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涅卡笔下的十一种人、七种人与自己 *** 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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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  2024.3.21

塞涅卡笔下的十一种人、七种人与自己

       李荣
      
       1. 塞涅卡的几篇论说大文，是古罗马“廊下派”哲学里的几样宝贝。其中有一篇《论生命之短暂》，列出“只算活过时间、难言活过生命”的十一种人，让凡读过此文的古今的人们，都免不了“对号入座”，有点难以自处。
      
       这十一种人如下：
      
       一，有人成了贪欲的奴隶；二，有人被无用的工作默默消耗；三，有人在酒精中麻醉沉迷；四，有人在庸碌懒散中虚度生命；五，有人为政治野心疲惫不堪，每天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六，有人被贪欲驱使，为了金钱四处奔波；七，有人穷兵黩武，要么热衷发动战争，要么在被攻击的担忧中惶惶不安；八，有人选择花费时间去侍奉大人物，却又被大人物不懂感恩的态度折磨得身心疲惫；九，很多人不是觊觎别人的金钱，就是抱怨自己的财产；十，很多人没有明确的目标，在反复无常和随波逐流的浮躁中不知满足；十一，很多人没有人生追求，就在他们懒洋洋打着哈欠时，死神悄悄地就将他们带走了。
      
       塞涅卡的笔不大留情面，甚至有点严苛。他引用了一位我们已经不知道其名姓的诗人的名言曰：人所真正活过的，只是一小部分生命而已。那意思是说，大部分的都不能算生命，只能算是时间。
      
       2. 塞涅卡是把人们用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才算作生命的。但他发现，即使看上去是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的所谓“清闲”之人，却依然是活过时间，而非活过生命。他又列出了七种人：
      
       一，一个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摆放自己那一堆因为几个收藏家的狂热而把价格炒了上去的科林斯青铜制品，每天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斑斑铜锈上的人，你管他叫“悠闲”之人吗？
      
       二，一个坐在摔跤场里为捉对厮杀的年轻人捧场助威的人，你管他叫“悠闲”之人吗？
      
       三，一个将自己成群结队的摔跤手按年龄和颜色分开配对的人，你管他叫“悠闲”之人吗？
      
       四，一个为所有初来乍到的选手提供食物的人，你管他叫“悠闲”之人吗？
      
       五，有些人为了剪掉头天夜里长出的几根毛发，不惜在自己的理发师那儿花上好些个钟头，就每一根头发都要展开一场正经八百的辩论，哪根头发不在其位了都要让它回到它该在的位置，把几绺稀疏的头发从两鬓梳过来遮住前额；要是理发师稍有粗心，他们便会大光其火，仿佛理发师修剪的不是头发而是真人一般！要是稍稍多剪了一点，剪得不是很整齐，或是有几根头发支棱着，没有回到它所属的那一绺鬈发中去，他们便会火冒三丈！这些人，你管他们叫“悠闲”一族吗？
      
       六，还有一些人，整天在那儿作曲、听曲、学曲，愚不可及的曲子中动不动就会这里拐一下，那里弯一下，这就需要他们吊嗓子，因为嗓子最佳而又最简单的发声方法造化设计得并不复杂；他们一个劲儿地打榧子，来为脑袋瓜里的某首曲子打拍子；在应邀出席严肃乃至悲痛的场合时，你也能听见他们哼着小曲儿，这些人谈得上“悠闲”吗？
      
       七，坐在轿子上让人抬来抬去，而且从不误点，仿佛错过了有人不答应似的，而什么时候必须洗澡、什么时候必须游泳、什么时候必须吃饭，都要别人来提醒。娇纵堕落的心态太过麻木不仁，令他们变得如此低能，连自己饿了没有都不能确定了……别人将他从浴缸中抬起来放到轿子上后，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现在是坐着的吗？”这个连自己是否坐着都不知道的人会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是否还能看见东西、是否悠闲吗？
      
       塞涅卡的“毒笔”，在此下了一个让那些“悠闲之人”悠闲不起来的判词：“这是有病，或者干脆一点说，死了。”
      
       在此篇雄文的最后，对于“经常穿着官袍、在论坛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塞涅卡更是笔笔见血：他们“都是靠牺牲生命才换来的。为了让某一年以他们的名字来纪年，他们把自己的一辈子全都搭进去了。有些人刚刚奋斗了一阵子，雄心勃勃，只可惜还没登顶就送了命。有些人忍辱负重，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爬到了至尊无上的地位，可一想到自己呕心沥血一辈子所赢得的不过是墓碑上的一段碑铭，不免怅然若失。还有一些人，到了耄耋之年，还像年轻的小伙子一样在那儿调整自己，以期适应新的希望，结果就在他们厚着脸皮做出这巨大努力的过程中，孱弱之躯令他们一败涂地。……他们力不从心了都还在渴望工作，他们挑战身体的虚弱，仅仅因为人一老就会被人小瞧，便认为上了年岁是一件很恼火的事情。法律规定年过半百不当兵，年过六旬不入元老院；可是人们发现他们总是跟自己过不去，从自个儿这里要比从法律那里获得闲暇更难。而与此同时，他们你夺我抢，相互干扰，给彼此带来痛苦，就这么折腾了一辈子，却没得到丝毫益处，没得到丝毫快乐，心智方面也丝毫没有长进”。
      
       塞涅卡在此处的判词甚至说道，对于这些活得最长的人物，却应该用“夭折婴儿”的葬礼来给他们送葬。他们用来活过生命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3. 其实，塞涅卡的笔之所以能够下得这样“毒”，也因为他的笔锋还对着自己。他自己一生的行事，在他笔下的这十一种人及其他的种种人物行迹的描写中都留下了不少的影子。他生于罗马帝国西班牙行省科尔多瓦。曾任尼禄皇帝的导师及顾问，因躲避政治斗争而引退，但最后仍被尼禄逼迫，以切开血管的方式自杀。
      
       黑格尔在他的《哲学史讲演录》述及“廊下派”的部分，直截了当地便指出了塞涅卡笔下与他生平行为之间的深刻矛盾，可谓“眼光如刀”。他说：
      
       “在塞涅卡那里我们看见很多愤世嫉俗的浮夸的道德思虑，他好像是真正地练达人情的样子。一方面，他的财富、他的生活的豪华奢侈却正与他的道德说教相反对——他曾经让尼禄赠送给他无限量的财富；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把他和他的学生尼禄并列起来看，尼禄曾经发表了一篇模仿塞涅卡而写成的演说。这篇演说的论证是光辉的，常常富于雄辩，像塞涅卡的那样。人们可以被激动，但常常不会感到满足。”
      
       我没有为塞涅卡辩护的意思，更不敢挑战黑格尔，只是默默觉得，这个世界上，既要说“对的话”、又要做“对的人”，多么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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