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仨不约而同穿了蓝色，深浅不一的藏蓝，越发称得中间老朽如我的粉嫩，我穿了粉色卫衣。

问她：一直还那么喜欢他吗？

她笑了：嗯。

她的眼睛还是黑漆漆得发亮，像她当初十几岁的样子，肤色还是那么黑，但是匀净健康，手脚胳膊脸颊依然瘦削骨感，只是中间多了一个六个多月的大肚子，我说，你这就像个假肚子，多少人想要这种怀孕法，跟明星们似的。她赶紧自嘲，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跟个皮猪似的。她肚子里是她的第二个宝贝闺女。

她那大闺女刚开始牙牙学语，名字叫“白鹭”，说是想到了杜甫的那句诗，我当初还打趣她，那下一个岂不是要叫“青天”？结果，当妈的这位美人骄傲地回应，说，想弟弟叫“一行”……这回见面匆匆，只顾争分夺秒地瞎扯，也忘了问她是不是还记得这个“一行”的想法，且，现在是个妹妹。不过，听声音时不觉得怎样，写出来这俩字实在可能没法叫，因为好像曾经是个得道高僧的名讳。

我说，当初，你跟我逛了一回超市，我就替你担心，因为你太惯于伏低做小，太想着别人，我怕你受委屈。

接着又问：他对你好吗？……

这唠叨劲倒像个事儿妈。其实，我不过曾经是她的老师，当然，还是班主任，十来年过去了，只有她还在叫我“老班”。

她的那个他，也是我的学生，做了她的孩子爸，依然帅气不减当年，虽然，我已经许久不见他了，因为他这老婆，那曾经是我最任劳任怨最诚恳的劳动委员，恼了我。

他俩的恋爱当初在我眼皮子底下秘密活动时，我故作懵懂，后来俩人工作了，公开了，光明正大了，我却做过一回王母娘娘，因为我更多看见女孩对男孩的爱意深重，只怕那男孩担不起，后来俩人闹过一回分手，我又为女孩抱不平，去训了他，从此结“怨”深重，俩人有情人辗转万千终成眷属，我成了那个“外面不是人”，想来真惭愧。

这回，做了人家老婆兼孩她妈的女生，诚恳地跟我说，老班，他就是怨你只知道疼我，为我着想，不疼他，说他也是你学生……老班，他欠你一个道歉……

看眼前这小母亲郑重其事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突然很感动。

“他对你好就好，你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其实是一种幸运，好好珍惜吧”，我的口吻是不是像妥协的王母娘娘。

她现在是为公婆卖瓷砖挣工资的小老板娘，那怨我偏心的男生做她身边沉默的设计师。她是嫁给爱情，放弃了自己曾经大好事业的幸福的“三三”。

“疯子”是有弟有妹的大姐，带妹妹像妈妈，上大学时，妹妹小朵就像她闺女。有一位貌不惊人但歌喉惊艳的父亲，还有面貌气质一度像极了王菲的母亲。跟她们度过的唯一一次班级新年联欢会，她那偶尔还会在歌唱比赛中玩票儿其实已经做了小老板的父亲，为我们借到一套电视台的专业音响设备，一气扛到我们五楼的教室，还应邀给同学们清唱了一曲，技惊四座，可惜我不在，后来，她爸就成了同学们口耳相传的传奇。她继承了爸爸的歌喉，联欢会上穿着老土的校服，不时髦的牛仔裤，坐在讲台一侧，云淡风轻地唱《G大调的忧伤》，一下子震住了我。

她曾经文采斐然，我给她的作文最高分，她写字漂亮，可就是不上进，一次，在课上谈理想，她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满脸憧憬地说，她的理想就是将来找一个好老公，什么也不干，在家里做太太，气得我当时无语凝噎。她当年高考的专业过了央美，却在文化成绩上不出所料地被刷下来，高考后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决定复读。

复读的所有艰辛，是她跟我说，自己复习到最后，要让自己精确到做一道选择题用几分钟，是她后来许久，都梦见自己在考试，不过，她考上了师大免费师范生，上学的第一天起，她就有了自己的饭碗。

后来我去师大参加高考阅卷，那一周，她像极了我的贴身保姆，带我去办卡，带我去洗澡，带我去打水，等我一起吃一日三餐，带我去逛街，甚至告诉我怎么打出租，多少钱就坐，多少钱是遇上了黑车，她为我完美示范了怎么去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个人，显得我像个生活不能自理者。

她有着比另外两个人漫长的婚前等待，直到等到一个人，肯为她每天送早餐，每天送她上班，为她洗好衣服叠好送过来，她毫不犹豫地嫁了，迅速胖起来，虽然她原来也跟瘦没啥关系。

这回吃饭前，我问有几个孕妇，她在我们四个人的群里举手。见了面，真是好庞大一个孕妇，坐在另一个孕妇旁边，我说，你可以套她一号。接着她开始惟妙惟肖地为我们讲述自己的怀孕在同事间成谜的故事，大概情节是，当她还没怀孕时，无数同事问她：几个月了？当她怀孕，跟人回答“刚三个月”时，老同事惊讶反问：现在休息三个月就得回来上班吗？为她抱不平……总之，她要不断跟人解释自己的真实状况，却依然有人狐疑地注视她，她的孕情一时扑朔迷离。另一位孕妇调侃她：照你们同事的理解，你生孩子时，人家会说，怎么？又生了一个？她只好苦笑，说，照她们的说法，我已经生了俩了……她总是那么快乐，也让人快乐，做出许多夸张的表情来表示假装的委屈和崇拜，让我笑酸了腮帮子。

我问她，专业还在吗？她说，已经快不在了，我跟她说我同学里坚持专业成名成家的事例，她不以为然，愉快地说，我考大学，就是为了想要的一个饭碗，……唉，原来她依然不是励志传奇，是勉强为之的懒惰，这可爱的嘴脸还是当年课堂上悠哉悠哉的她，可是这样真的也不错。

momo进来，我说，看，人家才像大城市来的姑娘，妆容精致，衣着时尚，当然，身材一如既往地苗条健美。接着，马上讨论她像韩剧里哪个演员，疯子立即呼应，说出那部韩剧的名字，三三有些沮丧，说自己竟然很久没看韩剧了，听我说看韩剧可以保持年轻，马上立志奋斗似的说以后要继续看韩剧，这跑偏的话题，让我一时恍惚，仿佛我这个老师多么不务正业似的。

momo来学校报到时，是我第一次见她。

夏天的九月，她穿着露脐的小T恤，短得不能再短的热裤，一副放纵不羁爱自由的模样。我多看她好几眼，因为已经知道她在我的班上。她报到离开，马上有相熟的同事过来托付：她是我同学的闺女，不好管，替我好好管管啊。我不记得我应了没有。

只是后来，她就成了我的班长，得力臂膀。她漂亮，开朗，不啰嗦，不粘缠，有主意，很快成为班上光辉的存在，尤其一个插班的男生，格外鲜明地向她献殷勤。高中第一次十月一放假，我就为她擒拿了一枚到学校来寻衅滋事的小混混儿，那混混是对她一厢情愿的倾慕者，记得我抓着他的手腕往政务处拉的时候，整个楼道里响彻着那混混咆哮着要砍我的威胁，可我竟然一直没放手，简直视死如归，其实后来怕极了。

还记得她有一回闹胃病，呕吐不止，那位她爸爸同学的叔叔吓坏了，私下跟我说怕是出事了，结果证明是一场误会，她听我说起，臊红了脸，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妹。记得上课时看见她的T恤太短，露了一截后腰，我忍不住偷偷过去给她往下拽，惹得她笑我老土。记得她有一回忍无可忍跟人打架未遂，我严厉训斥她，结果我们俩对面痛哭起来。记得她偷着买了一份校门外的炒米饭，被门口值班的主任看见，非要她扔掉，我去说情，未遂，竟然跟主任火起来，当面把那份米饭拽进了垃圾桶，拉着她走了，扔下一个目瞪口呆的主任……他爸是同事和小姑子共同的同学，与我素未谋面，据说是自尊心强烈的学生家长，经由同事，我吃过他家一盒子虾。所以现在听她说，自己老爸让自己买东西花一百块钱也会还给她，还暗地里给女婿和自己买同款高级水杯——我说，你爸是最爱女儿的爸爸。

这样灿烂存在的姑娘，却在年轻的岁月里表现出常人没有的坚强隐忍，经过的痛楚与甜蜜像一部百转千回苦尽甘来的言情小说。

这回她跟我说，我现在的婚姻比她俩都成熟了，他现在比以前更爱我，以前我是他的跟班儿，现在他有什么事都会跟我很认真地商量……我说，他是更加珍惜你了，所以更加尊重你了……

她们仨是从那年高考后第一次来我家做客的小朋友。用了一个下午为过往的高中时代吐槽，爆料，瞎扯，到无话不谈，到十年过去，我们依然彼此牵挂。

从来没想到她们仨能成为这么懂事的姑娘，以致曾反省自己，是不是以前教她们太多刻板的善良。

她们仨成为多年不离不弃的闺蜜小团伙，一个长长的卷发，明眸皓齿，坚持健身房打卡，文艺范爆棚，日常拍个照片也像专业大片，个人写真。一个即将成为俩娃的妈，细胳膊细腿，蓝色纱裙裹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提到她早恋成功的老公，依然一脸迷妹的花痴表情，明明漂亮时尚，偏叫响了“傻三儿”的名号。另一个能不露痕迹地装疯卖傻，梦想成真地成长为自带笑点的胖媳妇儿，中学新晋美术课女教师，有一部为人津津乐道的吃货恋爱史，据说婆母大人打电话要来看她，她大呼：妈妈妈妈，千万不要来，因为家里太乱，收拾不出来……她们叫她“疯子”，许久以前仿佛还叫她“大妈”“大婶”，总之都是和蔼可亲的人设。

她们仨彼此勾勾眼神，便可心意相通，彼此老底儿透亮，彼此扶持走过甜蜜的曲折的路段，遭遇什么，谁也不瞒谁，她们仨，是世间难得的珍宝。

我突然想起，我还是她们老师兼班主任的时候，把车停在校园外面，下班去开车，结果她仨从车后面尴尬地站起来，原来是偷着溜出来吃饭，远远看见我，就躲起来，却不知道，偏偏躲在了我车的后面……

从我车后站起来的那三个女孩，是那时她们仨耀眼的青春，对着一个幸运地遇见她们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