样一位女子，命运多舛，饱经风霜，却又柔情似水，婉转缠绵。

 

所以她整个的人生，她的命运，她的爱情，都正如她自己所述：那天他来的时候，一场大雪凝在半空，将谢未谢，总落不下来。

 

念慈这个名字，是杨康生父杨铁心给取的，应该有两层意思。

 

穆念慈本是临安府荷塘村人氏，杨铁心遭逢大变，从牛家村负伤逃至附近荷塘村，被穆念慈一家收留。但天不佑善人，新冠来袭：“那农家一家七口，六个人在数天之内先后染疫身亡，只留下一个出世未久的女婴”（第九回《铁枪破犁》）。这女婴就是穆念慈了，简直就是天煞孤星和杀破狼两大绝命的合体，从小无父无母，赐其念慈之名以记，这应该是第一层意思。

 

第二层意思，杨铁心之妻为包惜弱，天生善良，雪夜惊变后生死不知。杨铁心苦思爱妻，为义女取名念慈，一则念其义母，二则惜弱、念慈，两相对应，念兹在兹。

 

所以还是那句话，金庸书中的名字，好多都不是乱取的。

 

曾经有人在网上做过一项调查，金庸笔下女性中的悲剧指数，穆念慈排名第一。

 

当然这个排名，属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不一定很准确，也没有一个判定的标准和一系列指标，更多源自于读者内心的感受，带有很大的主观性。我们随随便便就能找出类似的例子，例如程灵素，例如公孙绿萼，例如戚芳，都不见得比穆念慈幸福到哪儿去。所以纠结于这个排名意义并不大，就像网络上一些自诩为金庸迷甚至金学家的写手，经常搞一些金庸笔下武功排名之类的噱头，这都没有什么意义。在《神雕侠侣》中，丘处机曾对郭靖言道：“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来”，但《笑傲江湖》里，方证大师和解风二人随随便便就以指力在柱上刻字私聊，玩儿似的。然而你要据此判定解风这个二流角色就一定比一灯大师武功高，估计金庸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不会答应。这个没什么可比性，因为他们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物。

 

但不可否认的是，穆念慈确实是一个悲剧式人物，她悲剧的根源不在别人 ，在于自己，来源于其本身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穆念慈身上，我们可以找到两个特点，这两个特点分属阴阳，一刚一柔，刚柔并济，龙虎交泰。

 

第一个特点是属于刚的一方面：忠烈。

 

这个特点一方面属于其本身性格，但更多来自于后天教育的因素，俗称三观，来源于其义父穆易，也就是杨铁心的言传身教和潜移默化。

 

我们来看看杨铁心的出身。其祖上为挺陇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的山西杨家。杨业曾执干戈而卫社稷，方提貔虎之师，以效边陲之用。北击辽军，被出卖兵败陈家谷，率部血战至全军覆没，身负重伤后被俘，绝食三日而死。后其长子杨延昭驻边抗辽，威震边庭，辽人以北斗七星之六开阳星主镇幽燕北方，称之为杨六郎。其后杨再兴于小商桥与金完颜宗弼大军激战，以三百人杀敌二千，身中乱箭殉国。一代代数下来，根正苗红，世代忠良。而杨铁心被金国六王爷完颜洪烈勾结当地官府陷害，身遭巨变后，携义女漂泊江湖，历经风霜，仍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穆念慈耳濡目染，心心念念自然是国恨家仇，小小年纪背负起了本不属于她的沉甸甸的责任和担当。

 

第二个特点是属于柔的一方面：柔情。

 

这个特点来源于其先天自带的少女情怀。

 

大金，中都北京，欲落未落的风雪。

 

一切始于那场比武招亲。或许她也曾如世间一切少女一样，幻想过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她。只是她同样猜中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局。

 

“容貌俊美，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锦袍，服饰极是华贵”的贵介公子跳上擂台，与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的盖世英雄虽然有点差距，但总算差强人意了，从此一见杨康误终身。好女子爱上坏男人的故事总是令人惋惜的，然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实是至理名言，所以天性中带了父亲三分轻薄无赖的杨过成了实至名归的少女杀手。

 

自身性格刚烈没有错，柔情似水喜欢上一个带点浮滑的浪子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了二者的交融，成为了穆念慈悲剧人生的根源。简单地说，就是三观不合。

 

按理说，不论是从哲学还是生活，抑或是武功的角度讲，阴阳交泰刚柔相济是最理想的人生状态。但在杨康和穆念慈这里，不适用。

 

因为杨康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完颜康，他还有另一个父亲，叫完颜洪烈，还有另一个身心的归属，另一个王国，叫大金国。

 

这个麻烦就大了。

 

我们拿《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来比较，就可以看出这两部作品的根本性区别，一者为侠，一者为情。先看题目，《射雕英雄传》重点落在了“英雄”，而《神雕侠侣》重点落在了“侣”。

 

回题目也一样，《射雕英雄传》多的是风雪惊变、大漠风沙、弯弓射雕、大军西征、是非善恶……

 

而《神雕侠侣》多的是风月无情、故人之子、手足情仇、意乱情迷、洞房花烛、劫难重重、离合无常、情是何物……

 

我们把书横着切开，仔细剖析一下，就会惊奇地发现，穆念慈亦刚亦柔的性格，恰恰分别与这两部作品的核心主旨相切合，真是细思极恐。

 

《射雕英雄传》的文化核心是儒，讲究天堂堂正正，《神雕侠侣》的文化核心是道，有点正中带邪。

 

所以在《射雕英雄传》中，具有完美结局的爱情，一定是正义的，例如郭靖黄蓉，不管经历多少劫难，最终会走到一起。而杨康和穆念慈的结合，偏离了正道，注定是个悲剧。

 

穆念慈这个女孩子天性是善良的。小时候见到黑社会约架，丐帮的两个弟子被人当街砍得血肉模糊，别人都不敢管，她敢管，正如包惜弱见到小鸡小兔受伤，也会给它们包扎疗伤。所以按照《射雕英雄传》的逻辑，善良是会有好报的，她当了洪七公三天的弟子，学会了一套逍遥游拳法，从此武功凌驾于义父杨铁心之上。

 

不仅善良，还美貌：（郭靖）看那少女时，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玉立亭亭，虽然脸有风尘（注意这两个字）之色，但明眸皓齿，容颜娟好。

 

这样美貌而善良的女孩子，没有一段甜美的爱情，没有一个幸福的人生，天理不容。但金庸不这么安排，他对穆念慈的人生另有规划。

 

他让穆念慈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穆念慈对杨康的三观是有过幻想的，或许是源自于自己的一厢情愿，虽然内心深处知道这个人没那么完美，依然心存期冀。正如后来杨过虽然内心深处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个君子，依然把他想象的很完美。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杨康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盖世英雄，不是她期待中的那个血性汉子。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贪念红尘富贵，一步步深陷繁华泥沼，一步步任由现实将自己的幻想击得粉碎。

 

但没办法，谁叫神仙也挡不住人想人呢？

 

用穆念慈自己的话说：“他是王爷也好，是乞儿也好，我心中总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我总是他的人了。”（第十六回《九阴真经》）

 

三十多年后，一个叫郭襄的女娃说出了相似的话：“她也是没有法子啊。她既欢喜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欢喜到底。”

 

只因她们是同一类人，所以才有同样的心事，说得出同样的话。

 

这一刚一柔的两种极端性格融于一身，其实就注定了穆念慈人生的道路会异乎寻常的坎坷，充满苦难与不幸，这个金庸老爷子也没办法改变，正如老爷子自己说的，他最想让小昭跟张无忌在一起，但他自己也无力改变。

 

窃以为，这是写作的最高境界，不是笔随心走，而是心随笔走。因为作者已全身心投入其所营造的这个虚拟世界，身入其中，自己也无法主宰其中人物的命运走向，只能任由其自身性格、外部环境等各种因素将其一步步推向逻辑所指的方向。

 

正如《寻秦记》中项少龙发射钢针，不用眼瞄，也不用心瞄，而是用手瞄，纯凭感觉甩出去，妈呀自己都吓一跳，竟然中了。这就是心手合一，天人合一，道家讲究的合乎自然之道。黄易和金庸都是个中高手，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远非常人可及，所以不管武侠界甚至整个文学界对武侠作家的排名是怎么样的，我个人一直认为，金庸和黄易这对黄金组合就是武侠界的李杜。

 

金庸也曾试图对穆念慈的人生走向进行过改变，但收效甚微。

 

在旧的连载版的《射雕英雄传》中，穆念慈其实是跟杨康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的，下面是这一段描写。

 

黄蓉叫道：“穆姊姊，你也来啦！”穆念慈毫不理睬，俯身抱起杨康，柔声道：“你认得我吗？”杨康“荷，荷”的叫了两声。穆念慈道：“啊，你看不见我。”转过身子，让月光照在自己脸上，又问：“你认得我么？”杨康呆呆的瞪着眼，隔了半晌，终于点头。穆念慈很是欢喜，低声道：“活在这世界上苦得很，你受够了苦，我也受够啦。咱们走啦，好不好？”杨康又点了点头，忽然大叫一声。穆念慈坐在地下，将他身子紧紧抱在怀里。

 

黄蓉见了这副情景，不禁暗暗叹息，只见穆念慈的头渐渐垂下，搁在杨康肩上，两人都不动了。黄蓉一惊，叫道：“穆姊姊，穆姊姊！”穆念慈恍若不闻。黄蓉俯身轻轻扳她肩头，穆念慈随势后仰，跌在地下。黄蓉失声惊呼，只见她胸口插了半截铁枪，早已气绝。再看杨康时，他胸口刺了一个大孔，鲜血汩汩而流，亦已毙命。

 

原来穆念慈不忍杨康多受苦楚，抱着他时，暗暗用杨铁心遗下的半截铁枪将他刺死，随即倒转枪头，抵住自己胸口，用力一抱杨康，铁枪透骨抵心，一痛而逝。

 

在后来的三联版中，金庸对此进行了修改。穆念慈并未随杨康一起离世，而是万念俱灰下出家当了道姑。心中的那份牵念也像她亲手割下的那束柔发，在风中飞舞，分别散入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或随流水。

 

金庸改得了她的故事情节，却终改不掉她最终的悲剧命运，而且这种悲苦如跗骨之蛆，似乎时时刻刻在提醒读者：这是个苦命的女子！

 

我们看一下这些描写。

 

她在宝应与杨康决裂，伤心断发，万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了，于是赶赴中都，取了寄厝在寺庙里的杨铁心夫妇灵柩，护送南下，要去安葬于临安牛家村义父义母的故居，然后出家为尼，此时蒙古兵大举来攻，中都面临围城，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女儿家带着两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艰难，费了千辛万苦，方得扶柩回乡。（第二十五回《荒村野店》）

 

郭靖和黄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树后消失，两人都是默然半晌。郭靖道：“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回两浙去，只盼她道上别再受歹人欺侮。好在她武功不弱，寻常坏人，她也不怕。”黄蓉道：“那也难说得很，就是像你我这样，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叹道：“二师父常说：乱世之际，人不如狗，那也是没法的事。”（第三十二回《湍江险滩》）

 

不仅如此，后来穆念慈在铁掌峰失身于杨康，在深山老林中独自生下杨过，在林中捕猎采果为生。那么大的天那么宽的地，都狭窄到又能遇上劫色的丐帮彭长老，黄蓉真的是个乌鸦嘴。

 

这一天她带了孩子在林中捡拾柴枝，恰巧彭长老经过，见她姿色，上前意图非礼。穆念慈武功虽也不弱，但彭长老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在丐帮中可与鲁有脚等相颉颃，仅次于洪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对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绑缚，惊怒交集之下，晕了过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适于此时到来，而双雕目光锐利，在空中发现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势必又受辱于恶徒了。（第四十回《华山论剑》）

 

黄蓉虽然是乌鸦嘴，但雕是好雕，得保穆念慈清白。

 

甚至这种不幸一直延续到了《神雕侠侣》：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那年染病身亡。（第二回《故人之子》）

 

穆念慈的这种孤独与凄凉，伴随了其短暂的一生，从未远离。而追寻这一切的源头，有国恨，因为有山河残破的南宋王朝。有家仇，因为有风雨飘摇的流离乱世。更有相思，因为有那场欲落未落的风雪，有梦中那位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的盖世英雄。于是这朵开在江南水乡的白莲花，终于枯萎在了北国的黄土地，花尽了半生锦瑟般的年华，凝成了山河也无法承载的旷古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