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故乡槐花开
程晓平
准确地说，我对槐花的印象最初是从吃开始的。久居都市，生活幸福而美满，温饱之虞早已成为历史，吃什么、怎么吃甚至在有的时候已经成为一种负担。清早上班的时候路过西安朱雀门，一阵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那淡淡地、甜甜地香味似远非远，直沁心脾，那熟悉的味道不由让人下意识地做个深呼吸。抬眼望去，护城河两岸的槐花悄然开放。
停车而望。带着花香的空气进入肺腑，甜丝的味道如同药引子一般，在我的脑细胞中跳跃、翻腾、起伏，就像饮酒的人品了一口陈年佳酿，微微有些陶醉，倾刻间便勾起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尽管那些日子充满了苦涩和无奈，但那些真挚而朴素的情感、幸福而温馨的记忆，就像槐花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一样，久久存留，任凭岁月轮回，总也挥之不去。
我的故乡蓝田是西安的一个郊县，曾因人口稠密、资源匮乏等一大堆原因被戴上“国家级的贫困县”的帽子。多少年来，父老乡亲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为温饱问题苦苦奔波。我小的时候，正值上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家大人多生活困顿。一大帮儿女正在发育的身体，就像拔节的庄稼急剧追肥。饭量大吃得多，可穷苦的日子却让艰难的父母无法提供充足的营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母总是在为一大帮儿女的吃穿常加熬煎，他们单独说话的时候总是长吁短叹愁肠百转。
每年农历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春荒饥饿难耐。少的可怜的陈粮被吃的精光，未来的粮食还以麦苗的形象在地里返青，离能裹腹充饥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东风吹过的时候，春天的姿态慢慢在久违的阳光下舒展，一切生灵步入了新一轮四季的更迭，槐花开了，那烂漫盛开的串串白花就成了当之无愧救命宝物。父亲腰别镰刀攀援上树，砍下后院老槐树硕大的枝丫。哥哥经拉回来放放到门前的大场里，母亲领着两个姐姐，一朵一朵地将槐花捋下。不懂事的我和一帮穷小子放学回来，围着满场的槐树枝奔跑撒欢，完全体验不到大人们的难场和熬煎。身体玩累了、肚子跑空了，就一把捋下一串半开不开的槐花往嘴里塞，有一回居然让花里的蜜蜂蛰了嘴，疼得直叫唤。
母亲在择好洗净的槐花里拌上少量面粉，蒸出了一大锅疙瘩（也叫麦饭），在上面放些辣椒面，泼上一勺滚烫的菜籽油，一股浓烈的香味立刻弥漫在农家小院。饥不择食的时候，槐花疙瘩几是天下最美的美食，一时间把我们兄弟姐妹哄的肚儿滚圆。不起眼的槐花，也在最艰难有日子里成了我们一家七八口人的口粮。风雨飘摇的年代，虽然大家一脸菜色，但总算是从饥饿的边缘扳了回来。我也从那清淡甘甜、悠长清香的槐花中体味到人生最初的滋味。那浸润了父母亲人悠悠深情的槐花疙瘩，至今都是我最愿意回味的美丽的生命场景。这些场景、这个记忆，伴随我走出乡村，跨过军旅，直到慢慢地融入城市。
若干年后的一个春天，我驱车回到故地。当年为我的吃穿发愁、为我的前途担忧、为我的婚姻操心的父母早已魂归大地，走进拔节的麦地，我在一条黄土坎下找到了他们的墓地。一叠印刷精美的冥币遇火即燃，一堆粗糙的火纸冒出黑色的烟。这个时候，我最想告诉他们的是，爸妈：你们的小儿回来了！孩子再也不会把槐花当成主食了！四下望去，麦田里翻着绝色的波浪，只有风在呼呼地刮着。吹在脸上，就像父母的手在抚摸，粗糙而温暖。
回到家里，吃着亲人们下了很大功夫准备的饭菜，我心里的波浪仍然在不停地翻滚。饭菜都是他们认为能拿得出手的好吃食，我吃起来却找不到当年的滋味，也不知是感觉出问题还是味觉过于发达。老槐树下，我以手掌抚拍粗糙的树皮，就像抚摸父亲布满了老茧的大手，那双手创造了我的家业，创造了儿孙的幸福；看着母亲留下的遗物，我总觉得每次回家，无论我在家里的房前屋后，总有母亲的眼睛在看着我，耳边回响的是父亲亲切的问候声：我娃回来了，吃咧没？
物去人非，吃啥都没味。从打小与母亲寸步不离到从军后与母亲相距万里，再到如今的生离死别阴阳相隔，这其间我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心灵博弈。每一次都以给我以深深感慨而告终，每一次都是在痛苦中缓慢地成熟。也许，这就是人生。
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对故乡对亲人的情感却一年浓似一年。无论是现实中的匆忙走过，还是往事的中永恒沉浸，曾经的那些亲人、那些往事、那些情景、那些温馨，永远都是我一生中的一个美丽神话，隽永心间。
返回城市的时候，暮色里的故乡，清香一片，槐花似雪。
程晓平，蓝田土生土长，成年从军报国；军旅生涯数十载，从士兵到上校。现工作于西安市某单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