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寻找家乡的味蕾
01
鸡到哪里去了?
三娘急得到处寻。寻到大沙洲枫林里没有寻到,寻到白沙洲木桥边没有寻到,寻到喜鹊塘坝上头也没有寻到,寻到五里圳石板路上还是没有寻到……
三娘像个无头苍蝇一路去寻,却不敢向人打听,因为她怕被割“资本主义尾巴”。
三娘有一对双胞胎,大儿叫金锅,小儿叫银锅,眼看两个儿子正长身体了,可家里一贫如洗,三娘急得暗自掉泪。
一日,三娘上山打柴捡到一只野鸡仔,她偷偷地把它养了起来。家里缺粮,三娘靠挖蚯蚓、捉虫子、杀青草把它慢慢地养肥。一心等着给儿子过生日用,没想到生日快到了,鸡却不见了。
02
三娘村里村外找了个遍,连个鸡影子都没见到。没想到,一回家发现邻居麻五爷家早早地关门谢客。她透过门缝一看,麻五爷一家正在吃饭。三娘敲了好几遍门,也喊了好几声,里面的人好像都是聋子一样,一个都听不到。大约过了半小时,门开了。
“哎呀,三娘,是你呀。”
“麻五爷,干什么缺德的事,连门都不敢开?”
“没有听到呀,三娘,我耳朵过年时被鞭炮震聋了,隔一阵子里面就嗡嗡响。”
“你全家都给炸聋了?让开,好狗不挡路!”
“看就看。”
三娘进去转了一圈,莫说是鸡,连根鸡毛都没有看到。她发现麻五爷的碗油乎乎的,嘴油乎乎的,衣袖也是油乎乎。可是,三娘连鸡骨头都没找到一根,尽管她闻到了满屋子的鸡汤味。
本来,这幸福的香味应该飘在她家的,飘在她儿子生日的餐桌上。
03
三爷走得早,俩儿子还太嫩,三娘奈不何麻五爷。
就这样,一口气憋在三娘的心口上,成了一个死结。
“我就不相信,连鸡毛都吃了。”
三娘有事没事到处瞎转,莫说是看到鸡,哪怕是看到满地鸡毛,都会兴奋一阵子。先是仔细端详看是不是自己丢的那只,越看越觉得是,就偷偷地把鸡捉住,搂在怀里一个劲地抚摸,后又觉得毛色没有她丢的那只漂亮,又悻悻地把鸡放下。
“要是我的鸡没丢,该多好呀。”三娘经常这样地自言自语。
就这样,三年五载过了,十年八年过了。
鸡没有找到,俩儿子倒像是雨后春笋,眨眼间长大成人。
04
鸡,是三娘的主心骨。
三娘,是儿子的主心骨。
三娘寻鸡,儿子寻娘。
说来也怪,三娘寻鸡去过的地方像是暗藏天机——
大儿子金锅寻三娘寻到了白沙洲,他在晃悠悠的木桥上,遇见了一件奇事,回去写了一篇小说《白仙子》发表在《佛山文艺》上,后被一家报社相中,到广州当了记者;小儿子银锅寻三娘寻到了大沙洲,他望着火红的枫林一时心潮澎湃,与几个发小成立了《枫林》文学社,被镇里相中当了文化站长,后成了县里远近闻名的“笔杆子”。
05
其实,三娘寻鸡路暗藏的天机,至少有一半是给她自己的。
那一年,在云户食堂,只顾吃香喷喷的大锅饭的生产队员们,把队上的两头牛忘得了九霄云外。三娘实在看不过去,一大早去五里圳半山杀了一担青草。可她还没放下担子,就被两头饿疯了的牛顶翻在地。本来,三娘可以成劳动模范上广播的。可她没这命,被摆在屋檐下的门板上,三天三夜才苏醒。
还有一次,三娘挑了一担肥去早禾田,被一辆没有刹车的单车撞翻,当场就晕死过去,硬是挺了两天两夜才捡回命。
06
三娘寻鸡,儿子寻娘。
金锅银锅在三娘寻鸡的路上,都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给三娘生了一堆的孙儿孙女。三娘搂搂这个抱抱那个,一时忘了她的鸡。
孙儿孙女长大后,三娘手里空了。
金锅银锅下海的下海、下城的下城,三娘一个人住在新房里,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觉得冇得味。三娘常想:要是俩儿子都冇出息,就可以天天陪她聊天,只是还要住老屋过苦日子。想到这,三娘对自己“呸”了一下,还轻扇了一下耳光,自言自语地来了一句:
“乌鸦嘴,不灵验。”
07
三娘老了,喜欢晒太阳,喜欢看白鸟,喜欢看着对门大沙洲的枫林红了又绿,绿了又红了。当然,三娘最喜欢的还是有人陪她聊天。只要有人一讲到:你俩个崽呀呷了国家粮,三娘的眼里就会顿时放光。
有一回,三娘坐在门前的长凳上,边晒太阳边呷饭。一个叫花子走了过来,挡住了她的太阳。三娘皱了一下眉头,正准备责问。伸手不打笑面人,叫花子露出的诡异笑脸,惊得三娘蒙擦擦。
“我听人讲,这云户食堂最有出息的,要数金锅银锅。”
叫花子一开口,三娘顿时喜上眉梢,端着碗忘了扒饭。
聊上一阵子后,叫花子嗡声嗡气问:
“三娘,你的鸡找到没有?”
“哎呀,搭帮你提醒,我得赶紧去寻。”
这时,三娘就会放下碗来,四处找鸡。等她回来时,碗里已空了。看着空碗,三娘记不起自己到底吃了没有。
原来,这个叫花子听说三娘得了老年痴呆症,一天到晚去寻鸡。不管你在哪里遇到她,若是问她干什么,她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你,你不晓得呀,我的鸡丢了,我去寻鸡呀。
08
有一回,我遇见了三娘在寻鸡,便故意刁难她一下:
“三奶奶,你晓得我是哪个吗?”
“我眼睛大,认不出。”三娘歉意地笑了笑。
昨天,我也故意给她出了同样的题目,并告诉她我的名字。看来,她的记性真不好。
“我是江声壮的孙子呀,三奶奶。”
“哦,江声壮,你江队长家的呀。”
爷爷过世已二十多年了,她居然记得住,莫非她的记忆断了片,只记得往事。
我得再考考。
“你大儿子叫什么?”
“金锅呀。”
“在哪里?”
“广州。”
“你小儿子叫什么?”
“银锅呀。”
“在哪里?”
“城里。”
简直对答如流。
“三奶奶,这云户食堂最有出息的,要数金锅银锅,呷国家粮的呀!”
我这话还没说完,三娘的脸,早已灿若桃花。
09
银锅离家近,每次从城里回来,见人就问:
“我娘去哪里寻鸡去了?”
没多久,线索有了:你娘刚才把三伢者家的鸡赶得满天飞,把四妹者家的鸡吓得不下蛋了,把五老爷家的鸡追得飞下了江……
银锅听了很高兴,这说明娘的精力旺盛,好日子还长着呢。
可是,好消息背后,藏着一个坏消息。
有一回,三娘在寻鸡路上没打转身,一路寻了下去。
三娘寻鸡,儿子寻娘。
银锅从城里赶了回来,金锅从广州赶了回来。
寻到大沙洲枫林里没有寻到,寻到白沙洲木桥边没有寻到,寻到喜鹊塘坝上头也没有寻到,寻到五里圳石板路上还是没有寻到……
谁也没有想到,三娘寻鸡,寻到了她的外家,她几十年都没有回过,几乎没有人认识她了。
听路人说,三娘在一座叫阔木桥的桥上,徘徊了好久好久。还一个劲地自言自语:
“阔木桥这么阔,我是怎么给挤下去的。”
原来,当年三娘“走日本”时,被逃难的人群挤到了大江里,差点浸死了。爬上岸时,又踩到了瓷瓦,戳得鲜血直流。躲到雷公山里时,脚化了脓,生了蛆,寸步难行,只余半条命。
娘的鸡没寻到,崽的娘算是寻到了。
可一想到娘半梦半醒间去寻根,金锅的心就忍不住一阵紧缩——落叶归根呀,按老街的说法,那是在“走生魂”。
去年国庆,金锅从广州回到家,哪里都没有去,在家整整呆了六天。
三娘在前面寻鸡,金锅就在后找娘。
回到广州,金锅给三娘买了一款儿童手表,定位还是蛮准的,可表还未捎回,娘就走了。银锅说,老街上李半仙的看穴的功夫了得,罗盘一转,娘的风水宝地就定了位。
一天到晚找不到娘,金锅发愁,可一旦再也没有邻居跑到家里来告状,金锅知道,三娘的鸡,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作者简介:江南,瑶族,70后文艺青年。爱读书写作,好游山玩水,喜骑行追风,交良师益友,乐物我两忘,求原汁生活。承楚勇,经坎坷,历军旅,砺真知,长灼见,返璞真。现广州市作协、荔湾区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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