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由于文艺复兴时代，西欧部分回复到了希腊城邦发展路线，两项久远的遗产也进一步得到继承——其一是政府尽可能避免直接征税，而要懂得经营和运用多种手段来筹集资金；其二是公共财政的盈余应当在公民中进行分配。
当然，两者的差异更根本——希腊城邦主要以政治和农业为主形成聚集，意大利城邦则以商业活动为主形成聚集。
意大利城邦也可谓在迦太基覆灭之后，近一千年时间里，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由商人掌控的国家（此前的秦帝国的吕不韦，是商人起家，不过并没有真正保持商人身份和运用商业手段治理国家）。
这些商人治理的城邦，威尼斯在727年选出了第一任自己的总督，比萨在1085年成立，米兰在1097年成立，热那亚在1099年成立，博洛尼亚在1123年成立，无一例外地采用了共和制——没有了天赋神权的基础，那就只能采用这种扩大了的专制方式。
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共和体制居然从那时候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拿破仑时代！在诸多王国之间生存并坚持一种体制下来，何其不易。
热那亚和威尼斯正是利用了商业手段和思维，完全从实利角度出发，并且充分利用皇帝与教皇之间的矛盾与隔阂，不断地玩政治平衡，以维系自己的自治和中立地位。
光是这六七百年的策略手段，就足够成一本政治策略百科全书了——想想这春秋战国也就五六百年时间，出了多少影响到今天的谋略。具体可参见敝号2021年随笔的《战国策》——很遗憾今天我们没有重视这些宝贵思想，相关的策略倒是被英美玩得很熟练。
最为神奇的就是威尼斯，居然能从公元8世纪开始（同时期的中国是唐玄宗时期，安禄山刚刚被封为郡王），就建立起了商人执政的共和国体制，以纯粹的商业头脑的敏锐性，左右逢源，既形式上效忠于衰败中的拜占庭帝国，又为罗马教廷和皇帝之间提供中立法庭进行纠纷中介服务。
此后的整整一千年中，没有让权力落入任何一个专制君主手中！不然何以莎士比亚会要写《威尼斯商人》！
威尼斯政府和执政官，都不征收直接税，倾向于贸易、消费这类间接税——只有商人会认为，藏富于民，比把财富堆积在统治者的家里，要能创造更多的国家财富。
自公元8世纪到公元11世纪的三百年间，威尼斯没有有记载的直接税种，主要财政收入来源于市场税、过路费、消费税，支持大型工程支出的，主要依赖于工商资本家阶层的捐赠。
随着政府不可避免地扩大，战争支出增加，威尼斯也打算采用直接税，只不过，仍然是商人思维——可以偿还的直接税——发行政府公债。
1164年，有记录的威尼斯的第一笔政府公债出现了，利率是5%，按照公民财富的多少进行摊派——这是一种强制性的公债。——同时期的中国是南宋年间，市场经济的活跃程度也达到了中国历史上的巅峰。
到1228年，威尼斯政府规定，所有被授予公民权的人，都要宣誓承担缴纳兵役捐和强制性政府公债的义务。
到1314年，威尼斯政府的债务总额达到了107万杜卡特，主要用于对热那亚的战争。这些债务都得到了许诺的偿还，5%的利息都按时支付给公民。
最为重要的，债务的增加导致了一个新事物诞生——公债交易市场产生。
公民把持有的公债售出，换回现金，以备不时之需，这一方面需要公债本身拥有较高的信用，另一方面则需要社会对利息的宽容度。
自罗马帝国分裂之后，整个中世纪，西欧对于利息都持有禁令，利息被认为是敲骨吸髓的不良收益方式。这种观念一直到公元9世纪以后，随着西欧城邦经济的兴起，才逐步瓦解。
在威尼斯、热那亚，统治阶层把利息视为对损失的补偿，什么损失？当然是债权人出让有价资产之后发生的机会损失。
公债要能买卖，还有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就是对价格和利息的计算方法的普及——这需要新的数学工具。
其实，也正是因为缺乏复杂的数学工具，威尼斯政府卖了一百多年的公债，都没有期限——换句话说，就是没有规定本金的偿还时间，只有利息。
这反过来也简化了对公债价格的计算，一旦你有了归还本金时间，就还需要折现未来本金到今天的价值，如果只有利息，那就好办多了。所以，那个年代的公债，绝大部分都是永续债。
从记录来看，从13世纪到14世纪一百多年间，威尼斯政府债的价格逐年下降，反映出政府信用的良好，以及国库的充实。
公债逐渐从本质上的政府直接税收工具，变成了公民们喜欢的一种投资品。——这种转换，是财政金融化良性运转的关键之关键。
同时期任何一个东方帝国的君主要知道了，估计怎么也搞不懂这是怎样一种魔术，把从来都压得百姓们喘不过气的直接税，变成百姓乐于交钱投资的事业！
上述威尼斯政府的运作，敝号将推出随笔系列《财富之城》进行详述。
如果说威尼斯走出了一条政府公债公开市场化运作的正规路径，那么其宿敌热那亚则走出了一条可以被今天的华尔街称之为金融创新的路径——热那亚不仅发行公债筹集资金，它干脆把公债也私有化，公共事业也都私有化了。
热那亚把政府要募集资金的公债，全部卖断给公民组建的私人财团——本质就是包税商，这些财团不仅买断公债，还买断了公债附带的税收收入作为偿还。
然后，私人财团再把这些税收收入切分成股份，放到市场上去卖和交易，以便分散和转移风险！
由于税收收入有一定不确定性，这种股份同样也具有收益不确定性的特点，所以，经济史和金融史上也有观点把这视为股份公司的起源。
也就是说，不同于威尼斯，热那亚的公民可不能说是国家的债权人，而是国家的股东。
威尼斯还有国家专营的兵工厂，所有用于战争的战舰都是兵工厂建造，热那亚更猛，干脆都承包给私人，要打仗，就让私人捐建。
好玩吧？想象得到吗？
再看佛罗伦萨。佛罗伦萨受益于布料和丝绸贸易，应该算是最富有的城邦，所以公债发起很晚，不缺钱。
直到14世纪初期的黑死病，打击了西欧的贸易，引发经济危机，使得财政陡然见紧，佛罗伦萨才开始发行公债筹集公共资金。
佛罗伦萨和热那亚这两个城邦与威尼斯最大的不同，在于前两者在政治上依然以世袭封建贵族为主，不像威尼斯在很早就确立了工商资本家的政治地位，佛罗伦萨和热那亚政治上一直较为动荡，贵族与银行家、工商资本家之间斗，与平民阶层斗。三方之间因为公共财政的负担问题，时不时会引发一些暴动和骚乱。
不论怎样，公债体系已经成为意大利邦国的政治经济基石。到15世纪中叶，威尼斯人称公债体系为国家长治久安的基石和国家声誉的来源。
为了确保公债可以得到稳定偿还，15世纪的威尼斯政府又打造了公债基金，把公债筹集资金的一部分成立基金，委托给国内几家主要银行加以管理，基金主要用于偿还公债利息——财政运转已经基本金融化。
这也就是今天我们视为财政创新的政府引导基金、财政基金的最早起源。
于此同时，财政更加紧张的佛罗伦萨，为了鼓励公民买公债，则于1425年创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支养老基金，让大家购买养老基金，许诺在将来特定期限内偿还本金利息，政府则把基金用于购买公债。到期的基金，政府就售出公债回款来进行偿还。
由于购买这支基金的，以那些没有成家，没有后代的修女们为主，所以被称为“嫁妆基金”。
今天，六百年后的我们，才开始做同样的事。
热那亚也不甘落后，基于它更为激进的公民财团买断公债的做法，1407年，这批财团成立了圣乔治银行，用40年时间，把各个小财团手中的股份全部收购，这样，圣乔治银行就控制了热那亚的几乎所有的税收、铸币、盐业，还管理着热那亚的海外殖民地。
圣乔治银行毫无疑问成为中世纪最大规模的商业企业，也是最大规模的银行。
神奇的地方还在于，圣乔治银行的股权，主要控制在宗教团体、工商资本家和银行家手中，与热那亚当权的封建贵族和平民阶层无关！
那个神奇的马基雅维利非常看好圣乔治银行这么一个机构，他认为，热那亚虽然一直政治不稳定，也没有建立起威尼斯那样的共和政体，但却构建起了一个商人为主的圣乔治银行这么一个第三方机构，起到了对封建贵族和平民团体之间的分权制衡作用。
由于圣乔治银行的存在，热那亚公民更频繁地使用公债进行交易——因为稳定而安全，创造出了公债的二级交易市场，活跃了整个财政。
1454年，著名的维瓦尔第家族还通过圣乔治银行放弃了一部分公债所有权，相当于直接捐赠给热那亚财政。
为此，圣乔治银行管理层为维瓦尔第树了一尊雕像。——维瓦尔第拥有雕像并不是因为他的弦乐四重奏《四季》，而是因为公债。
这还没完，到15世纪中期开始，圣乔治银行又发明了用纸币来替代现金发放利息的做法。这又使得热那亚成为西欧第一个有效使用纸币流通的经济体。
圣乔治银行的存在，保证了热那亚在15世纪中后期在财政金融领域超越了威尼斯——热那亚可以小得多的领地和少得多的人口，筹集到与威尼斯一样的财政资金。
以上是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北部城邦的公债奇迹。
这就是商业思维和商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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