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对着女神谈三围
定义一样东西
就意味着限制了它
——王尔德 《道林·格雷的画像》
莫扎特：第32号降B大调小提琴奏鸣曲
薇姿舒特与格兰奇诺1714
钱钟书说，色盲们很少谈绘画，而文盲们却经常谈文学。
古典音乐世界也不闲着，媒体和闲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斯特拉迪瓦里或者瓜奈里古琴高昂的身价，不时发出一声——哇，一千万啊！就好像苏斯比拍卖行又创纪录地成交了一幅名画。不知从何时起，古董、名琴成了音乐界的WIFI热点，于是，各种以名琴为噱头的巡展、唱片和音乐会便层出不穷。
这些天价古琴大都有300多岁，出生于意大利一个遥远的黄金时代。农人从山里砍下云杉和松木，城里的工匠们，小心地将这些算不上名贵的木材，一凿一刨地制成轻巧曼妙的琴身，雕刻出精美的琴头，涂上漂亮的红漆，最后用伸缩性极强的干制羊肠做成琴弦。在那个遥远的时代，还没有机器生产，更没有精确到毫厘的车床。一把好琴，当然是有标准的，只不过对琴师们而言，他们也知道，达标只是学徒们的功课，真正的好琴，就象好女人一样，难以捉摸。
安东尼·斯特拉迪瓦里与朱塞佩·瓜奈里·吉苏，是名琴时代的巨匠。他们大约也没有想到，自己制作的提琴，今天可以卖到上千万的天价。这个价钱，已经不是给音乐家用来演奏的乐器，而是人类无止尽欲望的徽记
先声明一下，我听音乐，玩音响，偶尔也拨弄几下吉他，但对于小提琴，我却是枚纯正的处男。所以，当有人问我，价值连城的古董小提琴和当代制作之间，在声音上究竟区别几何？老实说，我也无可奉告。其实300年前，两位伟大的制琴大师本人也不知道。
不过，作为一个20多年的音响发烧友，我明白音响器材和琴一样，都是发声的工具，彼此多少有些类似的地方。比如，时间会逐渐改变材料的属性，很多音响器材在使用多年后，才能发出完美的声音。1802年，小提琴魔鬼帕格尼尼在20岁时得到了瓜奈里·吉苏在1742制作的一把尺寸和规范都有点出格的小提琴，当时这把琴已经60岁了。
60岁对一把提琴而言，刚刚是青春正好。这把琴并不大师拍卖所得，而是一位听过他演奏的商人，送给他的礼物。
帕格尼尼画像，1819年，安格尔画
在那个时代，乐器不是什么昂贵的神器，帕格尼尼出神入化的音乐才是无价之宝。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得到这把琴之后，帕神特别珍爱，还给这把制作得有点古怪的琴，起了一个响亮的昵称——加农炮。如今这把加农炮，是国宝级的文物，每两年只借给帕格尼尼小提琴赛冠军演奏一次。有时也借给其他著名的音乐家演出，条件是得到帕格尼尼协会的同意，支付数百万美元的保险，并由荷枪实弹意大利警官全程护送。
说说历史很牛X，但用过这把琴的很多大师，一点也不喜欢它。比如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大师阿卡多，他虽然有幸用它演奏，还录制了数张名盘，然而，他却几次表示他更喜欢斯特拉迪瓦里精致、柔和、丰富的声音。加农炮是瓜氏生命中最后两年的作品，为人癫狂的瓜氏在晚年时，已经不在乎什么标准和规范，甚至在雕刻琴头时，也经常心不马地留下刨痕，也无所谓。这把加农炮，琴身偏大，琴板比一般的琴厚，声音的确有点特别怪。美国著名的小提琴家鲁杰罗·里奇有幸用过这把加农炮，他老实地交待：
你需要去攻击它，驱动它，它就象一位等待你引爆的热情女人......它的髙音有点毛刺，低音深沉，弓弦接触点更靠近琴码，驱动它需要更多的力量
帕格尼尼随想曲：钟
阿卡多，加农炮1743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很少有人可以真正地驾驭这把帕格尼尼一生最钟爱的乐器。你当然可以讨论一把琴的好坏，但离开了名家与音乐，就像你高淡阔论女神的三围，只能是自讨其辱。
对一把琴而言，很多看不见的细节，都会对音响效果产生巨大的影响，比如使用的线材、避震措施，音孔的位置，使用的板材、提琴的保养与激活等等，巴拉巴拉可以说一大堆。仅仅是理解这些物理上的、声学上的要素，你都需要一对大师级的耳朵，更何况，你要进入音乐艺术的核心，去感受那捉摸不定的美丽，你的思想几乎找不到一条道路，到达那绝美的核心。或者正如王尔德所说：美，就是不确定性。你找到的，只是美丽的影子。
白天永远不懂夜的黑，大约名琴高昂的售价是你唯一能看懂的东西，但那也不代表代表它背后的审美价值。离开了音乐诠释者和音乐艺术本身，只谈身价话，名琴不过就是一串数字。
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犹太谚语
俄罗斯小提琴演奏家伊利亚·凯勒
人类天生爱比较，天生爱投票，把科学精神和民主投票当成宗教信仰的时代，实证、数字、对比、双盲实验、多数人的选择，成了通向“神圣”的绝对道路。古时候，西方哲学家曾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科学与艺术，各行其道。但是，21世纪只有科学民主一条双轨单行道，如果在科学家的实验室里比不出个好坏，那么就用民主投票投出个好坏。琴的好坏，就算缺少统一的物理标准，我依然可以用民主投票来强煎艺术。
2012年，巴黎大学的声学研究员们，响应时代号召，颇费心思地搞了一个实验。他们准备了三把高品质的现代小提琴、一把瓜奈里、以及两把斯特拉迪瓦里古董名琴。然后，他们找来21位小提琴手。
为避免吐槽，专家们用心地规避了“以文盲谈文学”的槽点。参与这项实验的小提琴演奏者，都是有些来头的，比如柴可夫斯基、西贝柳斯和帕格尼尼三大顶级小提琴赛事金牌得主，俄罗斯小提琴演奏家伊利亚·凯勒。
为模拟真实的演奏场景，除了选择合适的音乐厅外，还配备了钢琴伴奏。而且，所有小提琴家都蒙上了眼睛，以防视觉干扰，影响了主观判断。在一项测试中，他们要逐一演奏6把小提琴，并选出一把最想带回家的。另一项测试中，他们被要求对比2把小提琴的好坏，但并未被告知其中一把是新制的，一把是古董的。
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
实验结果被公布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21位试验者中，有13位选择把新制小提琴带回家。在新旧对比实验中，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小提琴被排在最后，而一把新制的小提琴最受偏爱。于是，论文给出了结论，在双盲条件下，顶级的小提琴家们也无法区分新旧小提琴的差别。
有没有搞错？和斯特拉迪瓦里、瓜奈里这样的古董名琴的身价比起来，新琴的价钱只是个零头。就这样，舆论闹翻了天，虽然很多小提琴专业人士表达了不满，特别是那些本来就让人不爽，让艺术家恨得牙痒痒的、靠倒卖炒作古琴暴利吃饭的奸诈琴商们。而放眼互联网，则是各种雀跃，好像一场屌丝逆袭的运动风起云涌，科学精神正把旧世界那些高贵的存在，打得落花流水。
实验挺有趣，不过结论却有点让人淡疼。用多数和少数来说明问题的概率论成了最后的赢家。其实多数人，甚至是专业人士，也无法真正地区分声音的差异，这也是一个事实。而且没有一种科学仪器，能鉴定出什么声音是真正美好的。有科学家研究实验，认定低音低频容易和脑电波同步，有益健康，最治愈，对这个“伟大”的科学发现，你只能“呵呵”。
这个关于名琴的实验和音乐治愈功能的实验，一样的让人蛋痛。
维瓦尔第：F大调三把小提琴协奏曲
阿卡多，斯特拉迪瓦里古琴
在实验结论中，用多数人的偏爱来代表正确，这本身就不符合艺术的基本逻辑。想想当年，全世界都不屑于凡高的艺术，专业人士恶语中伤，农妇把他的画拿去堵鸡舍的洞，如果当时搞个关于凡高的画与十字绣哪个更美的科学调查，估计凡高还没有抬起头来，就被关进了疯人院。
凡高和他同时代的法国印象派画家，都非常喜欢日本的浮士绘，可是你是否知道。在凡高的时代之前，连日本人都觉得浮士绘一钱不值。江户时代之后，浮世绘作为日本艺术的极品，竟然消失了。幸好一位从日本进口瓷器的荷兰商人，偶然发现，日本人用来包裹瓷器的废纸上，竟然有一个奇妙绝伦、自成一格的艺术世界。
多数人，对艺术意味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是，美，是我们变化无穷的灵魂，她从来不听从你理性的命令，也无视你的跟随。
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你
没出两分钟，我就爱上了她
她也爱上了我
这一点我不戴眼镜也看得出来
——马克吐温《百万英镑》
英国著名毒舌乐评家莱布雷希特
古典音乐在大众媒体的曝光率越少，媒体对小提琴价钱的兴趣就越大。
没有一样乐器能在电视广播上闹出如此大动静。你可以在教皇面前砸烂一架钢琴，或者在牛津街最热闹的时候一丝不挂拉大提琴，或者用长笛袭警，不过所有这些新闻都关乎行为，而非乐器。但是当你不小心把小提琴忘在出租车上，或是在地铁人群里演奏，或者把它忘在舞台上，或是被贼偷，那么从福克斯新闻到《体育画报》的所有媒体都会以小提琴做大标题，并带着相当程度的惊讶和恐惧。
为什么小提琴会得到如此无与伦比的关注？很明显，因其高价。
菲利普·昆特曾把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名琴忘在纽瓦克机场的出租车里，BBC电台马上大喘气地告诉全世界：这琴值四（喘气）百万（喘气）美刀......约书亚·贝尔在华盛顿地铁卖艺，赚了32.17块钱小费，而他这辈子最大的名气来自于那把价值350万美元的小提琴。上个月金敏珍那把价值184万美元的斯特拉迪瓦里琴被英国交警找回，三年前该琴在尤斯顿火车站被偷（小偷试图以100英镑出手）。而当大卫·加雷特在巴比肯中心被绊倒时，媒体关心的不是他是否摔伤了脊柱，而是有没有摔坏那把“无价”的名琴。以上每一个事件都能上国内晚间新闻.....
——莱布雷希特《古典音乐那些事》
红色小提琴：约书亚.贝尔改编
莱布雷希特文中说的美国小提琴家——约书亚.贝尔，就是为电影《红色小提琴》创作的同名主题曲的英俊小生，那部文艺片从上海一直说到意大利，电影情节说实话我已经快忘光了，但那支好听的插曲，还是让人印象深刻。这支曲子其实是从古典乐巨匠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中的《恰空舞曲》改编的。对这种流行改编，莱布雷希特爷爷显然非常不CARE。在他眼中，约书亚.贝尔的名字，之所以让他老人家记得，是因为英俊多金的约书亚.贝尔拥有一把1713年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名贵小提琴——吉布森（名琴不仅有编号编年，还有名字喔），价值350万美金。
2007年1月12日，心血来潮的他，拉着一位摄影朋友，跑到华盛顿的一个地铁站里拉小提琴。45分钟的时间里，一共演奏了6支巴赫的曲子。当时正是美国上班高峰时间，人潮人海中，大多数人都在赶去上班的路上，谁会在意有个闲人在一边拉琴讨钱？谁又知道，那把在唱歌的小提琴，身价不菲？
舒曼：三首幻想曲之一
杜普蕾与她的名琴——大卫·朵夫
四分钟后，约书亚.贝尔才收到了第一笔小费：一位女士把钱扔进了琴盒，停都没停就继续赶车了。几分钟后，有个人靠在墙边听他拉琴，不过那个人看看表，又继续前进。很显然，他上班要迟到了。美好的音乐和感情一样，你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消费。在45分钟内，只有7个人停住脚步并稍加停留。大约有20个人给了钱，约书亚.贝尔一共收到了32美元。当他结束了演奏，周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对，是往日的喧嚣！
约书亚.贝尔的行为艺术，其实也是一个科学实验。他想证明什么——你听不懂巴赫？还是你认不出名琴？——我看都不是。
这人海茫茫，时光匆匆，你在要地铁里与美的女神相遇，还要快速、准确地认出她来，其实是强人所难。美，是天下最无用之物，又最珍贵之物，它藏在你的心里，并不藏在地铁人流中。相反，当我们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名家名琴音乐会的门票，毕恭毕敬地聆听”圣“乐时，多数人的内心听到的也只是名气。
心灵的约会，总是千金难求。多数人心中的美好，永远无法从坚硬的日常中生长出来。
维瓦尔第：四季
大卫·卡彭特，斯特拉迪瓦里1719（“麦克唐纳“）
美国帅酷的中提琴演奏家大卫·卡彭特，在纽约用中提琴演奏了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名作——《四季》，热情、力量、厚实的声音，激荡着听者纤细的灵魂，神采飞扬。他用的这把斯特拉迪瓦里1719年制作的中提琴，名叫“麦克唐纳”，开价4500万美金。这也是我知道的，最贵的一把提琴。
由于“麦克唐纳'售价实在太高，至今无人买下。本来拉中提琴的人就少，开出这样的天价，上帝也会捂紧口袋。商人当然想做成生意，但你知道——中外最精明、最狡诈的商人都喜欢玩姜太公钓鱼的把戏。他们手上有的是名琴、古琴。4500万美金的叫价，不是为了卖，而是为了拉高他们手上其它古琴的价格。为了证明自己的琴是天地间最稀奇绝世珍宝，琴商们很乐意免费把琴借给当红的演奏家玩玩，顺便把音乐家变成琴商们促销名品的免费试奏员。你知道商人们玩的不是钱，玩的是情商喔！
大家看到名琴，都喜欢来一声：哇——这么贵啊。但它对你一点用也没有，不兑换成真金白银，就是一块轻飘飘的木头疙瘩，“哇”完你也就忘记了。可是对于演奏家，那可是致命的诱惑，摸一摸也好的。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名家遇到名琴，此琴方可待。
理查·斯特劳斯，五支钢琴曲
格伦· 古尔德，雅马哈
名琴有着特殊的艺术价值，先人一刨一凿地手工制作出一把把精湛的古琴，的确有让这件乐器散发出现代机器生产无法达成的细腻、独特的音色。这一点从历代小提琴大师的演奏与录音中，都一再被证实。然而请记住：琴的真正价值，并不是由商人决定的，只有名家才能让一把好琴象天使一样歌唱。也只有名家可以让一把大家都认为不怎么样的琴，发出绝美的天唱。
跳出提琴世界的神话，如今的钢琴世界，似乎炒作没那么夸张，但也是一家独大。一个斯坦威的名字，就代表了全部好琴的价值。对此，古尔德就非常不CARE。乐评人爱德华·罗特斯坦曾回忆过这位钢琴怪才，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录音:
多伦多略微阴冷的八月晚上，他逝世前一个月。凌晨三点，我们驱车至市中心一个荒废了的录音工作室，他依旧是夏天室内的那身打扮——两件毛衣、羊毛衬衫、围巾、宽边软帽。他在雅马哈小三角钢琴前坐下，弹起自己对理查·施特劳斯歌剧的改编。雅马哈瞬间变成六英尺平方的乐队：密集的对位线条，半透明的清澈与完美的曲线，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远离世界一切好奇的眼睛与耳朵，没有饥渴的乐迷与不满的评论，也没有算计着金钱的合约与交易，古尔德整晚地弹着，消失在他所创造的美丽中，纯粹的快乐……
那台雅马哈小号三角钢琴，据说是当时在录音室附近的乐器行里，古尔德随便挑的。他早就不在乎那些传说，他心中的音乐向指尖尽情流淌，早已超越了乐器本身，也让这无名的冰冷钢琴突然有了不一样的灵魂。
因为爱而记住一段情，因为一次感动记住一支曲，因为一支曲记住一个灵魂，因为一个灵魂曾经的触碰，而记住了一件乐器一片风景。琴的价值不是由我们投票来决定的，也不需要商人们来插草标。实验也好，身价也罢，说白了，抛开音乐谈名琴，抛开心灵与美来谈艺术，都是缘木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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