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号随笔的水木茂第二本漫画。第一部是2021年体例庞大的《昭和史》，个人经历与家国史乃至世界史的结合体，奇特的阅读体验，有兴趣的可以在小记公众号中查询来看。
这本《全员玉碎》说的是水木茂作为参加过二战太平洋战争的日军一员的亲身真实经历。
昭和十八年，也就是1943年，水木茂作为志愿军的一员被派往位于南太平洋的新不列颠岛，科克波。在后来的拜恩岛与美军的鏖战中，水木茂所在的支队，被美军全数歼灭，仅余下了命大的他一人。他本人在战争中失去了左臂。
这么一段经历。——2023年敝号吓人的随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中叙述到南太平洋争夺战时，缕缕提及此人此漫画。
这本漫画比之《昭和史》在体量上小了太多，仅局限于他所在的小队真实的战斗经历，但却更加“不爱国”，也更加赤裸裸地反对所有以国家名义动员的侵略战争。
一开篇就是大尺度。岛上日军在仅有的一天假里，去享受慰安妇的情节。一天假期只剩下5分钟，慰安妇所外还排着70人的长队。一人只有30秒时间！
还没有慰安过的士兵大叫延长时间，大姐，再忍50个人吧！我只用摸的就可以！而已经接待了上百名士兵的慰安妇们则大叫：身体扛不住了！
水木茂：大叫再等等的士兵是因为爱国，大叫扛不住了的慰安妇也是因为爱国，大家都为了一时的政治正确，在地狱的边缘生存。
贯穿整个岛屿生活的，就是饥饿。其时日本占据的地域面积，已经有四个中国那么大，达到了日本当时国力的极限，边缘地带的运力已经明显不足。
不久，水木茂所在的支队换了新任的田所少佐为大队长，奉命率领支队，离开科克波，占据了一座新的岛屿——拜恩岛。这里也就是全员玉碎发生的地方。
田所少佐就是那种绝对拥护军方的少壮派。
支队里第一个挂掉的，是二等兵小川，登革热加上搬运棕榈树压断了手臂。因为要重新建起岛上的堡垒，基本一切都是从零开始。
水木茂所在的分队，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去岛上抓猪，以补充肉食所需。抓猪要渡河，就在渡河的时候，水木茂的另一个战友境田悄无声息地就失踪了，分队长大人问水木茂你当时在干嘛？水木茂说，我忙着挖鼻孔呢。
直到第二天水木茂才又在河口发现境田被鳄鱼吃剩下的下半身。
抓猪宣告失败，支队决定派员用手榴弹炸鱼。结果在炸鱼的时候，因为饿急了，中本二等兵贪吃，直接吃生鱼，不慎被鱼刺卡死。
就中本去世的第二天，拜恩岛迎来了美军战机的第一次空袭，空袭中，负责渡口渡船的景山被炸死。
拜恩支队的官员们分析认为，这是美军前去空袭拉包尔岛时，顺带着对拜恩的空袭，估计美军在拜恩藏有间谍或者特遣队之类的。于是当天晚上，水木茂所在的小队就被派出前去米勒姆进行搜索。
当晚下暴雨，小队在漆黑的雨中搜索，居然真的中了美军的埋伏，遭到一顿胖揍。二等兵加山被击中倒地，小队长立刻命令全部撤退。
撤退之前，卫生兵拉着水木茂要去找加山，不是为了救加山，而是趁撤退之前把加山的小手指头切下来，好带回去当遗骨寄回加山的家。
在切加山的手指时，水木茂发现加山还活着。就那么生生切了手指，把还在喘气的加山扔在了雨中。
第二天，支队立刻派出四个小队，就水木茂小队报告的方位，包抄上去。一场激烈战斗后，美军撤离。
水木茂们跑进被美军遗弃的住所里，发现了罐头和巧克力。就像后来所有日军惊讶的一样，即便在战时，美军都吃得这么好，这物资的丰富程度和供应能力！
田所少佐对此的评价思路，跟今天网络正能量的逻辑一致：这更说明美军不堪一击，要吃得这么好，才能跟我们作战！
一周之后，美军战机轰炸越来越频繁，得到消息，美军将登陆拜恩岛。支队开始进入战备状态，水木茂所在的小队负责守卫瓦蓝戈耶河口。
不久，美军登陆开始，第一次交火，战机就把支队上仅有的一门重炮给炸毁了。
登陆作战的画面，非常精彩，与电影《拯救大兵瑞恩》、《父辈的旗帜》、《硫磺岛家书》几乎是一模一样。
登陆战第二天，美军登陆艇开向了水木茂所在支队驻守的瓦蓝戈耶河口，水木茂第一次直面美军。
面对美军来袭，机枪阵地瞬间被摧毁，拜恩驻守中队军官们开始研究作战方案。也还是与几乎所有太平洋战争电影情节一致，可见也都是现实情况——年轻少壮的大队长主张血战到底，以肉身抵抗坦克，老成持重的中队长则主张放弃滩头，撤退到山区和丛林中去打游击。
在决定组织敢死队出击之前，水木茂被派去大本营带回最后一次军粮，就这么躲过了第一次敢死队出击。
不过他很快被安排参加第二次敢死队出击。在夜晚到来之前，他又被安排冒着美军炮火出掩体去给大家打水。
等他回到掩体时，他所在的第一分队已经全部阵亡。于是水木茂只好跟着其他分队退下来的伤兵一起撤退到了第三分队。
不久，因为水源地被美军攻占，大本营下令全线撤退。水木茂就这么暂时捡回了一条命。
与此同时，大本营再次发生作战方案争论。争论的焦点仍然是究竟以全体玉碎的方式与美军正面对抗到底，还是继续撤退到丛林中去游击。
问题就在于，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但上级却选择了代价最大和最愚蠢的方式，做出了正面对抗的命令。
这让身处一线的作战部队，踌躇于服从命令，还是选择最佳方式之间。
主张服从上级全员玉碎的大队长田所少佐的想法其实也有道理，但却有“高级黑”的嫌疑——他认为，本来这整个战争就是个闹剧，谁让咱帝国会扩张到这样一个地方，谁让帝国会蠢到跟美国干起来？是谁说不跟美国干就会亡国灭种的？即便撤退保存实力，也无非是多耗上一两个月，能改变最终全盘失败的结局吗？
一旦高层的战略导向出了问题，走向了失败，那么中基层再理性的思考和计划都没有用，只有一同奔向深渊。
最后指挥官们做出了折中选择，同意玉碎作战，不过先缓和两三天，做士兵们的思想工作。
当天晚上，水木茂所在的分队因为找水喝，又遇到美军前哨，本田军曹身负重伤，为了不拖累水木茂，选择了用手榴弹自尽。
小队长水木跑来做士兵思想工作，士兵们纷纷说，现在日本本土都开始遭到轰炸了，那我们守在这离家里上万里远的海岛上，有什么意义吗？也许战局会有转机啊！所谓转机，就是等待战争结束。
这里水木茂揭示了1944年太平洋战场上一线的氛围——其实大家都在等待战争结束，无论是胜是败都不重要，只要结束就好。
水木队长无法解释，只好说，唉，大家早点睡觉，继续去做吃寿司和牛排的好梦吧。
第二天，田所少佐正是下达了玉碎命令，要求全员当天半夜一点全部向美军阵地突袭，伤病员集中起来每人发手榴弹随时自尽。
实际上，田所少佐的请示到了拉包尔大本营之后，大本营的中将和参谋长都没有同意，立即下达命令阻止田所少佐的玉碎请求，不过到那个时候，拜恩支队已经投入战斗了。
水木茂一直在照看疟疾高烧的小林。小林是和他同时同车入伍，然后又分到同一个支队的士兵，水木茂把手榴弹交给小林，然后对小林说，我要走了。
两人相对无言。
接着当晚就是发酒给大家，先狂欢一场。
水木茂所在的中队，由大队长田所少佐带领，对美军中央阵地进行冲锋。冲锋一开始，田所少佐就一个人冲在前面，以至于跟大部队走丢了。
关键时候走丢了。
此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坚决主张玉碎的少佐的身影。不过，水木茂声明，确实曾经看到他冲在最前面。
残酷的玉碎冲锋场景，在水木茂的笔下，变得模糊。
冲锋过后，中队长被打断了一条腿。这位中队长就始终在和大队长田所争执不下的那位，他坚持要大家撤退到丛林里去打游击。这个时候，中队长抓住几个还活着的士兵，要求他们抬自己离开战场。
之后，中队长命令这几名还活着的士兵，立刻撤退到圣乔治角，与那边可能还活着的分队集合。
士兵们要求中队长也一起，但中队长严词拒绝——玉碎的命令已下，我必须去死，但你们可以不用去死，你们是服从我的命令撤退的。
另一支突击的第二分队，由水木小队长带领，在受到美军打击之后，也没管玉碎命令，直接就转移到了圣乔治角。
第三支抵达圣乔治角的是石山军医带领的伤病员队伍。石山军医是一名值得尊敬的军医，只有他始终坚持救人性命为本，也正因此，他对于玉碎命令也不屑一顾。
在他的观念里，人生而在世，与蝼蚁一样，都是神的意志，也是自然的意志，谁要阻挡这道光明或人为地摧残生命，就是邪恶，即便是制度使然，那么制度也就是邪恶的。
从这一段水木的描述中，可以看到明治维新以来西方思想对日本的影响——这一段叙述，已经颇有自然神论的意思了。
当然，这是“西方那一套”，是必须摒弃的。
到了圣乔治角后，残余的81名士兵向拉包尔发送了电报。
接到电报的拉包尔大本营反而头疼了。因为大家都以为拜恩支队全员玉碎，而且已经正式在拉包尔全军宣布，且已经举行了祭奠的仪式。仪式让拉包尔的守军受到了鼓舞和激励。
这个时候突然又冒出一股残余兵力说并没有全员玉碎，就会变成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
拉包尔兵团长中将出于要保持军队信念的需要，要求拜恩支队的残余兵力，只能不存在，必须已经玉碎！
于是派出了特遣队，前往圣乔治角，其任务就是继续敦促拜恩支队活下来的士兵们，继续玉碎，以确保前面玉碎命令的执行效果。
这些事，在今天看过来，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可是平心而论，在强调执行力的当今，为了短期行政命令而进行类似应付式的荒唐和愚蠢的操作其实也不少。
题外话，当初为了凑足决策层要求的炼铁数字，我们能把家里的饭锅砸了回炉去冲指标，还有已经忘却的查核酸刷绿码，拥有如此之执行力。我们真是从不缺执行力。
石山军医得知大本营要派特遣队过来，执行玉碎命令，也就是让生还下来的士兵去死，愤而直接乘船到大本营去跟上级理论。
在拉包尔大本营，石山军医与要执行玉碎命令的木户参谋发生了一场争论，水木用了大篇幅来进行描绘。
争论的主题，也就是今天网络上常有的争论——不顾惜个人权利乃至生命的服从是爱国，还是基于尊重生命和个人权益的国家之爱。
八十年前在拉包尔的日军正能量的看法，认为前者是爱国，后者是“西方那一套”。
八十年过去了。
石山军医在争吵之后，饮弹自尽。
木户参谋带着石山军医的骨灰前往圣乔治角，组织拜恩支队所有官兵开始调查审问，活下来的军官愿意继续组织敢死队突击的，就突击，不愿意的，要么必须自尽，要么就是枪决。
两名少尉军官不同意继续突击，选择了自尽。水木茂详细地描绘了两人自尽的场景。
三天后，美军开始登陆圣乔治角。木户参谋对拜恩支队下达了再次玉碎冲击的命令，刚刚开始冲击，木户参谋就被打死在冲锋线上。
最后，水木茂用了一连串画面，展现了士兵死亡在野地里的现场，从倒下，到断气，到安静，到最后化为丛丛的白骨。
还是那个感受，水木茂的战争漫画，相比文学和影视作品最大的优势，就是能把个人最细腻的感受，用画面尽情展现。
这体现在他独特的漫画叙事特点里——总是在紧张的战斗情节中会突然停下来，去展现丛林里一只鹦鹉，草地上一朵雏菊的静谧和神圣。
也会突然脱开现实，让花朵从骷髅空洞的眼眶中长出来，面对破空而过的信号弹，四下里到处都是诗句。
这体现的不再是简单的“反战”，而是对生命和自然进程的一种敬畏和崇拜，或者说，就是对死亡的崇拜。死亡是生的一部分，更是新生的开始。
水木茂后来在《昭和史》中自述，1970年，他和两个战友再次返回了当年玉碎的战地拉包尔的圣乔治角，发现满地遗弃的饭盒，弹药仍然在那里，最多的，就是战友们的累累白骨，无人收敛。
当晚，他和两个战友就露宿在当年的营地。
奇怪的事发生了，三个人几乎做了同一个梦，梦到战友们的亡灵都找了来，向他们哭诉自己的冤屈，不平和孤独。
当初，他们或出于爱国，或出于被迫，响应国家号召，为了国家。然后死在遥远的孤岛上，没人收尸，现在被人们称为侵略者或者战犯。
这是“少数军国主义者”能造成的吗？
不是，是体制，是从上到下铁板一块，只有执行而不容纠错的体制问题。
第二天，三个人一致决定收埋战友们的白骨，把能找到的遗骸，都埋进了一个大墓，洒上清酒，做了祭祀仪式。突然间，大批的蝴蝶出现了，久久积聚在坟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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