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之日,天晦地暗,吾作诗“天荒地老英雄丧,国破家亡事业休。惟有一腔忠烈气,碧空长共暮云愁”。
吾诸事已了,心中无愧。
读书之人,最重气节,然气节当从心而发,而非口中之议。
天下读书人多矣,想我大宋一朝,以儒立国,文人辈出,词藻华章,美不胜收,得以高官,坐享厚爵,平和之日行党争,有事之时惟抱头,有气节者,有几人?
人都道我性情刚硬,忠正不阿,谁知吾亦是凡人,能得孤忠大节、英声伟烈之誉,无非是心中有一口读书人的气在,气在节在,有节,则只能宁正而死,不枉而活。
所谓气节,即不违初心,一以贯之。
吾生四十八载,幼读圣贤书,早年立大志,虽逢此乱世,元兴宋奄,然吾以宋状元进身,未尝一刻忘初心,改吾志,以图家国不堕,志虽不达,但心意已至,所以受刑之前,吾向南拜,言“吾事已了,此生无憾”,其意正在此。
想吾一生,不管事败与成,终究是行事磊落,披肝沥胆,直言厉色,从不唯喏,此皆众人所知,然吾一生中两次痛哭,有失声色,并不为后人所记。
吾今一吐为快,说与众人。
一哭为太后幼帝。
德佑元年,元军三路进犯,破襄阳,沿长江而下,逼近临安。值此存亡之际,武将投降,文官怕死,尽皆溜逸,太后幼帝坐困城中,无奈下勤王诏,吾捧诏而痛哭,哭大宋三百年而无一人用,哭我两上皇书以匡朝政而不得,哭权臣操弄朝政误国致此,哭我衣食丰厚声伎满堂而国将不国。
此哭之后,吾散尽家财以充军资,招募军队率军勤王,苦战东南,而后义使元营被拘,北上途中逃脱,再到江西抗元,战败被俘,最后目睹厓山一战,心肝俱裂。
其中曲折,史书一一记载,吾不多言。
此为一哭,此一哭已定我天命,再无悔改。
二哭为妻儿骨肉。
吾被俘至燕京,已抱必死之志。
元以异族而统华夏,其必以汉人而治汉地,因此屡屡招降,其皇忽必烈,其相博罗,以至降元受重用之流如留梦炎、张弘范、吕文焕等,好言相劝,恶语胁迫,吾终不改其志,“理明心自裕,神定气还清”。
某日在狱中接女儿柳娘信,知妻子女儿均已被拘至宫中为奴,吾捧信痛哭,痛割肠胃。
吾若屈膝,荣华富贵顷刻而至,妻女何至如此?然吾一口气在,节即在,大宋一朝落得亡国亡君,无非就是少这一口气,缺这一枝节而已,吾宁以身立节,昭告天下!
吾痛哭复信:“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吾只能舍小情,取大义,“爹爹管不得”,每念至此,每每痛哭。
此为二哭,哭我骨肉。
行刑之日,天晦地暗,吾作诗“天荒地老英雄丧,国破家亡事业休。惟有一腔忠烈气,碧空长共暮云愁”。
吾诸事已了,心中无愧。
只是,日后有“厓山之后无华夏”一说,吾不信矣,吾这口气,还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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