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嗙 | 014

（一）

又是一个过早醒来的夜晚。惊异于明明疲倦至自动关机的身体，居然只需短暂的休息便又得以重新满电开机，简直堪比“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的效率。

但人毕竟不是机器，或者说，人是实在太过复杂而又难以摸清并掌握运行规律的机器。

就比如此刻我的大脑，莫名其妙亢奋异常，如同一个屏幕，正不停地以1.5倍速放映着一张接着一张怎么也放不完的PPT，一旦试图在某一张截停住，静态图片就又变成了一段自动播放的混剪影片。

历历在目的场景、言犹在耳的对话、空气中弥漫着的气息，全都清晰得仿如我正戴着VR眼镜观看着6D电影。

（二）

太好的记忆力是种负累吗？也许吧。好在我仍远远未到博尔赫斯笔下那个有着过目不忘惊人记忆力的伊雷内奥·富内斯的那种程度，我的记忆并不是“垃圾堆放场”，而只是一个庞大得只能装得下和人有关的海量内容的存储、剪辑、放映一体机。

随着所遇到的人越多，所存储的记忆也就越丰富，尽管，有些会被自然而然忘掉，但绝大部分——只要那个人对于我而言是重要的，或者曾经重要过的——我便能将许多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让人望尘莫及。

然而，许多人早都已不在了，我却还背负着这些林林总总的记忆生活着。有人说我这是念旧，但我却觉得这是种病吧，毕竟那些记忆占用了我大脑太多的内存，以至于我原本良好的常规记忆能力似乎都在渐渐衰退之中。

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有时背一段并不很长的文本，竟也会显得无比艰难，无论而这二者是否真的存在相关因果，这都让人始料未及，同时又倍感沮丧。

（三）

我其实深知，当我在抱怨我不该记得太多的时候，不过只是在设想另外一种关于“我”的可能罢了。而这一切，注定终将徒劳无功。

说得宿命一些，是一切早有前定，纵使你以为人其实可以左右自身际遇，那也实在充满了太多我们无法控制的偶然。

而记忆，大概是其中唯一能确定一切有过但又在不同程度上失了真的证据。正是凭借这些记忆的叠加与组合，以及它们从当时以至现在对我所产生的种种影响，才真正构成、塑造了如今的“我”自己。这一点无法否认，也无从改变，早已成了板上钉钉的既定事实。

我甚至也无法想象，假如某天当我真的忘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连带着那些画面里那些人的样貌、声音、气味都变得模糊不清甚至终于不复记起的时候，我会是什么样子？我是不是就成了一个与过去毫无关联的全新的人？到了彼时彼刻，我会更快乐吗？抑或只会更加空虚？

（四）

仅仅只需发生一场大火，便足以销毁与我有关的所有物件，甚至也可以把我烧得面目全非，然而只要我还活着，我的记忆仍旧完好，那么“我”就依然是我，无论我叫做什么名字，“我”都依然存在着。

那么是否可以说，其实除了记忆，我，根本就一无所有？物件会衰朽，会遗失，会毁坏，人会离开，会改变，会死亡，一切都在流动，在发展，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切坚固的也都会烟消云散。

唯有此时此刻，脑中浮现的所有记忆永恒，它彻底定格在了过去，却穿越过无垠的时间来到现在乃至未来；它本来独属于我自己，却穿透了巨大的无法与人言说和分享的孤独，将所有逝去的灵魂与爱复现，真实不虚。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