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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梦

 

在以色列生活过的我,希望还原一个接近真实的以色列。我的阅历有限,无法自称自己了解这个国家。没有人真的了解这个国家,除非穷尽一生的时间去观察、去思考。

一、缘起

一直想要写一点什么东西,来好好的梳理一下我对于以色列的种种情结。从2010年的初次访学,到2012年的依依惜别,其间的六次以色列之行——访学、探望朋友、社团活动、基布兹劳作、希伯来大学的学习、以色列-亚洲中心的实习,每一次都有很多收获、很多感慨、很多情绪、很多惆怅。这些复杂的感情最终都化作对这个小小的国家的思念,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能够插上梦想的翅膀,再次回到那里、回到耶路撒冷,完成我还未完成的心愿,实现我正在路途中的理想。

生于东北的我,一直觉得东北人豪爽、大方、直接的性格与以色列人的Chutzpah非常契合,第一次机缘巧合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就感觉仿佛像是回到了家乡一样,大声说话、畅快的大笑、就连在汽车站和售票充值大叔吵架都十分过瘾。在希伯来大学的校园里,我结识了很多和我年纪相仿的朋友,而所有对话的开端,都似乎是同样一个问题:

“你是犹太人吗?为什么会选择来以色列?”

开始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为什么不呢?对我来说,耶路撒冷难道不是像纽约、巴黎、伦敦和巴塞罗那一样,是全世界的人都喜欢的地方吗?可是很快我便意识到,耶路撒冷与这些地方不同,她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同,而她的神圣,则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就像电影《天国王朝》的最后,贝利安问萨拉丁的:“耶路撒冷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萨拉丁回答:“一文不值,”走了几步之后又转过身来,“价值连城”。

而我心中的耶路撒冷和以色列又是什么样子?或许有两个词可以回答:梦想,希望。


二、犹太人

2011年的夏天,我在以色列的赫兹利亚帮助美国裔以色列著名漫画家Yaakov Kirschen先生翻译他的漫画《来自开封的讯息》,他忽然问我:你知道卡巴拉(Kabalah)吗?那时我隐约记得在希伯来语的教材中提到过关于卡巴拉神秘主义的章节,但是卡巴拉具体讲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紧接着他又问出了一系列的问题:“你对上帝怎么看?”(这……)“你怎么理解犹太人是chosen people?”(因为他们比其它任何人都优秀?)“大洪水为什么来临?”(因为人间秽乱?)“摩西见到了上帝?燃烧的灌木丛?”(这……)

出乎我意料的是,雅各布布当场给我布置了作业,让我回去认真的阅读圣经旧约中创世纪的篇章,特别是大洪水和诺亚方舟的章节,留待下次解答我的疑惑。

这就是我开始了解犹太文化的宗教的契机,而这一神秘的世界在我的眼前逐渐揭开面纱的同时,也让我深深的感受到了信仰和希望的力量。“如果有一群人,他们无论如何身处逆境、众叛亲离,无论是孤独地行走在严酷的寒冬、还是痛苦的挣扎在炽热的烈焰,心中都相信属于他们的未来终将降临,曾经毁灭的王国将在废墟和累累白骨上重建,而他们终将回到应许之地、创造新的辉煌,那么他们无论漂泊多少年,都会有勇气、有毅力、有梦想去回到他们的土地上。”

在雅各布布逐字逐句的翻一下,我渐渐发现了在Torah中很多英文翻译本与希伯来原文不对应的地方,有一些源于流传中的失误,而还有很多隐晦的意思,永远的停留在的希伯来文本中。而掌握希伯来语,就是开启通往这个神奇的世界的钥匙,也是与这个古老而年轻的民族交流的关键。

促使我产生“想要到以色列看一看”这个想法的,有两位很重要的人,一位是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学长、前以色列第十频道的主播M先生,另一位是我在伦敦相识、在美国相知的老爸爸,亦师亦友的S老先生。他们的睿智、他们阅读的广泛和谈吐的深度一直让我觉得犹太人作为一个民族,即使散落在世界各地,却仍然有一种不灭的精神将他们统领起来,让他们不安于现状、不断探索和追求、不断超越着自我。而这些质量,恰恰是我所不具备的。仰慕着他们的光环的我,想要亲自去以色列、去耶路撒冷,了解更多有关于他们的历史和故事。

我的第一次以色列之行在2010年暑假,在华盛顿刚刚结束实习的我,秉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勇气,就拉上行李、向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挺进。以色列航空的飞机降落在特拉维夫本古里安国际机场的时候还是凌晨,迫不及待的跳上Sherut(小面包穿梭巴士)的我,在前往耶路撒冷的山路上,见证了我在以色列的第一个壮丽的日出!坐在车上的我兴奋到极致,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置身于以色列,这个奇迹诞生的地方!

Sherut绕着蜿蜒的山路,飞速的驶进耶路撒冷的大门,放下几位在城市西侧下车的乘客之后,就又驶向了东侧的山头,希伯来大学Mt.Scopus校区的所在。清晨的校园里,行政办公室还没有开始上班,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穿越石板路铺成的校园,拖上台阶,一头大汗,正看到迎面有一个威武的男生走过来,刚想打个招呼、让这位壮汉帮忙拉一下行李,结果他……目不斜视的走过去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和我想象中的、“对中国人非常友好的犹太人”完全不同?

这个问题我一直闷在心里,直到后来我忍不住问了大学里的室友A君,他竟然反问我:可是你有叫住他、让他帮忙吗?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需要帮助呢?

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帮助我度过了很多困难。而我也慢慢的领回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扭捏的东方小女人,在这个充满了阳刚之气、充满了理直气壮的神奇国度,摆出一副纠结暧昧、模棱两可、欲说还休的小态度来让别人猜你的想法,是既浪费时间又事倍功半的事情,爽朗直率的以色列人不吃这一套。有问题就发问、有需要就提出、有不满就表达,在这个永远不接受“不行”、“这事儿干不了”作为回答的国家,坚持自己的观点、捍卫自己的权力至关重要。

而在很短的时间里学到这些东西,多亏了我的一众男室友们——入学之前填表格的时候没有弄清楚选项,结果我不甚选择了一个男女混住寝室,与两位祖籍乌克兰的以色列文科国防定向生(Atudaim)和一位祖籍波兰的IT男一起,加上经常来这件寝室串门的一众朋友,度过了我在以色列第一个吵吵闹闹、哭哭笑笑、渐入佳境的假期。而在这个喧闹的大家庭里,也让我逐渐的了解到,犹太人作为一个民族是多么的多元,而在这多元的背后也存在着很多隐含的社会矛盾。

犹太人都很聪明吗?犹太人都是艺术家、科学家吗?

这些问题是我去以色列之前一直在想的问题。而在希伯来大学的校园里,我看到了另一番景观:彻夜打DOTA的U君,经常逃学、经常挂科的G君,品学兼优、酷爱俄国文学的B君,一边念哲学、一边念计算器的话痨A君,还有说五国外语、经常组织聚会活动的S君。大家聚在一起的话题既丰富又平常:巴以政治、以色列总理、第十频道何去何从、非洲的难民、马卡比的比赛、汽油涨价、找工作的压力、买房子、出国旅游……大家的家庭背景、生活习惯、职业力量和未来规划有如此的不同,来自世界各地的他们汇聚在这个国家里,顶住内忧外患的压力,都在努力的生存和拼搏。

他们生活的不轻松,大学教育之前的兵役让他们早早的认识到了生活的艰难、现实的残酷、生命的可贵,而与此同时,也让他们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努力的动力:打Dota的U君对东亚历史如数家珍,经常逃学挂科的G君弹了一首好吉他、而且是三个小型B2C网站的联合创始人,品学兼优、酷爱俄国文学的B君经常邀请俄裔的同学来开读书会、交流最近的阅读心得,话痨的A君每天都奋战在编写维基百科词条的第一线,说五国外语的S君已经开着车自驾、走过了半个地球。

每到周六,希伯来大学宿舍区有一部份寝室就早早的熄了灯,点上了蜡烛,开始了安息日的祷告的晚餐。草坪上三三两两的世俗犹太学生则围坐在一起,喝着啤酒、放着音乐,聊聊人生理想。这样一幅宁静的画面,或许只有在经历过沧桑过后,才会体会到它的可贵。


三、希伯伦(Hebron),终生难忘的旅程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有很多学生社团,附属在国关学院下面的一个社团名为Grimshaw Society,每年在三月份复活节假期的时候都会组织三个参观考察团,由社团骨干到外面拉赞助、安排行程、联系接待单位,并招募感兴趣、想要参加的学生。

2011年的三月到四月间,我报名参加了前往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区的考察团,一行20人(其中仅有两位亚洲学生,包括我本人和另一位印度裔的新加坡学生),对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地区(约旦河西岸)进行了为期两个星期的参观考察和交流。我们在三月底从伦敦出发直飞特拉维夫,从特拉维夫到耶路撒冷,在耶路撒冷停留的一个星期中,我们去到了加沙边境、距离加沙的导弹袭击最近的小镇Sderot,去了以色列最北端Metulla和Qiryat Shemona,去了戈兰高地看到了以色列与黎巴嫩、与叙利亚的边境(和雷区),去了约旦河西岸的Gush Etzion Settlement Block,去了Gilo Neighborhood和伯利恒边境,去了巴勒斯坦目前的“首府”拉马拉、“久负盛名”的争议之地希伯伦(Hebron),以及每个星期五下午都有抗议示威游行、催泪弹、声弹和高压水柱的Bil'in,以及在拉马拉附近的难民营。

借助英国犹太学生会和伦敦政经学院的力量,此行着实见到了很多重要人物,如巴勒斯坦总理,在美国受过教育、一心要搞活巴勒斯坦经济并且和哈马斯握手言和的领袖Salam Fayyad以及他的经济部长,以色列总理的新闻发言人Mark Regev,隔离墙的总设计师兼工程师Danny Tirza,《国土报》和《耶路撒冷邮报》的几个重量级的编辑记者,以色列版“学徒”的冠军Melody女士,Breaking the Silence的联合创始人 Micha,以及众多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NGO和民间团体。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希伯伦的一日游。最触动我的,不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冲突,而是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欧洲国家和美国对于解决巴以问题所起到的副作用,以及这背后隐藏的各种自私和险恶。

在这次考察之前,团里的20个同学行程两个明显的阵营分化——以美国学生和犹太学生为主的亲以色列派,以及以北欧学生、西欧学生为主的亲巴勒斯坦派。我很幸运的被遗漏在中间,不过内心深处我隐藏着一颗中偏右的心,竭尽全力的想要将自己置身于一个中立的态度。在默默倾听了几个小时的谈话之后,我很失落的发现同学们每个人都那么的倔强、坚定甚至是盲目的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且丝毫不想要改变自己的原有立场。我暗暗地发誓,我一定要亲眼目睹这群人在经历过这次旅行之后都能够不要那么过于极端的坚持自己孤独的立场。遗憾的是,在这次旅行之后,每个人的旧有看法都得到了无以复加的加强和巩固,而横亘在两股“势力”之中的鸿沟更加难以跨越了。过于理想主义的申诉和过于实用主义的争论,让大家都经历了一个痛苦而引人深思的旅程,而矛盾的焦点,在我们抵达希伯伦的那天达到了顶峰。

希伯伦的历史和现状或许对很多人来说都不算陌生,她经常出现在国际新闻中,每一次出现又都是冲突和喋血。作为犹太教继耶路撒冷之后的第二大圣地、伊斯兰教继麦加、麦地那和耶路撒冷之后的第四大圣地,注定要成为争端的前沿。

学生们的旅行大巴在进入希伯伦之后,由于无法驶入老城区狭窄的街巷,就在新城区停下,由学生们步行进入旧城区参观。负责接应我们的非政府组织由北欧及土耳其七国资助,通过派遣“观察员”在接到进行日常巡视和记录,确保当地的巴勒斯坦人不会在冲突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在该组织领取保证我们可以进行拍照的名卡之后,工作人员对我们进行了一个希伯伦城市现状的简短介绍,并且告知为了保证安全所要遵守的注意事项,空气中的气氛莫名的紧张起来。大家感到紧张的原因一半是因为之前还从来没有与正统犹太教的settlers进行过接触,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当地曾经发生的流血冲突给大家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而当我们真正行进到老城区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忘却了此行的目的,进入了实打实的游客模式,仿佛自己又置身于耶路撒冷的老城,开始了自由购物和观赏风土人情的散漫状态。期间不断发生团员走散、分头行动的小插曲,大家几次停下来“整理队伍”。

希伯伦老城的市场中的一道“风景”是市场上方的露天部分全都被帆布或铁丝网给遮蔽起来,防止住在二层、三层楼智商的犹太定居者向下面的市场扔东西。铁丝网上可以看到这些犹太定居者扔下来的展览品:臭袜子、鞋子和石头,这样的景象让大家分外的“亢奋”,大家纷纷拍照留念。

当大家对于拍照的热情渐渐消退了之后,“观察者”将我们带领到一个偏离市场的小巷子里,并告知说当地的巴勒斯坦人家有宽敞的顶楼,从那里可以观赏到整个城区的情况,方便为我们做进一步的讲解。学生们跟随着导游的步伐,上了三层小楼,敲开了这家巴勒斯坦人家的门,家里人特别热情的给我们开门,并将我们带到他们宽敞的可以打羽毛球的屋顶,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好不壮观!

当然,将我们让进来参观也是有原因的。这个房子的地理位置比较好,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全景,所以也就被心思活络的当地人开发成了一个游客都可以来的“观景台”。因此当他家的小孩和妈妈拿着他们手工编的小手链要兜售跟我们的时候,大家都碍于面子、或者出于感谢,买了很多。他们家门口的柜子上也有一个捐款箱,学生们纷纷倾囊相赠。

20个学生、加上两个“观察者”、再加上这巴勒斯坦一家人都站在同一个楼顶阳台上的这个场景引起了周边犹太住户的不满,有学生竟然开始近距离拍摄在隔壁阳台上晾衣服的犹太妈妈,此时对面楼顶上一个岗哨里的以色列士兵用英语向我们喊“马上下来”!而我们的导游“观察者”则的对我们说:“无所谓,不要理他们。我们继续我们的参观。”而学生们则开始拿起长枪短炮,对以色列士兵拍照。士兵沟通失败后回到岗哨里拨通了电话,此时我已经在心里泛起了疑云。

又过了几分钟之后,“观察者”带着我们下楼,准备离开。而就在这个时候,戏剧性的一刻发生了,六人一组、荷枪实弹的以色列巡逻士兵包围了我们所在的屋子,并进入该家庭进行巡视,同时勒令我们马上离开。一时间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几分钟前还拿着长枪短炮、兴奋异常的学生们顿时傻了眼,几秒钟后旋即和这家里的小孩子们一起爆发出了高亢的哭声。

我不知道这个哭声的原因是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被枪口指着、看到如此严酷的场面,还是因为对苦难的巴勒斯坦人民生活在围城和压迫中的同情,总之他们一边放声大哭,一边不忘记拿着长枪短炮去拍这些士兵。2分钟之后这些士兵从那家人家里走出来,却面对着一群哭得稀里哗啦的“外国游客”团体,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都呆在原地,最后在“观察者”的劝慰下,逐渐散去。

大家走出市场,女孩子们一边走一边哭,就连几个男同学也在暗暗抹泪。我走在人群的最后,看着这场突变,不停的回想一些小细节:那户人家门口的捐款箱、“观察者”对于士兵命令的无视、以及恰如其分的“包围”。我知道如果在大家都哭成一团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们想要发泄的心情,而我的思绪也很快就被大家的高声呐喊所打断,很显然,他们认为今时今日在希伯伦所看到的这一切的真实,就是最鲜活、最有说服力的佐证:以色列对于约旦河西岸的占领有多么的罪恶。

短短半日的希伯伦之行,已经让他们忘记了前面所有参加过的活动、见过的人、听过的话,仿佛只有泪水、嚎哭、挣扎和黑洞洞的枪口才是唯一的真实。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在这场戏剧性的“冲突”中,他们尽情的哭了一次、叫了一次,也恨了一次。而周边目睹这一戏剧性场面的当地小贩,还在向我们兜售着小工艺品,仿佛已经对这样的“游客嚎哭”习以为常了。

团里的一位“灵魂人物”、正哭的梨花带雨,终于耐不住小贩的兜售,大喊了出来:“走开!我知道你们的苦了!现在给我走开!别管我!”

这一句“走开”忽然让我的心降到的低谷,而这场噩梦般的戏剧仿佛还没有结束。于是后面我们又亲眼目睹了两个巴勒斯坦小商贩因为一路上跟着我们、向我们兜售东西、被姑娘们喊着“走开”,然后不小心走到标成红色的道路上来,在我们眼前被以色列士兵给逮捕了。学生们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停。

紧张而充满泪水的一天在下午结束了。这个组织的“观察者”邀请我们去他们那里吃工作餐。一边吃,一边对我们说,他们很感动。之前来的游客看过之后就走了,仿佛这里的人的悲剧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而看到我们这么充满同情心的表达,他们觉得很感动。于是我问他,那个巴勒斯坦人家是不是常年招揽游客和过客到楼顶上去观景?导游说,是的。

“那么每一次都会引起这么大的动静么?”我问。“观察者”说,一般不会,可能是这次人太多了。我心里默默的想,是啊,这么多人,一拥而上,四处拍照,大声喧哗,又无视当地驻军的“命令”,自然会招来一群全副武装的M16。这样的戏剧可不是每一个团都能遇到的。

从希伯伦回到拉马拉的路很漫长,对大家来说却仿佛是永远,远到无法消磨。到了一个加油站和休息区,仿佛重获生机的大家兴高采烈的下车买了很多啤酒和零食,把车上的收音机开大,竟然开起了party。在各种啤酒瓶子的撞击声中,我真是无法相信,这些梨花带雨的学生们这么快就已经把这辆车变成了一个移动在希伯伦和拉马拉之间之间的酒吧。

回到拉马拉的驻地之后大家纷纷回房间充热水澡,梳洗完毕后,我惊奇的发现每个姑娘都在化妆和挑晚礼服。问了一下,才知道今天晚上安排了一个当地NGO的欢迎晚宴,在那之后大家决定体验一下拉马拉最后的夜生活,一扫今天白天的压抑。

我无言了。看着各种漂亮裙子、眼影和在充电的iPod丛中的各位,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些姑娘们之前还为了巴勒斯坦的民族解放事业而涕泗横流。于是当开巴士的Saleen大叔把我们送到了晚宴的场所时,我和当晚领队的同学、也就是那个高喊“走开”的女孩子说,我不去了,身体很不舒服。她看了看我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一脸颓废的样子,就拍拍我肩膀说,好好回去休息,今天大家都累了,之后就蹬着她的高跟鞋翩翩然的下了车。Saleen大叔问我说,你不去么。

就在他问我“你不去么”的一刹那,我不知道怎么了,就忽然大哭了起来。完全无法控制。Saleen大叔吓了一跳,用很蹩脚的英语说,好好那就不去了,你和我一起去吃晚饭吧。他一脚油门,大巴车就在夜幕降临的拉马拉的盘山道上飞奔了起来。开了5分钟之后,他问我说,发生什么了?我说,今天他们晚上都要去party了。

大叔笑了,说,啊,我早就知道了。

我一边擦鼻涕,一边问他说,你知道什么了?Saleen大叔说,我知道他们去party了,所以我现在收车回酒店啊。Saleen大叔是一个很憨厚、很有幽默感的巴勒斯坦大叔,这两个星期的路程都有他跟着我们。于是就在这天晚上他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和我说,来约旦河西岸的人,我接待过不知道多少批了。来了看,看完了就去吃喝,然后回酒店,之后就走人。都一样。没区别。他们才不关心我们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叔也没再说话。车开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停下来,是一个小吃部。里面有人烤面包和炸falafel。大叔买了两份面包,两份falafel,又在隔壁买了两个小柿子,分成两份,给我一份。我要帮他付钱,但是他坚决不肯,说这顿没什么好吃的,他平时晚饭就吃这个,他请了。于是我只好很不好意思的手下。默默吃掉,之后开车回驻地。

第二天早上我一如既往起的很早,餐厅里只有我和Saleen大叔。他问我说,你知道昨天她们是几点回来的么?我说,不知道。大叔说,早上四点钟。说完就笑了,笑了一会,吃完最后一口饭,然后出门发动引擎去了。我一个人坐在餐厅,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对谁说。这队伍里的20人除了几个犹太学生之外和我之外,都是第一次来以色列和约旦河西岸,搞不好也是最后一次来。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地方只不过是他们研究的题目、书里面的名词、以及他们将来或许要当饭吃的学术东西。他们来了,看到了,大哭一场,大宣泄一场,然后就走了。他们那无与伦比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国际人道主义原则至上的高尚情操,让我望尘莫及。

而他们其中很多人还不知道阿拉法特的贪污腐败,也从来没有看过法塔赫的英文章程。他们一味的认为以色列是所有罪恶之源,之所以和谈一波三折都是以色列搞的鬼。他们拒绝接受任何来自“另一面”的信息,而坚持认为巴勒斯坦人民是多么无与伦比的可怜和无辜。不过回想他们从旅程的一开始到现在的话,竟全都是以“我……”开头,而最终也以“我”的情绪结束(Leave me alone)。在他们的话语体系中,“我”是如此的重要。我认为这件事是怎么样、我感觉很有压力、我感觉很悲伤……大家来到这里,看了一遍、骂了一通、哭了一场,这些瞬间迸发、瞬间熄灭的激情,以及被情绪冲昏头脑的言论和判断,真是值得我大哭一场。


四、以色列梦

“你有以色列梦吗?”这是我经常会去问周围的以色列同学和同事的问题,而通常的回答是个反问:什么是以色列梦?

“以色列梦,就像是美国梦那样,难道你没有吗?——实现梦想的地方、达成心愿的地方、完成自我的地方,等等。”我解释道。

“开什么玩笑啊,什么以色列梦,我看是以色列噩梦吧?”于是经常就得到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房价贵、物价贵、汽油贵,工作不好找、大学生遍地都是,政治一团乱,体制半资半共,工会总罢工、动不动就没车坐……”抱怨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

“那你为什么不移民?以色列这么不好的话,你干嘛不去美国、去欧洲?”

“我不走!以色列再不好也是我们的以色列,只要每天可以抱怨,这日子就过得去。”

以色列真的是一个不容做梦的地方吗?以色列人很务实,既有梦想家、更有实践者。他们或许不会用过于华丽和浪漫的语句去形容他们的梦想,但是这块小小的土地却是梦想不断涌现、不断成型、不断破灭、又不断重生的地方。

以色列是“创业的国度”,在这里有Shai Agassi和他的Better Place,有Yosef Abramowitz和他的太阳能公司Arava Power,在特拉维夫的罗斯柴尔德大道上有无数的小IT公司在为了他们的创意和理念而疯狂工作,他们创业、倒闭、再创业、再倒闭,在一次一次的失败中积累成功的经验。

仰慕与以色列先进的灌溉技术、医疗器械、电脑芯片、海水淡化技术和农业科技,越来越多的亚洲学生前往以色列的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进行深造和访学:希伯来大学、特拉维夫大学、海法大学、以色列理工大学、本古里安大学、威兹曼学院……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梦想来到这里,希望能够找到关于未来的希望。

而我的“以色列梦”又是什么呢?我的梦想很简单,我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人和文化。18岁那一年离开家到上海念大学,之后一个人踏上旅程,走过北美、走过欧洲、最后来到以色列,这一系列的经历让我对于不同文化的兴趣更加深厚,而对于跨文化交流中的障碍也更为敏感。在以色列的华人数量不多,但是相对于以色列的总人口,也不算少。这里有从中国来务工的建筑工人、有远嫁他乡的中国太太、有前来求学的莘莘学子、也有从商开店的生意人群。但是以色列人对中国和中国人的了解,一如中国人对以色列和以色列人的了解一样,都可怜的有限。

在2007年的以色列电影《面条》中,导演为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曾经失去了两任丈夫的以色列航空空姐Miri阴差阳错,收留并暂时抚养了一个与中国籍非法务工母亲失散的小男孩,最终在空姐Miri、姐姐、姐夫和姐姐的前男友的帮助下,她成功的利用职务之便将小男孩从以色列带回了中国北京,与他的母亲重逢。

这部电影是在希伯来大学的希伯来语课堂上,作为教学片播放给大家的影片。有趣的是整部电影的希伯来语对白都配有英文字幕,而唯独电影的中文对白却没有字幕。导演的用意不言自明:让电影的观众和电影中的以色列籍主人公一样体会到“交流的无奈”,面对这样一个天真浪漫、过去几乎是空白的小男孩,面对他神秘的语言,充当其代言人、代替他发声的是以色列人。

刚到以色列的时候,有同学问我,“以色列人是不是在马路上见到中国人都会请他们吃饭、对二战时曾经救助过他们的中国人表示感谢?”而在希伯来大学中我的随机调查显示,有很多同学甚至不知道在二战中还有亚洲战场。

我也曾经因为在特拉维夫的中央汽车站一路狂奔着去赶一班前往耶路撒冷的公交车而被巡逻的警察怀疑是非法移民逃避检查,被拉到一边检查护照。

我对以色列和耶路撒冷的热情,经常会引起当地朋友们的围观和不解,他们不理解的是,一个小姑娘,不是犹太人,没有宗教信仰,孤身一人,却如此坚定的要在以色列生活下去,到底是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经历和共鸣。就像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必定是由两颗深深相爱的心铸成一样,深深相爱的两个人共同经历风雨、经历坎坷,他们的生命中已经深深地被镌刻上了彼此的痕迹。一个城市、一个国家让人刻骨铭心也是如此,那必定是因为你曾经在那里经历过让你刻骨铭心、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这些经历改变了你的形象、重塑了你的性格,而你又怎能不爱上她呢?

对我来说,在耶路撒冷度过的日日夜夜就是这样。在那里我曾经满怀希望,我也曾经陷入绝望;我曾经踌躇满志,我也曾经心灰意冷;我曾经收获爱情,也曾经永远失去;我曾经觉得自己被温暖的接纳,也曾经感受过冰冷的大门徐徐的关上;我曾经感叹生命的美好,也曾经觉得生活艰辛;我曾经体验过喧闹,更经常受到冷落;我曾经觉得留在这里一切都不值得,而又曾经感谢自己坚持留下来的决定。

耶路撒冷,生生灭灭,一次次的毁灭后,又是一次次的重建。而在这样的城市停留,慢慢的会感觉自己变成了耶路撒冷,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重整旗鼓,一次次的受辱,又一次次的充满希望,就在这一次次的涅槃中,时间无声的流过。

对于这样一个城市,你怎能不爱上她?收获之后,怎能不欣喜若狂?失望之后,又怎能不痛彻心扉?

这样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的感情,无法用语言来传达,只能化为时间,慢慢的让它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五、城市之外

在耶路撒冷实习的日子,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在安息日开始之前收到以色列朋友的邀请,坐上Egged公司的绿皮公交车,深入一个完全没有拉丁字母的以色列腹地,蹭一顿安息日晚饭,看更多游客无暇也无心看的风景。

有一次我从特拉维夫的中央汽车站出发,坐上一辆发往Kiryat Shmona的汽车。这段全程4~5个小时的汽车旅行,带着我从繁华的“西海岸”驶向了一个对我来说完全未知的国度——从大城市到卫星城、到小城市、到小镇、到小村,再到空荡荡的路边车站,人群和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黄色的沙土色渐渐充盈了视野。慵懒的老大爷,坐在杂货铺门口等待半天也不上门的客人;嚼着口香糖、打扮很朋克的埃萨俄比亚裔美女,在高速公路边等着搭便车;满地打滚的小孩、高声叫喊着游戏;还有整片整片的荒地,在炎炎烈日下静的无声。

对我来说,这才是真实的以色列,带有一些原始、粗狂而又桀骜不驯的色调。汽车停了一百来站,渐渐褪去了大都市的颜色,展现给我的,就是烈日下的这片安静的土地,安静中却又无法掩饰她的热情和欲望。

那个时候在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电影《红高粱》的画面。一望无际的高粱地,火红火红的色调,高亢的秦腔,和赤裸裸的欲望和热情。

我在一个叫Hukuk的地方下车,这里有我要去的基布兹Hukuk。为了绕过以色列内务部繁琐的程序,我没有申请基布兹的志愿者,而是通过一个有机农场的网站,辗转找到了在这家基布兹里的一个家庭私营农场。

开车来接我的J是一个俄裔犹太人,他和他的妻子以及1岁半的儿子生活在这个基布兹里,而这里也并非他们永远的家。J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辗转在需要帮工的农场帮忙干活。每天早上5点钟,我们起床、做早饭,之后开始在田里除草。工作的间隙,坐在田间喝咖啡的时候,他就会在我的追问下,讲一些关于自己的故事。

他从小在特拉维夫长大,高中毕业后开始服兵役,是坦克兵。他的几个最要好的朋友都死在加沙,他曾经觉得作为一个士兵为国捐躯,是为了守护这个国家。而2005年以色列撤出加沙地区却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加沙只不过是政治家的一步棋,而他们作为小小的棋子,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于是原有的信念崩溃,他选择远离城市,过简单的生活。

看着他满地乱跑的儿子,他悠悠的说,我绝不要把他送到军队去。

我想,如果他是你唯一的儿子。

在以色列,只要你有时间,坐下来和人交谈,总是会听到很多关于他们服兵役时候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听多了,免不了要对现实唏嘘一番,被负能量所淹没。而且这样的故事听的越多,越认为巴以冲突和平解决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于是我又开发了新的度日方法:阅读。

由于我的希伯来语水平仅限于初二学生的英语水平,因此在阅读的范围上收到很大限制。幸好以色列大多数知名作家的作品都已经被英国两大出版社Penguin和Vintage翻译出来,于是Amos Oz、David Grossman、Meir Shalev、S.Y. Agnon、A.B. Yehoshua的书就成为了我漫长的耶路撒冷安息日生活的主题。

刚开始接触David Grossman的书有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他的书有强烈的画面感和故事性,每每读到一半被什么事情打断,就仿佛是一部情节紧凑的电影放映到一半被卡住的感觉。第一次被朋友推荐看他的书Someone to Run With,着实让人觉得很惊艳。而后来读到他的To The End of the Land,就是一种荡气回肠的伤痛。To The End of the Land从母亲的记忆深处,讲述了一个属于三个人、两代人、三次战争的爱恨情仇和生死离歌,有着撼动心灵的力量。而作者本人的小儿子正是在2006年第二次黎巴嫩战争的战场上战死,更加让这位老人的笔触充满了无声的伤痛。

而真正吸引着我的,是阿摩司?奥兹(Amos Oz)的作品。阿摩司?奥兹的原名是Amos Klausner,他的叔叔则是以色列著名的学者和文学家Joseph Klausner。1939年出生于耶路撒冷的他,是以色列家喻户晓的重量级作家,曾获得过法国“费米娜奖”、德国“歌德文化奖”、“以色列国家文学奖”、西语世界最有影响的“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以及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第一次看他的小说《我的麦克》、《同一片海》、《了解女人》和《地下室中的黑豹》,直观上觉得他的书很沉闷、很压抑。那些不断循环往复的生活、支离破碎的片段、几乎是波澜不惊的描述和“莫名其妙”、“不了了之”的收尾,总是让人觉得透不过起来。而直到我看到了他的自传体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后,就忽然柳暗花明。从他的第一部小说《何去何从》出版到2007年发表的《咏叹生死》,他几乎是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将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摔得粉碎、重组、加入一些希冀、抽出一些记忆,又再现在读者的眼前。属于他母亲的回忆:母亲走过的耶路撒冷街道、母亲的学校、母亲的阅读和写作、母亲的品位和忧郁、母亲的梦幻和压抑,这所有的一切的片段都赋予了阿摩司?奥兹笔下的人物以性格和生命,而他们又都是残缺的、都是不幸的,都是带着美丽翅膀的蝴蝶、最终跌碎在耶路撒冷的沙土石板路上。

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出现的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过世了,但是在阿摩司?奥兹的文字里,他们那么真实、那么痛苦、那么充满生命的活着。走在耶路撒冷的街道上,每一条街道的名字都会勾起对那些已经失去的人们——有名字的、无名字的——的回忆。在耶路撒冷读到这些已经逝去的人的故事,就会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仿佛行走在活着的历史中。

每次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住在耶路撒冷、而不是在特拉维夫的时候,我就会说,因为我觉得我真真切切地活着。


六、梦想

以色列对我来说是一个既抽象又具体的概念。她抽象,是因为她是我心中的一个梦想。而她具体,是因为我曾经很鸡毛蒜皮、很油盐酱醋的在这个国家生活过。在这里,我上学又上班,旅行又劳动,在公交车上智斗性骚扰的新兵,在菜市场里凶神恶煞的砍价。

在我的眼中,以色列早已退却了死海、红海、地中海滨的浪漫游客气息,也不再有那么多让人心跳加速的第一次(第一次办交通卡、第一次坐耶路撒冷轻轨、第一次用希伯来语搭讪、第一次在以色列看电影),但是这个国家却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神秘、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具有层次感。

我知道,这是我与以色列拉开距离的时候了,为了能够更了解她,我必须远离她。我一个人走过了许多犹太重镇,从伦敦到巴黎,从阿姆斯特丹到罗马,从威尼斯到雅典,从利沃夫到基辅,从别尔季切夫到比罗比詹,从上海到哈尔滨,之后再去到更多的地方。

以色列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但是她要穷尽我一生的时间、让我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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