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马家辉《龙头凤尾》

这本书马家辉很多地方用了粤语方言，我翻了两页本来不想看，但我看到了大红色的书签“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一下吸引了我。

于是，文字把我带到了乱世下的香港，你方唱罢我登场，外面飞机隆隆，俗世里麻将声不绝，烟花巷里的恩客不绝，江湖儿女的情义不绝……最令我感动的是，日本人占领了香港，那些小姐们“湾仔天使”冒着枪林弹雨去给封锁区的英国大兵——曾经的恩客送饭。让我想到，就在这同一时空里，端木蕻良只顾着跑路，萧红寂寞地躺在香港医院等死……我还记得，疫情的时候，同事的朋友冒着封锁被警察抓的危险给她送来生日蛋糕，而她却还在隔离，我问这是你什么朋友啊？她说打麻将的朋友，我想那就对了，江湖儿女才有这样的不管不顾。还有一幕，陆南才为张志谦流的泪，无关乎情爱的泪，当他听说张志谦的死讯，悲痛至极，但却又不能流露出来，跑到厕所“把头埋在膝间闷哭，死命咬住右手掌虎口，不泄露半点哭声。皮破了，血丝渗到舌头上，难辨甜腥。这个世界，怎么才一转眼便天翻地覆？”

是啊，乱世，一个乱字，便为所有的事情找到了理由，爱恨情仇，相爱与背叛，兄弟与敌人，只是瞬间的事情。堂口大哥陆南才和英国军官张迪臣可以并肩走在街头，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而没有人怀疑他们的“秘密”——爱人同志！可也正因为是乱世，今日你依赖的、可以畅所欲言的人，明天就可能是对头，张迪臣是陆南才的“神”，转瞬间，天地变换，成了他的鬼。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马家辉在散文里反复表达了对张爱玲的喜欢，有人借了他的书（张爱玲的），他跨山跨海也要追回来，像聊斋里的痴人。故事也让我看到了张的影子、张的味道，家仇国恨后面有一个更伤痛的情感世界，“他的心如在茫茫大海，无所依凭，他的臣、他的神，一开口便把他的心捞了上来”“这个夏夜，说变就变”，这是倾城之恋，也是陆南才和陆迪生（英国军官）的生死恋，他们的相遇也像《色戒》里易先生和王佳芝。乱世里的灵魂，无所依傍，所寻找的无非是另一颗可以停泊的心，超越了性别，需要一个洞，诉说秘密，乱世里的秘密，更加温存和刺激。

天地改了日月，人间换了主子。张迪臣没有消息，陆南才靠在舞女仙蒂怀里哭了，他和阮籍一样在哭“途穷”，和英国人合作，英国人跑了；和日本人合作，他们走了，总是有人出来清算的。还好，大哥说不管谁来了，江湖仍是我们的江湖。她揽他入怀，别哭，你是龙头，龙头不可以哭。我说过，我们会好好的，记得吗？会的，会好好……最好的女人，如泰戈尔的诗，你是女人，亦是母亲、女儿。读到这里，我在想如果拍成电影，谁来演仙蒂，风情万种的女人很多，但兼有母性的寥寥无几。还有侠气，陆南才给在日本战俘营的张迪臣写英文信，他不方便署名，想让仙蒂署名，又不好开口，毕竟乱世里多少生死皆在一瞬间，仙蒂便先提出来了。年轻时的刘晓庆演的武则天极好，就在于千娇百媚中还有母性，还有霸气。李治可以在他怀里哭，说媚娘，我害怕，她回答的和仙蒂一样。所以胡兰成会说中国民间女子亦“清艳豪横”，世俗平实，却能与人世肝胆相照！

他（陆南才）不愿意被背弃，所以他不会背弃对方，这是最起码的江湖规矩，即使只有两个人亦算是江湖，翻天倒海，可以比整个世界更轰烈。结尾，那个出卖张迪臣的人居然是南爷（陆南才）！我努力往前翻，想找到蛛丝马迹，找到了“他曾经可以为张迪臣连命都不要，怎么可以让他这么一走了之？而且是跟另一个人一起走。任张迪臣说他是无理也罢，也不管他恨不恨他，陆南才决定把张迪臣留下（死了也是留下），让两人之间的账本继续写下去，一笔再一笔，欠债还钱，欠钱还情，欠情还命，世上其实没有一桩事情能够屹然独立，唯有能挑动足够的恨，始可让自己感受曾有足够的爱！”可是，没有张迪臣的香港，对陆南才来说已是废墟，他是废墟中的废墟。

我也忽然明白了，陆南才要把纹身“举头三尺有神明”磨掉，他要埋葬过去。他怕看见，他不敢、不敢直视他的心，爱恨早已把他灼伤，而不是最后那枚炮弹！

马家辉笔下的有情众生，隔山隔海会再重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