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号子

在我的故乡，新船赴水的场景颇为壮观。咸腥的海风牵扯着如林的彩旗，喷香的油漆味弥漫在码头四周的空气里，蓝色的新船上，新画的船眼以醒目的色彩叙述年代久远的民间传说。面向辽阔的海洋，新船昂首屹立在一村老小欣喜热切的目光里。海潮涨起来了，浪涛拍岸，卷起如雪的浪花。这时节，号子响起来了，领唱的船老大站在船头，手中的木棒敲击着船舷，在最原始最朴素的节奏里，他的领唱穿透了喧哗的涛声，惊雷一般滚过海湾的上空：“新船赴水，使着劲哟！”“嗨哟！嗨哟！”“闯荡渔场，鱼满舱喂！”“嗨哟！嗨哟！”船两侧数十名渔家汉子手扳船帮，在和声中齐心协力推船向前，汉子们斜着身子憋着劲，裸露的手臂上青筋像鳗丝一样暴起。在响彻港湾的拉船号子声中，庞然的大船循着船底预铺的滑槽滑入激荡的涨潮水里。粗犷激越的号子骤然停了，刚才惊天动地、响遏行云的号子声，让渔家汉子周身血液沸腾畅快淋漓，脸庞像喝了酒般的酡红。渔家汉子激动亢奋的眼眸里，游动着搏击海洋的渴望和对鱼儿满舱的憧憬。

　　慷慨激昂的渔家号子，是在大海波澜壮阔有声有色的旋律中谱写完成的。真正的渔家号子，只有热爱渔船、亲近海洋、历经沧桑的心灵，才能泅渡肤浅的外在形式，抵达灵魂的故乡。

　　在我的故乡，在苍茫寥廓的大海上，渔家汉子踏浪而行，像海鸥一样在辽阔的海面上，年复一年地奔波，一口风一口浪，追赶着候鸟般的鱼群。他们的眼睛像鲜活的带鱼一样雪亮，他们的鼻子能闻到风暴的气息。那由渔村里妻子、姑娘们用纤纤素手披星戴月编织的渔网，此刻兜满了丰收的欢喜，在海流里渐渐收紧。起网机转起来了，高高翘起的起网杆发出快乐的“格格格”声，颠簸飘摇的船舷旁，渔家兄弟身子像桅杆般站成一列。渔船老大粗犷洪亮的拔网号子响起来了，“一网金啰一网银！”“快快拔哟——哟嗨！“东海是个聚宝盆啰！”“快快拔啰——哟嗨！”船上的渔家汉子谙熟号子中的每一个音符和气韵，以及手脚的协调配合，他们像快乐的农夫，收获着沉甸甸的庄稼。在铿锵有力的拔网号子声中，金色的黄鱼和银色的带鱼、鲳鱼在海面上浮起来了，亮得直逼人的眼。渔家汉子的眼前浮现出家里老婆幸福知足的笑靥，以及孩子手拎鲜鱼快步穿过悠长村巷的背影。

　　渔家汉子离不开大海，离不开号子。一旦离开大海，他们就像搁浅的鱼；一旦离开了号子，就像生活里没有了酒香。他们的血管里，奔涌着大海的豪情，回响着号子惊心动魄的节奏。有时，大海像发狂的猛兽，山呼海啸般将灾难和不幸的命运降临到渔家汉子身上，铺天盖地的巨浪像无数双巨手拼命地要将渔船撕裂成碎片，万顷沧海里一叶渔船随时可能被滔天的波涛吞没。那急促、悲壮、苍凉的渔家号子挟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和对于生的渴望，以及作为男人生命的尊严，在震耳的涛声中再一次惊雷般炸响。刹那间，惊涛骇浪收敛了它们白厉厉的牙齿，接天的巨涛上响彻着渔家汉子英雄般的壮歌。这时渔家号子的节奏急促强烈，领唱与合唱衔接紧凑，给人以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渔家汉子们在雄壮、悲怆的号子声里固守在甲板上同舟共济，把心拧成粗大结实的缆绳，用太平斧砍断心爱的桅杆、锚链，在大自然无情的力量面前，顽强地展示人类不屈的尊严和殊死的抗争。在泣血的号子声里，渔家汉子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岸线和闪亮的灯塔，以及港湾后面温暖的灯火。雄壮苍凉的号子啊，浸透了祖先纵横沧海的勇气和血泪，浸透了历史沉重的呼吸，点亮了渔家汉子心中的渔火。在这场人与风暴的残酷搏斗中，无论是征服还是失败，渔家汉子无所畏惧、傲然不屈的精神，淬打成铁骨铮铮的号子，在岁月的潮汐中经久不息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