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春
从上表演系开始,我就准备过获奖感言。说不想得奖,那才是装孙子呢。
——王景春
“森林在右边浩荡,群山在左边起伏;身边河流淙淙,奔淌不息。”
这是阿勒泰。
影帝王景春就出生在这里。
“阿勒泰很小,拿个鸡蛋从这头滚到那头就到了,人人都认识。”
父亲是驻防军人,他则打小在部队大院长大。
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飞檐走壁、无所不为,唯独电影能让他收住性子。
天黑后的集体电影,是王景春在那个闭塞年代,窥探世界的最大窗口。
十几岁时,一场《红高粱》,让他半个身子探进了这扇窗内。
那天散场后,他久久没起身,仿佛魂被撅住了。
高粱地、高粱酒,姜文、巩俐,浓墨重彩的画面给他种下“荒谬”的梦想。
“我想演有深度的艺术片。”
1986年,张艺谋凭借《老井》,在东京电影节获封首位华人影帝。
1986年,王景春离影帝略近了一步,他离开阿勒泰,来到了乌鲁木齐。
初来乍到,没有小城的礼尚往来,学校生活并不顺利。
暴脾气王景春压了半年后,终于爆发了。
这天,他去参加少年宫,同学里应外合又合伙欺负他。
王景春怒逃回家,在棉袄里揣了一根粗木棍,还叫来几个邻居的大孩子,掉头直奔“战场”。
他冲进教室,挥起木棒一边追打“孩子王”,一边迎战接二连三扑过来的其他同学。
场面混乱之至,幸而老师及时赶来,才未酿成大祸。
这场群殴让王景春一战成名。走在学校里,再也不用躲躲藏藏。
原先欺负他的同学背地里说:“王景春眼睛挺小,但打人的时候眼睛巨大。”
初中毕业后,考入中专,学了铆焊专业。
《地久天长》里王耀军八字眉、眯眯眼,整天埋头电焊,实际上正是王景春操起了老本行。
旁人看来不过是门粗糙的技术,王景春却把它当艺术。
“把焊条当画笔,刷出优美的纹路,不能有杂质,不能有气孔,多精美啊。”
因此,毕业时,他就考到了焊工5级证书,学校一度挽留他当老师。
而他曾为百货公司排演过节目,还得了大奖,一毕业就被高薪挖走了。
王景春匆匆在百货公司当了柜员,每月工资800,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小生活有滋有味。
然而家里传来噩耗,父亲在执行任务时,因公牺牲。
如果成长必须面对苦痛,这是他所收到的第一份成年大礼。
传统的军人家庭,他和沉默寡言的父亲少有交流,但他知道父亲始终有桩遗愿:希望他上大学。
这件事和他当演员的梦想一同浮上心头,悲伤还没完全消弥,机会就来了。
一次去市歌舞团找朋友,从北影毕业的郎辰恰好在挑演员。
给众人的考题只有一句话,“不好了,你家着火了。”
考生们各显神通,演得却笑料百出,王景春坐在一旁哈哈大笑。
“你行你上呗!”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
他冲动劲儿上来,一脚踹开旁边的门,拽着考官郎辰的胳膊急忙往外走。
“老师,老师不好了,你们家着火了!”
这架势,竟真的让郎辰分不清是真是假了,后来郎辰当众宣布,没报考的王景春是全场演技最佳!
一来二去,他和高材生郎辰混熟了,白天站柜台卖鞋,晚上拉来两位朋友在郎辰家学表演。
几年时间里,虽未系统地学过表演,但看遍了国内外影史经典。
“什么是好的表演,什么是坏的表演,朗辰当时全给我们看了。”
演不出来,但他已经有了清晰、明确的概念。
八字眉、眯眯眼,一脸憨厚和喜感的王景春,认真盯着屏幕时,总像是睡着了。
后来郎辰才知道,他把自己当成角色,在琢磨怎么演。
“不如,你试试考上戏的表演系。”
上戏有个不成文的传言:长得不好看的,演戏往往出神入化。
比如影帝廖凡、话剧大咖郭京飞、新晋戏骨雷佳音,都是上戏毕业的。
1994年,晋升业务主管的王景春从乌鲁木齐到杭州开会,回来时,因天气不好,中途滞留在上海。
这天,他走出住宿的旅馆,鬼使神差坐公交车到了上戏门口,花两块钱买了一张招生简章。
看完简介,靠在门口的雕塑上抽了一支烟。
一根烟的光景,王景春做出了影响一生关键性的决定,“报考上戏”。
1995年,他辞了工作,坐了三天三夜火车来到上戏驻济南考点,来不及收拾,灰头土脸地就去招生处报名了。
填信息时,老师告知:“你报不了,年龄超了一岁。”
另一位老师好心地说:“大老远从新疆来的,就让他报了吧。”
填好信息表,他兴冲冲地问:“超龄了,录取会不会有影响?”
老师也被他的自信逗乐了,“我刚让你报名,你就想录取这事?”
王景春在郎辰那里,接受了一套初级训练,考试时优势明显。
兴高采烈地回疆等待,等到心灰意冷了,才接到迟来的录取通知书。
后来才得知,他属于超龄考生,上戏特招入校。
刚进班报到时,其他人还以为王景春是班主任。
和同班的陆毅、薛佳凝、田海蓉等相比,他着实长得太路人了。
但他丝毫不在意,“长成我这样几百年才出一个呀!”
上戏有规定,表演系学生大一、大二必须出早课,王景春是班长,负责全班的出勤。
在他的督促下,班里连续两年几乎全勤上早课,被评为模范班级。
而王景春自己坚持出了四年早课。
勤能补拙,可事实上王景春一点也不拙。
形体考试时,老师出题:“这是一个动物园。”
班里60名学生立即上蹿下跳、虎啸狼嚎,教室里一片群魔乱舞。
王景春一骨碌起来,爬到台子上,一动不动地蹲着。
他在演一只窥视全场的鹰,眼神锐利而冷峻,仿佛真的在野外正伺机而动。
老师当即叫停了其他人,“你们回头看看王景春在干什么?”
王景春顿时成了一只窃喜的鹰。
大三他就在名导谢晋投资的电视剧中露脸,演一位父亲,儿子6岁。
那时,他就能跨越年龄限制,塑造不曾经历的角色。
王景春和郭京飞的经历有些像,上戏毕业,一个被戏剧中心挖走,一个被上海电影制片厂挑中。
在其他同学眼里,都是挤破头也进不去的地方。
十几岁时,在荧幕上看到的名字,如今正和自己坐在同一间会议室,王景春时常偷偷在桌子底下掐一把大腿。
“太像做梦了,得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在电影厂几年后,他决定辞职北漂,演过大大小小的角色,始终没有起色。
他一度很迷茫,就把头发剃光,一个人去西藏转悠了。
正在高原躺着晒太阳时,接到老朋友周伟的电话,“来西安,演男二号。”
王景春当即订票,直飞西安,开启了和伯乐合作的新阶段。
周伟拍的是数字电影,无法走入院线,只在电影频道播放。
没有票房收入,除掉拍戏成本,演员收入其实很低,但王景春铁了心演戏,两人一合作,就是十年。
“不管怎么样,有戏演我就去演,我得让你知道我会演戏,我是个好演员。”
2008年,他还没熬到主角,在周伟的《不许抢劫》里饰演农民工。
为了这个角色,他没事儿就在工地实习,到影片拍摄结束,焊钢筋、拉钢条、推小车、浇铸水泥,他样样通。
在一段讨薪的悲情戏里,主演一直哭不出来,王景春在旁边小声嘀嘀咕咕,情绪十分饱满地给他提词。
与女主演对戏时,他的身体都在画面外,表情和神态却丝毫不放松,用心调动感情感染别人。
周伟眼前一亮,而王景春给他的惊喜远不止此。
拍戏之初,周伟给各位演员立下规矩:一个月不准洗头。
到了最后一场戏时,镜头里集体洗头洗脸,王景春的那盆水宛如黑墨水。
“只有他一个人做到了,这是我没想到的。”
杀青后,周伟特意找来王景春一起喝酒,聊到剧本时,王景春给他现场来了一段主演的戏。
周伟叼着烟,咬牙切齿,后悔不已,“我错了,就该让你演的!”
2009年,拍《疯狂的玫瑰》时,给他分配了刑警队长的角色,需要处理各种案件。
王景春演得很老练,周伟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秘密。
一间不大的卧室里,墙上挂满了各类刑事案件现场照片,都是他特意从北京刑警队要来的真实资料。逐个看完心里打哆嗦。
“你晚上睡这里,不会做噩梦吗?”
“不会。让人物长到自己身上,你就在这个戏里面生活了。”
最终,王景春凭借《疯狂的玫瑰》拿到了第一个影帝,第十届百合奖最佳男演员。
王景春怀有很深的英雄主义情节,但他又不喜欢单纯伟光正的角色。
起先,《警察日记》找上门时,他对主旋律电影并不感冒。
看完剧本后,立即决定参演。
而经纪公司出价太高,他与拍摄团队合力商谈,最终把价格压了下来。
一波三折后,王景春特意增肥20斤,学了一口地道的鄂尔多斯方言。
在拍摄现场,经常有围观群众把他当作郝万忠本人。
他摒弃了单一化的人物形象,塑造基层公安局长的朴实铁腕,在东京电影节展映时,被日本观众称为“中国版高仓健”。
在偶像张艺谋获影帝27年后,王景春也站在这里,成为东京电影节史上第五位华人影帝。
少年时代,他心里种下的“红高粱”,依旧野蛮生长。
2012年,《金陵十三钗》时,他饰演一名被炸飞的中国军人,在镜头里一闪而过。
为此他付出的是20天的高强度体能集训,炸飞落地后,他的双腿瞬时失去了知觉。
剧组料到受了重伤,呼喊着朝他跑来,他笨重地用手挪了一下腿,“还能动,应该没什么大事。”
张艺谋在棚子里,不知实情,只对这条连连称赞。
幸好一条过,要是再折腾一次,王景春半条命就搭在片场了。
尽管戏份少,但他还是硬赖在剧组两个月,只为了观摩偶像拍戏。
2017年,王景春与廖凡从名字里各取一字,成立“春凡”电影中心,展映一些老片和独立导演的影片。
成立之初,两人先特意策划了张艺谋的个人影展,回敬梦想。
“我一直都喜欢文艺片,文艺片真的挺难的,光发牢骚没意思,也想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王景春这张沧桑脸和略显小众的文艺电影似乎毫不搭调。
以至于《地久天长》选角之初,导演王小帅和制片人刘璇力挺王景春,都被投资方否决了。
那时王景春只拿到了部分剧本,看得心动不已。
开拍前,原定主演忽然辞演,王小帅便给王景春发了微信邀约。
“没有任何条件,就说好,我来。”
进组前,王景春便开始减肥。
“80年代没有胖子,那时候生活条件非常艰苦,我们要符合那个年代的人。”
一个月内,他从84公斤瘦到了69公斤,减了30斤。
半个月没吃饭,长期食用脱水蔬菜,身体虚弱到极致。
进组后,拍的第一组戏就是抱着溺水的“刘星”跑到医院。
12岁的孩子41公斤,他要从河边抱起,一直跑过隧道,最后跪在医院急救室外。
不同角度的镜头,逐一来过。整整三天,高负荷的体力劳作。
“累得像狗一样,躺在那里肺就要炸了,喘不过来气。”
王小帅都看不过去了,劝他不要再减肥了,吃点肉。
这部剧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太多相似之处,譬如在工厂当焊工,和他中专所学的专业恰好一致。
影片里出现的跳舞场景,也和记忆中,在小城阿勒泰跟父母参加的舞会一模一样。
杀青那天,他坐在筒子楼前放声大哭。
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就像祥林嫂逢人便夸《地久天长》拍摄有多好。
那种打心眼里的喜欢,根本不用藏,也藏不住。
2019年,《地久天长》包揽了柏林电影节影帝影后。
王景春成为继师兄廖凡之后,第二位荣获该奖的华人男演员。
廖凡是比王景春早毕业两年的师兄,年轻却比他还小一岁,因而王景春总喊他“小廖”。
2014年,廖凡靠《白日焰火》拿到柏林电影节最佳男演员时,王景春坐在台下笑容满怀地鼓掌。
有人评价,廖凡的表演“充满神经质的挣扎感”,而王景春则是拿捏得当的生活感。
影片里,出现了多处吃饭的场景,王小帅并未做额外要求。
王景春设计了晚饭前,要先小酌一杯,再搭配一碟花生米,完全是那个年代北方爷们的习惯。
甚至高兴了,对刘星说“奖你三颗(花生米)”,这都是他即兴出来的生活场景。
生活化,正是王景春与其他文艺类演员最大的区别。
别人追求的是看画展、观话剧、听音乐会、读书写字,在心灵上与世俗化保持安全距离。
而王景春呼朋唤友,则深深扎在生活里。
大学毕业时,同班同学都买房落户,他却攒钱买了辆车,没事儿就兜风会朋友。
在《地久天长》的合作中,王小帅则感受到了王景春的朋友之多。
剧组深入内蒙古拍戏时,交通不便,几乎与世隔绝。
而隔三差五王景春都会有一吉普车的朋友来探班,来了也不张扬,在边上等他拍完再打招呼。
就连飞到柏林参加电影节,场外也一群朋友特意赶来找他喝酒。
“他能跟社会融在一起,也因此没有哪种角色,是他不能高度还原的。”
刚进组,咏梅见到她影片里的“丈夫王耀军”,起先还有点失落。
“我总觉得我的丈夫应该再帅一点的。”
两人合作第一场戏拍全家福时,咏梅自然地帮丈夫整理衣领,这个细节一出现,两人的默契瞬时搭上了。
“只是这一个动作,我就知道我们的表演是一个路子上的。”
直到结尾处,年迈的两人在出门给儿子扫墓时,王景春因为发福外套拉链一直拉不上,王小帅在监视器外干着急。
这时,咏梅转身蹲下,帮“丈夫”小心地拉好了外套。
“一个动作,就是相濡以沫的一生。”
所以柏林电影节的评委没有办法把他们分开评奖。
“这样的夫妻,很难让人相信是陌生的两个演员,银幕上恐怕见不到这样合适般配的演员。”
戏不是飚出来的,而是互为衬托,自然流淌出来的。
《地久天长》里,小鲜肉王源和王景春硬碰硬对决时,演技大有长进,很大程度上靠王景春的妙招。
王源进剧组那天,王景春故意冷落他。
导演介绍两人认识时,他“嗯”了一声便径直走开。
其他时候,也故意不跟他交流。
所以在影片中父子争执时,王耀军抓起刘星,王源演出的那种抗争、愤怒、委屈,都特别真实。
“招虽然狠,但确实有效。看过这部戏,他们就不止喜欢小鲜肉了,还喜欢我。”
回上戏宣传电影时,他直言不讳:“从上表演系开始,我就准备过获奖感言。说不想得奖,那才是装孙子呢。”
大胆做梦,一路坚持下去,不论你想做什么!
谁能想到柏林、东京国际电影节双料影帝,曾是卖鞋的柜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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