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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阳:扬之水日记的破案功能
扬之水的书,正越卖越贵,最近新出的一种“金银器图鉴”更是定价近九百元,也就似乎少了些面向普通读者的诚意。浏览了图书广告,这些装帧精美、满是图片的“名物研究”,怕写法上多少有点类似于博物馆藏品介绍,想了想还是先不买。倒是她从没当名山事业来做的《〈读书〉十年》日记,却三卷五卷地再版,很有吸引人之处。我感兴趣的是这些日记不经意间提供的一些解谜线索,以及由此而生的破案功能。不知这算不算读法上的“别裁”呢?

“扬之水日记”《〈读书〉十年》(五卷本)
(点击图片购买)
破案一:钱锺书会认可别人为他编文选?

有一套舒展编选的六卷本《钱锺书论学文选》,自问世以来,就引发了某些读者的好奇。彼时尚健在且声望正如日中天的钱锺书,会同意别人给自己编选这样一套文集吗?我也早有类似的疑惑。因为清楚记得,他的知交周振甫曾经和冀勤编了本《钱锺书〈谈艺录〉读本》,和这套“论学文选”相隔两年出版,出版后钱本人的反应是反感和不满:“周先生后来与人合作出了一本《〈谈艺录〉读本》,钱公看后,却极为反感。”(刘衍文《漫话钱锺书先生》)
“他接受了稿约,去征求钱先生意见,钱先生不大同意,但是不便反对,就婉转地表示了一点意见。……周先生说:'我自以为做得很起劲,很卖力,也以为有质量。排印本经钱先生过目,钱先生却很不满意,指出了许多错误与不精确之处,特别是涉及外国著作的地方。不过钱先生知道我是三十年代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出身,没有出洋留学过,外文不行,便原谅了我。”吴海发《学术河上乌篷船》)
既如此,钱氏会准许舒展编他的论学文选?
舒展是当代颇有影响的杂文家。他发表在《文汇月刊》1989年第1期上的《书外余音——关于〈钱锺书论学文选〉的话题》,说了一通当时某些钱学出版物策划经过,“钱先生对我们这些举动,着实恼火,但又无可奈何”,却正面无一言谈及自己所编的这套文选,想来有不便明言的尴尬。这就更平添了后人的好奇心。看扬之水1990年7月26日的日记,我忽然有找到了答案的感觉:
接钱锺书先生所赠《论学文选》第六册。
书是整套一起出版的,为什么独独抽出其中第六册相赠呢?

钱锺书论学文选(全套六卷,图中缺第六卷)

围绕这个问号查探下去,发现不止扬之水,其他一众友人都只收到了“第六册”:“那天而复先生还谈起,锺书先生只送了他《钱锺书论学文选》第六卷一册。舒展先生编选的《钱锺书论学文选》共六卷六册,广东花城出版社出版。他问我锺书先生给了我这套书没有。我说也只送了我第六卷一册,并告诉他,钱先生在给我这本书时说:'这册还有点意思,可以看看。’而复先生说:从他对你说的这句话,再联系信中所说为何只送我第六卷一册,可见锺书先生的谦逊了。”(吴泰昌《亲历文坛五十年》)
真的是谦逊吗?
在目击者的记忆中,舒展编这套文选很认真。李辉说:“编选期间,他与钱锺书往来书信频繁,不时拿来让我看。这套文选,新增加钱锺书新补手稿二十余万字的内容,可谓功德无量的事情。”(《先生们》)如果考虑到李辉与舒展在《人民日报》文艺部共事,而或许在表述上有所溢美,那么刘绪源用“被逼上梁山”五字形容舒展“编这套大书的经过”(《怀舒展》),则道出了舒展受命出版社而不得不为之的隐衷。这隐衷结合当年出版社组稿人的回忆,得到了还原:
“刚坐下,钱先生就当着杨绛的面,大声对我说:'我们的冷水泼不灭你伟经的热心烈火呀!你们社一定要出我的文选,只好破例,不给你扫兴,我答应下来。’接着告诉我,选编他的文选的人,用不着从哪儿找,就舒展兄一人完全可以担当。……'有难处,我会帮你的!你放心编,放手选,这正可以练出并显示选编者的手眼!’……以鄙人(此处指舒展)读书笔记之选题为轴。……钱锺书说:'这正是你的独创!独创呀!好!就用你读书笔记这个办法。’说毕找出一大叠新作,说:我可以全部给你选!选者表现了你对我的批判(我连说不敢,不敢)和你的眼光。”(黄伟经《关于〈钱选〉出版的往事》)
和编选者的认真相比,被编选者的态度认真吗?表面上看确实:“钱锺书不仅修改、审定了舒展草拟的所有五卷六册的编目框架、条目及编者提要,还审览了第一卷的《出版说明》,他'对舒展的编选工作,始终给以非常认真、细致的帮助和指导’。”(钱之俊《晚年钱锺书》)

可是更进一步的探察表明,钱锺书对此番编选的认真,主要集中在第六册的增订部分上。这一册所收的,是《七缀集》以及别的一些理论文字。按高克勤之说,钱先生后来要求上海古籍出版社“以花城版文字为准”编辑《七缀集》,按“花城本拙选……照样复制”(《拙斋书话》),可以看出他对这册中新增补和修订部分的重视。至于前五册呢,钱锺书在致周而复的信中私下吐槽:

“羊城刊拙选,前五册皆无足观,第六册尚有杂文教首不经见者。”(吴泰昌《亲历文坛五十年》)

看到了吗?在他人为自己编文选这件事上,他在乎的仅仅是自己新增订的部分而已。至于前五册,“皆无足观”。无足观的,究竟是他自己的著述呢,还是舒展为此付出巨大劳动的“读书笔记”?玩味语气,似乎狡黠地兼指两者,但若果真认定自己的著作无足观,又何必多此一举增订?觉得无足观的,恐怕还是编选工作。噫,他心中哪里把这件工作真当回事啊!

案情至此也就大白于天下。在这个不同于常情常理的赠书举动中,钱锺书寄给众人“第六册”,是因为该册增补了他最新的文字,而且相对保留了他完整的文章原貌——不像前五册那样经过舒展的重新打乱和组织。就是说,他在意和希望别人看到的,仅仅是出自自己原生态手笔的内容。这表明,半推半就间,他也并不拒绝自己著作的普及,但同时又不屑于别人对自己著作的改编,那些首肯和鼓励性的话,似属场面语,和内心真实所想不是一回事,更谈不上谦逊。复杂而微妙的骄矜性格,于此可见。要是没有借出版这套文选而增订的机会,这套文选会像《〈谈艺录〉读本》一样受到钱氏的鄙薄,大抵是可以想象到的。
破案二:王世襄烧焖葱真那么潇洒?

老文人中谁最擅长烧菜?熟谙学林掌故者,多半会推王世襄。王先生的绝活是“焖葱”,即用一捆最不起眼的葱,烹出一道让座中饕餮之徒无不大快朵颐的美食——海米(即虾米)烧大葱此故事最早经汪曾祺的《食道寻旧——〈学人谈吃〉序》披露,说是“听黄永玉说,有一次有几个朋友在一家会餐,规定每人备料去表演一个菜。王世襄来了,提了一捆葱。他做了一个菜:焖葱。结果把所有的菜全压下去了”,结果的结果是“被大伙儿一抢而空”(周家望《老北京的吃喝》)。王先生哲嗣王敦煌的描述则是:“父亲在冬天最爱做的一个菜叫作'海米烧大葱’。这款菜名是父亲的叫法,也是我们全家人的叫法,可是只在父亲为数不多的几位老朋友中流行。更多的人,包括品尝过这款菜的一些朋友,都把它叫作'焖葱’。”(《吃主儿二编:庭院里的春华秋实》)写至此,我已是满口生津,被传得神乎其技的这道焖葱,该有多好吃呢?
王世襄骑车买菜

奥妙当在于大道至简,用极简单的食料,做出最美味的珍馐。估计列位看官和我一样,都是这么理解的,认为玩了一辈子的王老这是“云淡风轻,潇洒至极”(牛皮明明《在裂隙中寻找微光》)。可是看扬之水1995年1月11日的日记:

王先生拿出手艺来,置办了六款:……别的都不见出色,唯烧大葱是一手绝活儿,居然一点儿没有了葱味儿。师母说,昨天为了买葱,走遍了一条街。这么一小盘子,用了一捆葱,剥下来的葱叶子就有一筐。负翁赞不绝口。最后连汤汤水水都吃净了。

“负翁”就是张中行,他也曾著文盛赞过王氏的馔艺,出现在这儿很正常。但看了这段实录,你的感觉如何呢?

百度一下“王世襄 焖葱”
反正我的感觉是,一个案子又被破了。案件总是神秘的,就像王世襄先生,在吃瓜群众的描述中仿佛《天龙八部》里那位扫地僧,一登场飞花摘叶皆能伤人,就端出一盘重剑无锋的焖葱来请你尝鲜。而如今,照扬之水的剧透,这看似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一道焖葱,却建立在“走遍了一条街”辛苦搜寻采购的基础上,尤其还落得个“剥下来的葱叶子就有一筐”的耗材工夫俗套。也就是说,这道菜不是天然去雕饰的潇洒产物,相反仍是刻意做成的——有没有一种神奇把戏顿时被拆穿了的尴尬?
仿佛只剩下了苦笑。说这同样是“成如容易却艰辛”吧,肯定辜负了太多试图渲染王先生神技的好心人,比如张中行先生的好意。他们会觉得,一如此捅破真相,还有啥意思?要的就是那份引人艳羡的神秘。然而真相迟早会这样显露出来。经此祛魅后的焖葱,哪怕再鲜脆欲滴,也和饭店酒馆里名大厨煞费苦心烹制出的那些奇葩名菜,没了本质区别,或者说回归了软红十丈里的俗物本色。以无招胜有招的闲闲挥洒,被证明为仍是匠心经营的产物,让人说什么好呢?
这让人联想到,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喝着纯熟白话乳汁长大的人,说话流畅自如,却喜欢显露自己在文言写作方面的某种天分,满纸珠光宝气。偶尔读到这类文字,读者怕也会被镇住,而滋生出“天纵英才、吾不如也”的膜拜之情。可是作者表面上极力流露出的这光昌流丽的一切,极有可能是以背后吭哧吭哧遣词造句、模篇仿段为代价,涂涂抹抹,踉踉跄跄,拼了老命换来的。天知道他老兄为让笔下写出来的东西像古人所为,付出了多少吃奶的力气。你要是以为,眼前看到的这份潇洒就是真相,那就未免天真了。记得作家韩石山就曾在他的文学函授班讲义《浪迹文坛又一年》里,规劝过一位以复苏文言灵气为追求的中青年作家别入了魔道,以至于在词语上专力下功夫,却放懈了对文章成败而言更为至要的句子。如今细思起来可谓一针见血:明明用十五分力气憋出来的文章,你偏要硬充得像只用了五分力气,就算你写得不累,憋得也不累吗?

行文至此,又油然想起了古龙长篇武侠小说《天涯·明月·刀》的开头: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里?
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里!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彷佛是空的……
这样的开头,可以说是用力奠定了语言上的散文诗基调。单独看或许也不乏意蕴,一下子把读者给唬住了。但整部长达三十万言的小说,从头到尾都采用这种语言风格,为什么便埋下了温瑞安所说“有佳句而无佳篇”的地雷呢?
因为它和铆足了劲在白话语境中写文言,穿着T恤衫追求骈四俪六,犯了同样的毛病。不排除古龙有师法海明威电报式文风的动机,我只能说,他仅得其形而未得其神。海明威是试图不借助上下文情节的直接提示,通过人物对话来营造“外聚焦”、也即叙述者少于人物所知的冰山效果,来改变传统叙述那种人大于世界、动不动这个怎么想、那个怎么说的简单叙述方式和虚假伦理模式。古龙却用这外在形式挤兑了内在实质,徒有换行分段外形,玩弄起玄虚,读者跟着他累死,便在预料中。难怪他自己事后也发自内心承认,“写这一部是他一生中最累、最痛苦的”(曹正文《武侠世界的怪才》)。是啊,假如知道吃这一口焖葱,相当于吃下整整一大捆葱在去粗存精中的葱农汗水和庖厨心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你还能轻松往下咽吗?
话又说回来,据传古龙这样写,和商业利益驱动有关——当年香港的稿费是按行数计算的。如真是那样,此例则属于另一个案件,需要重新立案侦查了。
破案三:何以只字不提向黄裳写信致歉事?

日剧《古畑任三郎》里有个案子,说的是一女凶手故意诱男受害者进入一地下室,乘其不备锁死门窗,抽干空气而令其慢慢痛苦窒息死去。神探勘探现场后发现,死者左手拿着张白纸,右手捏着笔,那纸上空白无字。明明有在纸上写下凶手是谁的机会,却愣是没有留下任何字迹。神探于是蓦然惊觉,这是死者临终前发出的暗示:无论我写下什么,都会被第一时间检查我是否已死亡的凶手销毁,所以我用能写而偏不写的方式提醒你,那个最先看到我尸体并假意报警的人就是凶手!

借这个电视剧里的案子,我想说,有时候,沉默与空白恰恰是最大的证据和破案关键所在。眼前就有好例。《随笔》2007年第2期刊出黄裳《忆旧不难》一文,文中如题所示忆旧:

一九九四年夏,柯灵在《读书》上发表《想起梅兰芳》一文,大肆攻击我的旧作《饯梅兰芳》。这是一支策划周密的“冷箭”。只揭出文章题目而不指明作者,因为我在《读书》上有一个常年不断的专栏,指名不大方便。文章发表后,该刊编者赵丽雅寄来好几封小楷长信,反复解释,说明不知道被攻击的文章是我写的。我相信这是实情,以赵女士的年龄,不能要求她熟知一九四七年报纸上的一篇小文章及其作者。

《随笔》2007年第2期

赵丽雅就是扬之水。有趣的是,我翻遍扬之水日记中的1994至1996年部分,始终没有发现她给黄裳“寄来好几封小楷长信,反复解释”的记事,相关记载沉默而空白。这部日记里极个别地方,作者用了方格表示某种违碍——连删除之处都不忘主动交代,可见其用意在于不删而保留原貌。据此应可认为,上述内容原本就没被写入日记,被作者回避了。

何以只字不提?固然,没有权利要求作者在私人日记中该记什么,不该记什么,可纵观整体,本就是处理迎来送往的日常编务,记这一笔实属寻常。因为不记这些内容还记什么呢?空着,会不会反而叫人产生联想?何况,百花文艺出版社2019年重编出版的《〈读书〉十年》五卷版,最后一卷附有黄裳1994年中秋来鸿,就此事回应以“我也算《读书》的老朋友了,不料竟发了一篇对我全面攻击的文章,而且又是那么蛮不讲理,不能不表示遗憾”云云。读者看至此而翻检前文,竟日寻不得之后,将怎样看待作者的讳言呢?

带着这个有趣的悬念顺藤摸瓜,我感到,其实扬之水用不为人轻易察觉的笔法,在日记里作了隐晦的、间接的检讨

阅三校样(第六期,一一八至一八四页)。

往编辑部,发稿,忙一上午。

两处分别见于1994年5月19日与6月15日。柯灵这篇《想起梅兰芳》,刊于1994年第6期《读书》。上文清晰展示,该期的“三校样”和“发稿”都是扬之水本人直接经手的。三校样一般即最后一道校对工序,为何在此特意用括号注明,自己的校阅范围是“一一八至一八四页”呢?

《读书》1994年第6期
可以肯定的是,校样页码和正式出刊的页码一致,这才有了她在日记中多处提及的细心拼版工作。而查整部日记,涉及稿件校阅记录时,她都并不特别注出页码范围,为什么在此处标出所校页码?细作思忖,我只能哑然失笑,因为柯文恰排在该期第一四四至一五〇页!
明白过来了吗?扬之水是用这种方式,含蓄地立此存照:此文在编校上的责任确乎在我,无从推诿。和我们作为读者侦探前两个案件不同,这回是我们报案,她以作者的身份“主动投案”,用日记中的这段空白和特殊笔法澄清案情:确实是校对失察,折腾出了这道波澜。如果说对前两个案子,是从日记内容上破案,这最后一案的告破,借助的则是日记形式本身。
《〈读书〉十年》作者扬之水
这事牵涉出的纷争,随着当事人的陆续谢世已偃旗息鼓,在彼时双方看来却大有弄个清楚的必要。柯文不点名批评黄裳发在1947年《文汇报》上的《饯梅兰芳》一文,认为其对梅参与某祝捷演出活动的批评过于霸道。扬之水的日记只出版到1996年。这之后的1997年初,便发生了黄裳与张中行有关“第三条道路”的笔战,大抵也是触及气节问题的。后来又有学者撰文指出,黄裳曾在《古今》上发表过不少文章。扬之水日记显示,她早在1992年就向谷林借阅了全套《古今》(1月22日),并“抄录《古今》各期部目”(2月7日),又访金性尧深谈该刊(3月18日),金会不会自然地讲起黄在刊物上的化名呢?那会儿的扬之水是否有所知情,可谓案中迷团了。
把这些史海鳞爪,通过合理的思维劳动串连起来,能做出很好的文章,破案只是这样的文章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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