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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报 | 2023年0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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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良
一条江
黄公望开始画富春江的时候，已经79岁了。他一画起来，就有停不下来的意思。
富春江的上游是新安江，下游是钱塘江。它就是吴均在《与朱元思书》中感叹“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的那条江，是谢灵运、李白、杜甫、孟浩然、范成大等人一再吟咏的那条江。
元至正七年（1347年），已经奉道多年的黄公望，和师弟无用前往富春江边的庙山坞“小洞天”居住。此时的黄公望，画技已经臻于炉火纯青，无用请他画一幅富春江景。无用，名郑樗，号散木。名字取自《庄子·逍遥游》中那棵做啥都不够材料、“立之途，匠者不顾”的樗树（臭椿）。黄公望号“大痴道人”，一个“无用”，一个“大痴”，也算是难兄难弟、声气相投了。
黄公望也不着急，面对富春江“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的天然图画，完全是兴之所至，有所悟、有闲暇时，就在居所的南楼画几笔，一张纸画不尽，就再添一张。有时候出去云游，也就放一放。这期间，他为倪瓒画的长卷《江山胜览图》也开笔了，还画了多幅画作：画《秋峰耸翠图》赠梅庵僧，为弟子李少翁画《华顶天池图》，为彦功作《九峰雪霁图》，为孙云峰作《群峰耸翠图》……
到了第四个年头，他心头的富春江还没有表达完，还需要再经营，再着墨。可是，无用已经被这幅半成品巨作震撼了。本应无所执著的无用道士，非要请师兄把他的“所有权”先在画上明示出来，以免被别人“巧取豪夺”了去。想必黄公望带着微笑写了一段题跋在卷末，把创作此图的前因后果做了说明。还说“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
于是，黄公望在富春江畔云游时，眼见如画江山，偶有神会，就随时补笔创作。后来，清人王原祁在《麓台题画稿》中提到此画，说黄公望“经营七年而成”。正如黄公望题跋中说的“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
画成的《富春山居图》由六张纸接裱而成，高一尺，长达七米有余，比《清明上河图》还长一米多。
这幅画是自带配乐的。展开它，一座如今被称作《剩山图》（《富春山居图》前半段，约占整卷1/14）的山峰，带着内敛、浑厚的黄钟大吕之音赫然出现，“当当当当——”。宏大的开场曲之后，随着山势向下延展，江流旁只有缓坡上的各种树木，疏疏落落，参差排列。音节轻快地跳荡后，又转入高亢激越，一座座山峰连绵而来，真是“一山放出一山拦”。山在逶迤中渐渐淡远，江岸上长松之下，茅亭之中，一位文士悠闲地侧坐，看江湾中的群鸭戏水。倒伏的怪松旁，渔父独自垂钓。此时，乐声变得婉转而悠扬。江水在空阔中流淌，陂陀和汀州上，树木丛生，淡淡的远山映入眼帘，一座峻峭的山峰又拔地而起，乐声又高亢雄放起来。经过这最后的高潮，远山渐渐隐没，趋向大段的留白，余音袅袅，回响不绝。
这幅画是活的。黄公望《写山水诀》说：“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登楼望空阔处气韵，看云采，即是山头景物。”他随时对景写生，撷取山水，纳入胸中，心里装着江山的形貌神韵，倾泻到笔端就是活泛灵动的山川。他的每一株树都“有身份”，“山头要折搭转换，山脉皆顺，此活法也。众峰如相揖逊，万树相从，如大军领卒，森然有不可犯之色，此写真山之形也。”树有树的互相生发，山有山的高低揖让，水有水的渊源流向。于是，当你徐徐展开这幅画时，可以拿它当电影来看。
浪里身
看到黄公望的名字，很容易让人想起太公望，也就是姜子牙。《史记·齐太公世家》：“周西伯猎，果遇太公於渭之阳，与语大说，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载与俱归，立为师。”
姜子牙垂钓磻溪，出来辅佐周文王时，已经是须眉皤然的八十老翁了。黄公望开笔画《富春山居图》时，年龄也相当于太公出山时。
姜子牙在凤翔的磻溪垂钓，时机到了就出来济世救民。光武帝刘秀的老朋友严子陵却拒绝皇帝的邀请，跑到富春江畔垂钓。
黄公望画富春江，一定会想起这两位文学典故里最有名的垂钓者。
作为儒家出身的读书人，黄公望岂不想做太公望？可是，古往今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能做到太公望那样的又有几个人？
黄公望本名陆坚，南宋咸淳五年（1269年），生于平江府常熟（今属江苏）县城内子游巷。八岁时父亲陆统病故，两年后，永嘉平阳人黄乐领养了他，于是改姓黄，名公望，字子久。
青少年时黄公望黾勉好学，喜好交游，曾受赵孟頫指点。元朝立国之后废除了科举制度，使大批文士失去了进身之途。二十四岁时，黄公望被新任的浙西廉访使徐琰辟为书吏。不久因身穿道士服向徐琰报告工作，受到了责难，他就辞了工作。
他是个生性不羁爱自由的人，“身有百世之忧，家无儋石之乐。盖其达如晋宋酒徒，侠侣燕赵剑客，至于风雨塞门，呻吟盘礴，欲援笔而著书，则又将为齐鲁之学。”
后来，黄公望又跟随江浙行省平章张闾任书吏。在他47岁时，张闾因“贪刻用事”引发民乱，黄公望也受牵连入狱。就在他下狱的这一年，中断了数十年的科举考试竟然恢复了。
丢了饭碗，下了大狱，还错过了公务员考试。命运和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出狱后，他对这无常世事也看透了，遂拜全真道士金蓬头为师，隐居在常熟虞山西麓的小山头。曾住持万寿宫，提点开元宫。后往来于松江、杭州等地，卖卜为生。
哪里风光好，哪里是我家。在虞山，他“尝于月夜棹孤舟，出西郭门，循山而行，山尽抵湖桥。以长绳系酒瓶于船尾，返舟行于齐女墓下，率绳取瓶，绳断，抚掌大笑，声震山谷。人望之以为神仙云”。他每天都要躺在水畔石梁上，拿着酒瓶畅饮，对着山水体悟妙理。喝完酒，随手将瓶子抛到水中。后来，有人去打捞他扔掉的瓶子，竟然装了满满一船。
在杭州，“与客游孤山，闻湖中笛声。子久曰：'此铁笛声也。’少顷，子久亦以铁笛自吹下山，游湖者吹笛上山，略不相顾，笛声不辍，交臂而去。”一派魏晋风流。
在松江，他和“铁笛道人”杨维桢交游，杨维桢说：“予往年与大痴道人扁舟东西泖间，或乘兴涉海，抵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铁笛，令余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风作水横、舟楫挥舞、鱼龙悲啸也。”
乱山如我块垒，风涛豁我心胸，黄公望在天地变幻中解悟大道、修炼身心。李日华记载：“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亦不顾。”
黄公望七十五岁那年，著名的高官文士危素前来拜访他，看到他画的《仿古二十幅》，非常珍爱，就问：“写此册将自为珍乎？将为赠友以播传乎？”黄公望回答：“君爱之，当以相赠。”危素高兴地说：“异日当有厚报。”黄公望勃然变色，说：“君何以货利辈视我乎，我非货利人也！”危素感叹：“子久不独画法精绝，高出古人，且这一段深情，也为时人所勿有。”
张雨说他：“全真家数，禅和口鼓，贫子骨头，吏员脏腑。”他做不成太公望，也不做严子陵，活成了独特的自我。特殊的经历，豁达的心胸，是他将千里江山纳于咫尺画卷的原因。
流不尽
在元代，黄公望好像一个中枢，串联起那么多文人墨客、书画名家。赵孟頫、高克恭、危素、方方壶、张雨、杨维桢、顾瑛……“元四家”中的另外三位，倪瓒、王蒙、吴镇都是他的朋友。他留下大量的题画诗，也昭示着他吐纳风云、广揽英贤的博大胸怀。
我没有去过富春江，但我知道现实的富春江和这幅画是迥然不同的，你没有办法找到和画中完全对应的景色。这是黄公望心中的富春江，是他遗貌取神后的江山。正如他说的“画一窠一石，当逸墨撇脱，有士人家风”。
这笔墨江山，是心相的山水，是黄公望自己的面貌。他同门道友方方壶的山水，是云烟缥缈，超脱尘世之外的；老朋友倪瓒也奉道，笔下的山水则荒寒寂寥，没有人间烟火气。而黄公望的山水，精光内蕴，有浩茫之气，既浑厚华滋，又清净朗澈，恬淡自然。明人邹之麟说：“子久（黄公望字）画，画中之右军也，圣矣。至若《富春山图》，笔端变化鼓舞，又右军之兰亭也，圣而神矣！”
元至正十四年（1354年）十月二十五日，黄公望逝世，享年八十六岁，葬虞山西麓。人们觉得，像黄公望这样的人，怎么能平平淡淡老死于床箦之上呢？于是，李日华说：那天，在杭州的虎跑泉畔，黄公望正和几位朋友立在石头上，“忽四山云雾拥溢郁勃，片时竟不见子久，以为仙去。”方薰《山静居论画》说：“辞世后，人有见其吹横竹出秦关，遂以为蝉蜕不死。”认为他追随道祖老子的脚步，吹着笛子出函谷关而去了。
《富春山居图》在人间流转600多年，也曾被人巧取豪夺，也曾差点被焚毁殉葬，也曾辗转进宫，也曾被误读为赝品。被焚断为两截后，一段名“剩山图”，一段为“无用师卷”，如今又分隔于海峡两岸。曾经卖卜为生的黄公望，肯定也不会想到它会有如此坎坷的经历。
黄公望信奉的全真教和以往的道家不同，不追求肉身飞升、长生不老，而追求如同佛教涅槃境界一样的解脱悟道。丘处机说：“吾宗所以不言长生者，非不长生，超之也。此无上大道，非区区延年小术。”王重阳说：“真性不乱，万缘不挂，不去不来，此是长生不死也。”
世事千般幻，江山万代新。富春山奇秀如昔，富春江流淌不尽，黄公望的江山，和富春山水一样长存。黄公望一度成为社会的弃儿，可是，他不抛弃、不放弃，一直修炼到耄耋之年。最终，他拥有了自己的江山，拥有了自己的长生。他的生命，无愧于江边垂钓的两位前贤。我们展卷神驰的时候，也应该“知其成就之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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