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少年
玄武
夏完淳，江南佳公子，上海松江人。死时仅十七岁，虚岁，以今日来看尚是未成年人。虽说古人早熟，他以如此弱龄，所做之事、所著之诗文，却也委实惊人。
夏公子早慧，有不世之才。观其诗文，风雷激荡，技法娴熟不陈腐，心智完备深沉。活到八十岁的人，绝多也不能够写出。生命价值岂在寿长，百般养生老而不死。夏则认为人之一身，如若敝屣，但为气所激而已。
夏公子小名端哥，自号“江左少年”。他的老师之一，是《五人墓碑记》的作者张溥。1647年，端哥在南京受审，羞辱主审的大吏洪承畴。临刑不跪，站着受死，被割断喉管。有妻钱秦篆，士家女子，新婚方一年。有遗腹子，后来没有成活。夏死后不久，其妻十八九岁时便落发为尼，青灯一生。
这是南中国最优秀的血脉之一，竟然就此断绝。
夏公子之父夏允彝，几社创立人之一。进士，曾为福建长乐知县。抗清失败后，清将相召，不就，留绝命辞后赴水。他死得悲壮，水浅仅没腰，他埋头于水中，呛肺而殁，背部衣衫都未沾湿。家人站在岸上送别，妻、妾、女、儿子夏完淳，一动不动。这是怎样的静穆哀恸。
夏公子有姊有妹，均具才名，三人号三隐。其姊后来剃度出家。
我常想明末清初中国的悲惨。扬州十日80万人死难，嘉定三屠，江阴之八十一日。清兵将妇女手钉在门板上奸淫，遇男子则砍一刀索财物，得之则扬长而去，不足则砍到血肉模糊。死难百姓，多不胜数。比后来日军入侵，惨烈过之。然而之后，居然很快平息平静。幸存者再不肯为争取尊严付出一点代价，与此相反，头不断地低下去，跪下去，爬下去，头不断地再低一点。只要生存和利益受一点威胁，就本能地收缩自己。然后一代代安居乐业，考异族的功名，做异族的生意，侍奉异族的皇帝，做异族的奴才——大官才有资格在奏折里自称奴才，一般汉人官吏，连称奴才的资格都没有。渐渐稳固，一稳267年。末，还有大学问家如王国维者为王朝殉死。
特意查了江南一代当时清兵的主将，居然是宁夏回人，名李成栋，原为李自成部下将领，后来降清。他便是下书召夏公子之父的清将，信中说什么“夏君来归我，大用；即不愿，第一见我”。嘉定三屠的罪恶是他干的，扬州十日他也是主要参与者。此人横扫江南，直下两广，射杀南明的隆武帝，擒杀绍武帝，几乎陷整个南中国。
时局和人心的混乱，尤以永历帝手下的东阁大学士丁魁楚最具戏剧性。他做到吏部尚书，相当于组织部长。自恃拥戴之功，受贿卖官，聚拢亲信。李成栋攻陷广州，他镇定自若，派家仆携黄金三万两向李示好。收到李邀他来主持两广政务的信后，大喜过望，把搜刮的财物装满四十只大船，共八十四万两黄金及大量奇珍异宝，在江面缓缓而行，前往拜见李东栋。
李当面砍了他剩下的唯一儿子，再杀丁魁楚。屠尽他家男丁，将其一妻四妾三媳二女脱光剥净入军帐折磨。丁魁楚，这位沉浮官场一生、自以为有足够经验对应乱局以自保的明朝老知识分子，就落得如此悲惨下场。须知丁这样的无耻和小算计，在当时的知识分子和士大夫中，是有一定代表性的。
而即便李成栋这样的武人，也是心智复杂混乱，不知所为意义。到后来他举兵反清拥南明永历帝，恐怕不仅仅是出于现实利益考量。他的一个小妾为激励他，自刎而死，使他痛哭丈夫尚不及一妇人。此人后来护南明朝廷兵败，落水淹死。
相似情况的，有高杰，亦为李自成手下将领，降清后又决意反清。大势已去，大概便是这样。所有人盲目、盲然，失去定性，不知明天将如何。他们在为满人卖力时所向披靡，一旦举义旗却缺乏号召力和战力，并立刻陷入旧王朝的内耗，变得不堪一击，身死名灭。
在这样污渍斑驳的时间里，在秽迹沾满一张张脸的东方大陆，夏完淳，一个在人间仅仅走过十七的少年，他身上迸发的能量，映亮整部历史。他是多么的不同，多么的高洁，多么的奇伟。多么的决绝。他陨石一般划过人类的天空，留下光亮的历史记忆，其历史品格一直传递到今天，还会传递到我们身后的时间。他短短一生所为，不仅仅是对旧王朝秩序的努力恢复，甚至主要不在此。他维护的更是文化人格，是个体尊严和民族尊严，是对即将断绝的文明传统的庄重继承。奄奄一息、沦为虚饰之物的民族魂魄，在他这里忽然为之盛大。他精神的高贵，远胜过历史上任一帝王。
我在儿童节将至时书写到他。我在十一二岁初读他的作品，系统再读，已隔三十余年。写如此短的篇章，许多次欲言又止，抽笔转寰，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笔墨踌蹰。我们需要记得、需要怀念，世故、哑默、苟且的中国，曾有过这等英勇、壮烈、才华横溢、有着凛凛尊严和历史品格的江左少年，一个数百年不出的天才。祭我少年精神，酹我高贵少年！
玄武，晋人。1989年开始写作。著述十余种。微号：
xuanwuguil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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