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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肆:肆说唐诗2017年1-6月

 

来源:深圳商报 万象

肆说唐诗201716

也肆/文

 

劉禹錫《詠史二首》(其一)

 

驃騎非無勢,少卿終不去。

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

 

读这首不太出名的诗,倒是能窥探出“诗豪”的一丝英雄本色。这首《咏史》说的是西汉任安之事。任安字少卿。太史公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就是写给他的,中有名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任安虽传名于后世,但在人们眼中似乎也算不上英雄,更像是个倒霉蛋。

任安原是卫青的门客。后来任安发迹,得到皇帝重用。当初卫青只是收留过任安,并没有怎么待见他,但是任安却始终知恩报德。卫青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北击匈奴大获全胜,受到武帝恩宠,声势日隆,与舅舅平起平坐。卫青的很多门人故客都见风使舵,转而攀附霍去病。但任安不为所动,仍追随卫青。

在这首诗里,刘禹锡代任安吐露心声:世风日下,如颓波狂泻,但我坚守信义,心如砥柱。

任安最后倒霉在他卷入了汉武帝一生做得最糊涂的一件事中。宠臣江充诬陷太子刘据涉巫蛊案。太子惧而起兵,诛杀江充,并与丞相刘屈氂率领的军队大战。当时任安任护北军使者,太子召任安,颁与符节,命令其发兵助战。任安既知太子之冤,又不愿造皇帝的反,只得一方面拜受太子符节,一方面又按兵不动。最后太子兵败,皇后卫子夫和太子相继自杀。

汉武帝随后做了一连串扯淡之事,可谓一错再错,史称“巫蛊之祸”。先是盛怒之下,杀了所有帮助太子的人;后来知道太子被构陷,痛悔之下又杀了反对太子的人;而像任安这样什么也没干的人,武帝居然也认为他“坐观成败”,“怀诈,有不忠之心”,于是抓了任安,论罪腰斩。

任安在“巫蛊之祸”中的表现,也未尝不是“心如砥柱”。但碰上这样的皇帝,你又能怎么样?此事波及数十万人,谁赶上谁倒霉。司马迁写《报任安书》,正是任安临刑之前。太史公深知武帝为人,知道这时帮任安说话,不仅救不了任安的命,还得搭上自己的命。而他之前替李陵说话,已受了一回死罪。甘受宫刑之辱,只为完成自己撰《史记》的使命。

刘禹锡参与“永贞革新”而致祸被贬,同样获得了“一片忠心反遭雷劈”的待遇。这时他想起了任安,一个另类的英雄:守住自己心中的道义,管他世道如何。

 

 

 

劉禹錫《游玄都觀》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游玄都观》的原题是《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虽然长,但是事说得清楚,而且还把作者自己择了出来,值得在文里提一下。调戏公园里的游客,最好说自己并不是游客。

刘禹锡由于参与“永贞革新”被贬。在左迁朗州司马十年后被召回京城,此时已是人事皆非。新贵炙手可热,趋炎附势者众。在这种情况下,刘禹锡写了首游春诗,说桃花那么艳,看花的人那么多,我在的时候没这事。讽刺的意思是挺明显的。当时的执政看了很生气,没过多久,刘禹锡就被打发出了京城,出任连州刺史。

我就在想,那时的官儿还是文化太高,脸皮太薄。什么诗都能看明白,有点讥讽就受不了。要是在后来,多半的官看不懂诗,会想,春天去看花,没毛病啊;偶尔有个能看懂的,会想,大家都来巴结我,没毛病啊,难道还能去巴结一个“撸瑟”吗?我说的后来,大概是在唐朝以后。

又过了十几年的贬谪外放生活,大和初年,刘禹锡又回到京城,任主客郎中。“诗豪”一点也没吸取教训,又跑到玄都观查看一番,于是写下了《再游玄都观》。这首诗用大白话说就是,桃花没影了,种树的看花的人都没影了,只有我老人家又回来了。咋的?谁跟我唠唠?再简单点,就俩字:不服!

刘禹锡的人生后半程,虽然过得没那么艰苦了,但也没得到朝廷的重用,当的多是闲差。直到临死前一年,七十高龄,才加了检校礼部尚书衔,算是混到了正部级。所以刘禹锡还有一个称呼是刘尚书。

但是,刘禹锡要是在乎这些事,就不会写那些诗了。“诗豪”的人生就是这样,不在乎禄位,不屈服权势,不放弃操守。倒霉了大半辈子,但是留下了不朽的诗句,得到了万世芳名。性格即命运,有一首他的诗为证:莫道谗言如浪深,莫道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劉禹錫《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江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这首诗历来备受热捧,收获好评如潮。有的诗家认为这首诗堪为“金陵怀古之冠”,笔力可与崔颢《黄鹤楼》匹敌。等会儿,不是说好了是“西塞山怀古”吗,怎么又成了“金陵怀古”?

仔细读这首诗,还真说不好刘禹锡到底是在哪里怀古。益州就是成都,西塞山在湖北黄石,金陵就是南京。三个地点拉一条线,长江中下游全在这了。千寻铁锁是在西塞山,金陵王气、一片降幡都是说金陵,山形枕江流两个地方都有,最后的“故垒”恐怕也不能确定说的就是西塞山。古时交通不便,像这种一笔几千里的“线路怀古”的打法真不多见。要是搁现在,来个“西塞山——金陵怀古”就没毛病了。

但这首诗,好就好在这种大开大合、纵横千里、上下千年的气势上。诗里讲述的是西晋灭吴一统江山之事,当年王濬举楼船顺江东下,突破西塞山防线直取金陵,吴主孙皓投降。诗的前四句一气直下、势如破竹,这样的历史,就该配上这样的诗句。

刘禹锡还另有一首五律,题目就是《金陵怀古》。其中的五、六句“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跟这首诗的五、六句几乎同义。而在《西塞山怀古》中,“山形依旧枕江流”若指金陵形胜,则既可以“古都依旧”对应上联的“王朝兴替”之意,又可呼应首联的“金陵王气黯然收”,含义要比指西塞山更加丰富。

关于这首诗的来历还有一个故事:长庆年间,元稹、刘禹锡、韦楚客一起到白居易家中聚会。白居易说,既然各位都是文豪,那来了就别光是吃,得创作点啥。要不这样,咱们都以“金陵怀古”为题,各作一首诗?于是刘禹锡就按了抢答,先交了卷,就是这首。白居易看了说,唉,咱们四个人去闯龙宫,刘禹锡先得了龙珠,剩下一堆鳞甲还有啥用啊。结果,其他几位就罢了笔,就着酒吟咏了这首诗一整天。

 

 

 

《金陵五題·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劉禹錫《金陵五題·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刘禹锡是一个很有“金陵情结”的诗人,除了前面说的两首“金陵怀古”题材的名作,更有一组《金陵五题》脍炙人口。

金陵在唐朝时就已是“六朝古都”了,它见证过孙吴、东晋、宋、齐、梁、陈的王朝兴替,经历过太多的沧桑巨变。楼船、铁蹄,鼓角、降幡,屠刀、鲜血,堂前燕、后庭花,钟山风雨、秦淮人家,虎踞龙盘、龙争虎斗,江南佳丽地、建业帝王城,戴上的皇冠、跌落的皇冠、降下的旗帜、升起的旗帜……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要是金陵我也受不了。

唐朝时,金陵这座气象不凡的石头城处在极度折腾、完全受不了之后的消停期。江山一统,政治中心又回到了中原。“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金陵的“王气”有一种风流云散的感觉。刘禹锡的《金陵五题》中,最著名的就是《石头城》和《乌衣巷》,抒发的都是这种“繁华不再”的感慨。

在《金陵五题》的诗序中,刘禹锡说“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耳。”

“潮打空城寂寞回”固然绝妙,但刘禹锡和白居易都没料到,《金陵五题》中最为流传深广乃至家喻户晓的名句,其实是《乌衣巷》中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白二位更没有料到,金陵城并没有永远消停,真正的大片还没开拍,更加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故事还在后面。

 

 

 

劉禹錫《望洞庭》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

 

劉禹錫《賞牡丹》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刘禹锡的七绝,那真是一绝。随便挑出一两首,都能达到“家喻户晓”的级别。比如上面这两首,不知道的,小学毕业了吗?

刘禹锡和白居易并称“刘白”。有诗家评议,刘白并称,主要是因为两人经常唱和,其实在风格上,他们差别很大。比较起来,在其他诗体上,刘禹锡似乎不如白居易成就高,但在七言绝句上,刘禹锡对白居易却是完胜。在俺看来呢,刘白固然有差异,但刘白并称,也未必只是因为两人关系密切。在风格上,他俩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作品大多都是平白流畅、不掉书袋,可谓通俗易懂,但是却善于制造佳句、名句,一读就能让人记住。

《望洞庭》是写景名作,知名度可以与苏东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媲美。《赏牡丹》不单纯是为刘禹锡故乡洛阳的牡丹花打广告,若是联系到他坎坷的人生遭际,联系到他写的两首《玄都观》来读,自然会强烈地感受到“诗豪”的那种谁也不服的傲然气概。

刘禹锡的七绝显然没有引起《唐诗三百首》足够的重视,只选取了《乌衣巷》和《春词》二首。《乌衣巷》说过不再述,《春词》曰: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乌衣巷》很厉害,没说的;但《春词》未必能称得上是刘禹锡七绝的代表作,只是体现出了“诗豪”也有细腻、婉约的一面。

除了这几首诗,以及前面说过的“自古逢秋悲寂寥”“前度刘郎今又来”“吹尽狂沙始到金”“潮打空城寂寞回”等等,刘禹锡尚有诸多七绝名作没有提到。甚至可以说,更厉害、更有名、影响更深远的诗句还没有出场亮相呢。

还有啥?嘿嘿,俺这次故意不提,因为还想再说一次,再写一篇。

 

 

 

劉禹錫《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準,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有这么一段话:“宋诗还有个缺陷,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这种风气,韩愈、白居易以来的唐诗里已有,宋代‘理学’或‘道学’的兴盛使它普遍流播。”

宋诗爱讲道理,这是事实。但是要说“道理粗浅、议论陈旧”就得论论从哪个角度、从哪个时代去看了。体会一下这几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别的不说,就凭这几句的贡献,宋诗就不算辜负了它的时代——啊不,朝代了。

钱先生认为宋诗的风格受以韩愈、白居易为代表的“元和体”影响很深,似乎没刘禹锡什么事。可是我怎么就觉得,跟那些有名的宋诗放在一起,最没有违和感的就是刘禹锡的诗呢?不过我以为的并不是我以为的,很早就有人发现了刘禹锡对宋诗的影响。宋代吕本中写的《童蒙诗训》记载:“苏子由晚年多令人学刘禹锡诗,以为用意深远,有曲折处。”清代姚鼐认为,苏东坡的七律诗,“只用梦得、香山格调”。看来苏轼苏辙兄弟都学刘禹锡。而金庸的先祖查慎行一辈子学苏轼、陆游诗,他认为“陆放翁七律全学刘宾客,细味乃得之”。

在宋代,影响了苏轼、苏辙、陆游这三位爷,那还得了吗?

钱锺书先生还有一个发现,他说宋诗里讲道理的多得惹厌,而写爱情的少得可怜,宋人在恋爱生活里的悲欢离合不反映在他们的诗里,而常常出现在他们的词里。那么我们今天读一读刘禹锡的这三首《竹枝词》,是不是可以发现,讲道理的诗,刘禹锡有;写爱情的诗,刘禹锡也有;边写爱情边讲道理的诗,刘禹锡还有。

 

 

 

《陝州河亭陪韋大夫雪後眺望》

 

雪霽太陽津,城池表裡春。

河流添馬頰,原色動龍鱗。

萬里獨歸客,一杯逢故人。

登高向西望,關路正飛塵。

 

整个冬天都在说柳宗元、刘禹锡,索性最后就让“诗豪”把我们送到春天吧。刘柳都经历过十几二十年的迁贬生涯,都是人生遭遇过漫长冬天的人。不同的是,柳宗元没有挨过严冬,刘禹锡等来了春天。

这首诗的原标题非常长,是《陕州河亭陪韦五大夫雪后眺望因以留别,与韦有布衣之旧,一别二纪经迁贬而归》。也多亏有这么长的标题,把诗的背景交待得比较清楚。这是刘禹锡在唐敬宗宝历二年结束了长达二十三年的迁贬,被召回京城。回来的路上,他在陕州,也就是今天的三门峡,遇到了韦五大夫,两人在黄河边登上河亭,西望长安,饮酒、叙旧、话别。韦五大夫究竟是谁,还无定论,不过《旧唐书·敬宗文宗本纪》中记载,文宗朝的宰相韦处厚此时的官职是“正议大夫、尚书兵部侍郎、知制诰、充翰林学士、柱国、赐紫金鱼袋”。也许就是他了。

诗的前四句写早春景象,雄浑挺健,富有生气。宏阔的背景下,呈现出诗的主旨:万里独归客,一杯逢故人。 二十几年的颠沛流离,一朝回归,是什么心情?一定是五味杂陈吧,但是诗人什么心情也不流露,只是平静地陈说着当下的际遇。

诗的结尾也是不露声色,登高西望,官路上扬起征尘,有人忙于公务,有人苦于劳役,有人急于回家,有人追名逐利。诗人想的是什么?是“沉舟侧畔千帆过”还是“前度刘郎今又来”,抑或“花开时节动京城”?没说,又好像这些意思都有。

这首诗不太出名,但我很喜欢,觉得比那首“巴山楚水凄凉地”更能显出刘禹锡的“诗豪”气质,雄浑而不失静定,含蓄但并不柔婉,不忮不求,不怨不尤,透着一股刚劲儿。

 

 

 

張仲素《塞下曲》

 

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卷蓬根。

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

 

張仲素《秋思》

 

秋天一夜靜無雲,斷續鴻聲到曉聞。

欲寄征衣問消息,居延城外又移軍。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张仲素的代表作分为两类,一是边塞诗,一是思妇诗,也就是说,一种是照在家乡你也思念的,一种是照在边关我也思念的。其他杂七杂八的诗都没什么看头,比如给皇帝拍马屁的诗,就很没劲。

当然,还有一类关于照在燕子楼她也思念的诗,我觉得是被错误地安在了张仲素的名下。这就是三首和白居易唱和的《燕子楼诗》。三首诗另一说为关盼盼所作。关盼盼是张仲素领导张愔的爱妾。张愔死后,唯有盼盼独居燕子楼,为他守节。白居易读到盼盼写的三首思念亡夫的诗,很受感动,于是作诗唱和。故事这样说才靠谱嘛,否则若是张仲素所作,他跟白居易俩大老爷们,在小寡妇背后指指戳戳,像话吗?

算了不提这个了,说正经的。《塞下曲》和《秋思》都胜在构思精妙,将老话题翻出了新意。《塞下曲》说,最勇武的军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抓了多少俘虏,直斩楼兰,取得最终的胜利才算功成名就。拐了个弯,比直斩楼兰地说直斩楼兰,要高明一些。

《秋思》就更巧妙了。刚打听到丈夫驻守的地点,想写封信,寄去寒衣,没想到部队又转移了。思念成空而思念更甚。有诗家在评论这首诗时说,宋代的思妇诗比唐代少很多,因为唐人把各种妙招都使尽了,后代没有发挥的空间了。我觉得,宋代一小撮诗人这么做很矫情,还透着没良心。边关将士保家卫国,意义重大,文艺作品反复宣传也是应该的,干吗非得要翻新呢?给皇帝拍马屁的诗,一开始就写滥了、使尽招儿了,咋就没见你们停笔呢?

20170214

 

 

 

崔護《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在,桃花依舊笑春風。

 

被改造成情人节的元宵节,和被中国人改造了的情人节都过去了。但其实,真正让人情窦大开、春心巨荡的日子还没到。桃红柳绿、红杏出墙、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时候,你说情人节已经过了,从此心如古井,不想走个桃花运了?这不对嘛!

崔护的这首诗,古往今来情窦最开、春心最荡。诗是在清明节写的,可见清明节是桃花盛开、桃花运暴走的正日子,盼望有识之士能好好改造一下。

不说这些了,太虐心了,读诗吧。其实这首诗呢,又是一首最虐心的诗。关于诗背后的凄美爱情故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要絮叨絮叨。崔相公风流倜傥,举进士不第,清明节出来闲逛。一家门前桃花盛放,一美女伫立花丛,花美人更美。崔相公春心辄起,美女芳心大乱,天雷勾动地火,相公转身就走。这算什么事啊!过了整整一年,相公春心又起,急吼吼赶到这家门前,却见朱门紧锁,人去屋空,唯有桃花怒放。相公惆怅不已,于是题诗门上。

故事说到这里就很感人了,但后面又添上了寻死觅活、死而复生的荒诞桥段,这就很不情人节而很清明节了。总之,这首诗告诉我们,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首诗的第三句,有的诗人觉得有纰漏,因为没有时间要素,会让人以为说的都是去年今日的事,于是就把诗句改成了“人面只今何处在”。逻辑问题解决了,但诗句上的“今”又和第一句犯了重字。这句诗另还有个通俗版本,即“人面不知何处去”,其中的“去”也跟第一句重字。依我看,重字本就是这首诗的特点之一,包括人面、桃花都重复出现,所以,重字不是问题,要重就干脆大大方方彻彻底底地重,第三句还不如就改成“人面只今何处去”。

20170217

 

 

 

李翱 《贈藥山高僧惟儼》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

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霄水在瓶。

 

李翱跟他的老师韩愈一样,以排佛著称,但他写得不多的诗,却以这首说禅理的绝句著称。

做人是不是不真诚?信仰是不是不坚定?思想是不是有矛盾?精神是不是有分裂?

使劲问这些问题的,先生请出示一下您的护照,welcome to China。在俺们这噶古时候,有两把刷子的文化人里,很多都是李翱这样式儿的。

这首诗和背后的故事,被载入史籍《景德传灯录》中,成为禅学史上著名的公案。李翱任朗州刺史时,入山拜访惟俨禅师,问“如何是道?”禅师用手向上一指又向下一指,问李翱“会么?”翻译成东北话就是“啥意思你滋到不?”李翱说,不道啊,嘎哈呀?大师说:“云在天,水在瓶。”李翱听了后恍然大明白,也就是悟了。跟着就吟出了这首诗。

云在天水在瓶,看似最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却包含着很多层意思。最简单的一层意思,就是该是啥就是啥,该在哪就在哪。是什么东西让万物各安其位各是其是各美其美呢?就是道。至于其他那很多层的意思,贫僧就不细说了,只做一点提示。在天上的云和在瓶中的水,看上去有霄壤之别,其实它们的主要成分都是H2O。是一种东西,但又不是一种东西,归根结底还是一种东西,但说来说去仍不是一种东西。施主请留步。您,会么?

李翱“会”到了那一层,俺说不好。不过他的行事似乎紧贴着第一层意思:跟着老师就排佛,遇到禅师还问道。

20170221

 

 

 

呂溫 《和舍弟惜花絕句》

 

去年無花看,今年未看花。

更聞飄落盡,走馬向誰家。

 

这首诗的原注是“时蕃中使回”,也就是吕温出使吐蕃归来时。这是在永贞元年秋天。秋天并不是个看花的季节,这个时候写这样的诗,一定有别的意思。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永贞革新。从轰轰烈烈地开始,到凄凄惨惨地结束,只有半年多的时间。而吕温由于出使吐蕃,完完整整地错过了这件事。当他回来时,永贞革新已经失败,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十人被贬,即“二王八司马”。而吕温本是王叔文集团的骨干成员,如果不出使吐蕃,历史书就得改写了,起码要换成“二王九司马”。

这首诗里的“飘落尽”,指的其实不是花,而是吕温的那一群“战友”。

吕温是因出使吐蕃,又在出使期间生病,滞留了一年多的时间,才错过了永贞革新。回来后不仅躲过了祸事,还循例升职。在旁人看来,这是幸运,但吕温自己却觉得这是个耻辱。自己的兄弟伙全倒霉了,就他一人苟免,这算什么事啊,别人会怎么看啊。他在《读勾践传》一诗中有句“丈夫可杀不可羞,如何送我海西头”,我觉得他把自己的这种心境吐露了一丢丢。“海西头”如按照勾践行迹,应该指的是吴国那边,但没准在吕温心里,想的却是西海。

几年后,吕温因参与弹劾宰相李吉甫,终于被贬了官。这件事,会不会是吕温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混得好心中难安,故意“作”的呢?唉,我这都是瞎猜。

可是瞎猜之心一起,又收不回去了。那就再读一首吕温的诗吧。《孟冬蒲津关河亭作》:息驾非穷途,未济岂迷津。独立大河上,北风来吹人。雪霜自兹始,草木当更新。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这首诗,充满了敢作敢当的英雄气概。而敢作敢当,就是“作”的正面意思。

20170224

 

 

 

呂溫《貞元十四年旱甚見權門移芍藥花》

 

綠原青壟漸成塵,汲井開園日日新。

四月帶花移芍藥,不知憂國是何人。

 

吕温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唐代的殿试一般都在年初举行,因此这首诗应是吕温刚刚登第之后所作。

如诗题所言,这一年大旱,田野干涸,渐渐失去了绿色,可见旱情之重。但是“权门”却忙着移栽芍药,把宝贵的水源用在养花上。为什么只对芍药这一种花那么上心呢?因为芍药早有“花相”之称,可见这个权门即是当朝相国。宰相种“花相”,恰如其分,是挺体面的,但是宰相是干什么的?相为百官之首,治国重任在身,而农事为国政之本,天下大旱,最操心的人就应该是他了。这位宰相,他不是不知道旱情,否则也不会忙着去移花了。可是他心里装的,只是自家门面的那点事。不知稼穑之艰难,视国家大事如无物,这个宰相真是昏庸至极。

新科进士即敢写诗痛骂宰相,吕温的胆子也真是够大的。吕温的文才深得刘禹锡柳宗元等的赏识,《全唐诗》编了他两卷诗,也可以了,只是太出名的诗不多。不过,就凭他这种蔑视权贵的勇气,也应该被高看一眼。

吕温的诗,最有名的应该是《刘郎浦口号》: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幄黄金。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还有一首《巩路感怀》我也很喜欢:马嘶白日暮,剑鸣秋气来。我心浩无际,河上空徘徊。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吕温志向远大、心怀天下、为人忠直。是个好青年,官场有点悬。

20170228

 

 

 

孟郊《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孟郊贾岛,都是苦吟诗人。孟郊号称“诗囚”,贾岛号称“诗奴”。“郊寒岛瘦”还没完,他俩之后又冒出了“诗鬼”李贺。中晚唐之际,诗坛上凄凄惨惨地杀出来这么一路。

不过郊岛两人的苦吟还不太一样。贾岛的苦吟主要体现在锻炼字句上,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孟郊则是“思苦语奇”,重点不是在字上,是在想法上,追求奇险之意。贾岛以五言律诗见长,而孟郊几乎不作近体诗。古体诗没那么多规矩,从这也能看出,孟郊的苦吟,并不是“抠字眼”。

不说吟,光说苦,孟郊可以说是命苦心也苦。反映到诗上,忧、愁、悲、苦、泪、穷、空、寒这样的字到处都是。“负能量”太多,读者不太受得了。《沧浪诗话》有评“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孟郊最著名的两首诗,却都不能代表他的“苦吟”风格。这次先说他第一著名的诗《游子吟》。这首诗自是千古绝唱,写得有多好就不用说了。就一条,《诗经·蓼莪》上“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说了一大串的意思,孟郊一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就全有了,而且更加感人。为人子者,读到此诗,哪有不流眼泪的?不过呢,眼泪并不等于“苦”,在这首诗里,眼泪意味着感动、共鸣。而且全诗充满仁善之气,更没有什么“负能量”。

《游子吟》在字句上,也看不出哪里是“苦吟”而得。清代岳端辑选孟郊贾岛诗作,为《寒瘦集》,在点评这首诗时认为“此诗从苦吟中得来,故辞不烦而意尽,务外者观之,翻似不经意。”可能俺就是个肤浅的“务外者”,我宁愿相信,这首诗是发自肺腑真情,一气呵成的。

20170303

 

 

 

孟郊《登科後》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孟郊第二著名的诗就是这首。这首诗比《游子吟》更加不符合他那“苦吟诗人”的画风。虽然“春风得意马蹄疾”成了千古名句,但是孟郊本人收获的,却基本都是“差评”。

上回也说了,孟郊的“苦”,除了炼句之苦,还有心苦和命苦。而写这首诗,却正是在他一生中最不苦、最得意的时候。孟郊曾经历了多次科举失利,直到四十七八岁,才登进士第。可以想象,数十年苦求不得是一种什么心情,突然得到了又是什么心情。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时候都不放荡一下、得意一回,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请问?但是就有人认为,“春风得意马蹄疾”绝不是孟郊的诗句,因为风格不对。这种代表了文艺评论中一个常有的荒唐想法,即一个人的作品必须始终坚持一种风格,风格不对,就一定不是他写的。

孟郊这种情况,不就是苦哈哈了大半辈子,突然乐了一下吗?有什么不正常的?又不是一个爱国诗人突然写了首汉奸诗,正人君子突然唱起了流氓小调。

可是看了另一种评价,又会觉得上面这种说法实际上是在保护孟郊。有人认为,孟郊遇到一点小挫折就哭哭啼啼,而得了个小成功,只是中了个进士就乐癫了,看来他没有什么大出息。

看到名留青史的孟郊得到的是这样的评价,吃瓜群众一片沉默。03-07

 

 

 

孟郊《送遠吟》

 

河水昏複晨,河邊相送頻。

離杯有淚飲,別柳無枝春。

一笑忽然斂,萬愁俄已新。

東波與西日,不惜遠行人。

 

说孟郊这位千古名垂的诗人没有大出息,自然是一种荒唐可笑的判断,但是这位诗人的大出息,也基本上是在他“千古”以后才有的。活着的时候,孟郊混得确实够惨的。先是屡考屡不中,快五十了才进士及第,后来当了个小官溧阳尉,又当得不情不愿的,整天吟诗,不理政务,让上司很不满,遭到了降薪处罚,竟一气之下辞了官,乃至生活无着,陷入贫困。晚年又寻到了一些差事,但好日子没过多久即暴病身亡。

孟郊赴任溧阳尉时,韩愈写了篇《送孟东野序》给他,成语“不平则鸣”就是从这来的。按照现在的意思,“不平则鸣”类似于“愤怒出诗人”,但是就孟郊而言,总的来说,他的“鸣”多是悲鸣、哀鸣,没有什么怒吼、咆哮。一任贫寒、一意苦吟,虽说是既没有安贫乐道的豁达,也达不到忧国忧民的大情怀、高境界,但是也绝不贪求富贵、损人利己,还能保持住一颗良善之心。所以,孟郊基本上属于有所不为的“狷者”。

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服我自己喜欢上孟郊的诗。虽然他的很多诗句仔细读很有意味,但是里面的负面情绪还是太多了些,让人随时受不了。苏轼说“郊寒岛瘦”,这个“寒”,既有诗人贫寒的生活景况,更有诗句里常常透出的彻骨寒意。

孟郊基本不作律诗,这首《送远吟》似乎是个例外。工整的对句可以稍稍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让人带着欣赏的态度品味一下诗句,但是仔细读过,又会被带入到那种黯然神伤的境地。这首诗不适合送给哪一个具体的远行人,诗人只是站在旁观的角度,描述送别这种悲伤的行为。读到颈联“一笑忽然敛,万愁俄已新”,联想到孟郊满纸涕泪的诗集中如惊鸿一瞥的那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不由又是一阵叹息。

2017-03-10

 

 

 

朱慶餘《閨意獻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張籍《酬朱慶餘》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

齊紈未是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张籍以一首《节妇吟》闻名天下。他在诗中变身为女子,很节烈又很暧昧地表达了一个“身许家国,心里也有你,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意思,让有意拉拢腐蚀他的权奸李师道无可奈何。

以夫妇喻君臣,是从“三纲”的逻辑公式中推导出来的诗法,虽然现在看人格显得扭曲了一点,但在古时候那样写是正路,没毛病。就是不知道皇后要是放开了去推导,思想会达到多么深邃的境界。

一方面张籍把自己当老婆搞出了名,另一方面有人又把张籍当老公也搞出了名。朱庆馀的这首《闺意献张水部》并不是向张籍汇报他“听房”的收获,而是自比惴惴不安的新娘,表达一种谦退之意。

张籍当初对朱庆馀多有提携,曾极力称许朱庆馀的诗才。得到久负诗名的张大师的赏识,朱庆馀由此声名鹊起,直到顺利地通过科考进士及第。登第之后,朱庆馀并没有得意忘形,仍旧保持谦虚、低调,更是以感恩、恭敬之心对待张籍。这首《闺意》,便是朱庆馀自比新嫁娘,把自己的诗作比作新娘的妆容,向张籍表达求教之意。

张籍酬答朱庆馀的诗,也体现出思想的深邃。尊重了朱大才子变性的自主选择,但并没有同意跟他结婚,因为“三纲”上没有这种算法。唉,说人话,就是张籍的回复也很得体,夸赞“美女”明艳动人却不自骄,而比穿衣打扮的美更可贵的,是人的品德和才华。

2017-03-21

 

 

 

張籍《沒蕃故人》

 

前年伐月支,城上沒全師。蕃漢斷消息,死生長別離。

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

 

张籍的偶像不是韩愈,是杜甫。他崇拜杜甫到什么程度?据说他先是一首一首地使劲抄杜甫的诗,然后把抄了杜诗的纸一张张烧掉,再用蜂蜜拌上纸灰,一天吃三勺儿。他认为吃了杜甫的诗,就能写出和杜甫一样好的诗句。

虽然张籍对人类消化系统的认识有些偏差,但是他天天念叨杜诗、读写杜诗、吃蜂蜜的这些人类活动,显然有助于他的学习,以及消化,使他的诗歌水平达到了一般人够不着的高度。一般认为他的乐府诗在唐朝名列前茅,又与元稹、白居易等一起为“元和体”的代表人物。不过,他的成就显然跟杜甫没法比,至少《唐诗三百首》这么认为。在这本书中,杜甫的诗占了九分之一,张籍的诗只占三百分之一。唯一入选的就是这首《没蕃故人》。

这首诗说的是张籍的故友从军远征,结果部队全军覆没。人生死不明,但再见无望,张籍唯有失声痛哭。

若是跟杜甫比“惨”,张籍可不一定会输。描写全军覆没的诗,除了这首,还有《征妇怨》,前四句是这样的: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要不是假装说的是汉朝的事,张籍就得犯政治错误了。

杜甫类似的诗有《悲陈陶》。前半截也很惨,“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但是结尾处又拐回了主旋律: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还没有失去胜利的希望嘛。

到了张籍的时代,国家的这个气运,怕是真的衰落了。先是写了首《节妇吟》,用男扮女装的方式唱响主旋律;后又来了首《没蕃故人》,惨得都拐不回主旋律。

2017-03-28

 

 

 

張籍《猛虎行》

 

南山北山樹冥冥,猛虎白日繞林行。

向晚一身當道食,山中麋鹿盡無聲。

年年養子在空谷,雌雄上山不相逐。

穀中近窟有山村,長向村家取黃犢。

五陵年少不敢射,空來林下看行跡。

 

王建《射虎行》

 

自去射虎得虎歸,官差射虎得虎遲。

獨行以死當虎命,兩人因疑終不定。

朝朝暮暮空手回,山下綠苗成道徑。

遠立不敢汙箭鏃,聞死還來分虎肉。

惜留猛虎著深山,射殺恐畏終身閑。

 

张籍和王建都擅长乐府,合称“张王乐府”。两人关系好、风格近,连各自最出名的作品都撞衫了。张籍最出名的是《节妇吟》,王建的是《新嫁娘词》,即“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如果再加上张籍小兄弟朱庆馀的《闺意》,那简直就是三个男人一台戏嘛。

张籍的政治立场是很鲜明的:反对割据,维护皇权一统。而他在“讲政治”的方式上又是很灵活的。《节妇吟》是用一种最委婉也最坚决的方式拒绝藩镇对他个人的拉拢,这首《猛虎行》又是借虎讽刺割据势力祸国殃民,也批评了朝廷怯懦,制藩不力。

把张籍的《猛虎行》单纯看成写老虎的诗也可以,因为这首诗艺术性很强,描写生动。虽然这样看,会失去诗里隐含的深意。而王建的《射虎行》,虽然十句诗里有七个“虎”字,但从头到尾都是在讲道理,“虎”就是个代号,换成狼啊狗啊熊啊啥的,我看也行。读这首诗,必须理解诗要讲的意思,艺术性什么的,基本可以忽略。

《唐诗归》评价《射虎行》,说得很到位:“有激之言,字字痛切,似为千古朝事、边事,写一招状。”王建说的“虎”跟张籍说的“虎”还不太一样,这里的老虎指的应该是边患。对待边患,朝廷中常有主战主和两派,争吵不已,其中还夹杂着各自的利益算计。身处前线的藩镇间,也各怀鬼胎,最后的结果,或养虎贻患,或纵虎归山,徒然败坏社稷。应该说,《射虎行》的寓意更深刻一些,把唐朝中后期最要命的几件事——边患、藩镇、党争,都写进去了。

2017-0331

 

 

 

盧仝《七碗茶》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这几句诗是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中的节选。但是就凭着这几句诗和他撰著的《茶谱》,卢仝获得了“茶仙”的称号。据说“喉吻润、破孤闷、搜枯肠、发轻汗、肌骨清、通仙灵、清风生”这七条后来成了日本茶道的讲究。

喝过无数碗茶,对喉吻润、发轻汗这两条钻研得尤为深入,其他的就不是很懂了。两腋习习清风生,这个在吹电风扇时体会过。虽然茶仙的境界凡人不懂,喝七碗茶就挨两道天雷渡劫然后飞升上仙的事凡人不能,但是读到这几句诗,确实产生了想喝茶的冲动。

卢上仙在凡间体验生活的这一世,过得并不好。一生清贫,没做过官,只活到四十来岁。有种说法,他是在甘露之变中被枉杀的。这种说法并无确凿的证据,但不这么说,似乎也难以解释他为什么会突然辞世。好歹上仙也是个好喝茶的人,保健养生方面得比一般人强点吧,不是被害的话,怎么能这样短命。

在作诗方面,卢仝走的是奇崛险怪路线,所以他能跟韩愈聊到一块去。从这几句诗来看,他的风格跟李白杜甫的超级粉丝任华非常相似。来比较一下任华献给李白的几句诗,看看像不像:“古来文章有能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大猎赋,鸿猷文;嗤长卿,笑子云。班张所作琐细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余爱此两句。”

说起来,李白的好多诗,大致也是这样狂放不拘的风格,只是在文字、意境方面要高出很多。一个诗仙,一个茶仙,虽然都是上仙,但是各搞各的专业。

2017-04-07

 

 

 

盧仝《村醉》

 

昨夜村飲歸,連倒三四五。

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

 

盧仝《自詠》

 

物外無知己,人間一癖王。

生涯身是夢,耽樂酒為鄉。

日月粘髭須,雲山鎖肺腸。

愚公只公是,不用謾驚張。

 

卢仝和李白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酒仙”。卢仝写喝酒的诗不少,像“生涯身是梦,耽乐酒为乡”“爱酒如偷蜜,憎醒似见刀”这些句子,道出了酒徒的心声。当然跟李白的“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仙气相比,卢仝的表现更像个“酒鬼”。不过既然已被封“茶仙”,位列仙班,就不能以鬼怪论之了。

不好意思,我还是忍不住要往鬼怪方面去想。玉川子卢仝,其实更像一个“酒怪”。在他的《自咏》诗里,他自称“癖王”,还有一个版本叫做“僻王”。不考虑这个读音的其他字,癖和僻,都挺适合卢仝的。癖有成瘾之意,僻有古怪之意,卢仝两样都沾,是个“癖王”兼“僻王”。

《村醉》这一首,更表明卢仝的“酒鬼”“酒怪”本色。仙都是喝到飞起的,哪有喝完了趴在地上跟青苔一个劲儿客气的?不过这首诗也表明了玉川子的酒德很不错,被青苔滑倒了还反过来安抚人家,这是“以酒德报酒怨”啊。

卢仝和李白在“仙阶”上的差异,得用“阶级论”的观点去解释。李白混得不咋地,但人家是唐室宗亲出身,又是名士,曾入翰林,见过大世面。卢仝一生贫寒,没做过官,喝多了冲着贵妃写诗这样的体验哪有啊,只能趴在地上踅摸。

虽然没跟贵妃喝过酒,但卢仝心里也是有美人的。他有首著名的《有所思》,头两句便是“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宋人洪迈读至此,联想到韩愈《寄卢仝》一诗中有“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不觉失笑。俺也无耻地笑了。不知道于川先生是见到美人之后喝醉了,还是喝醉了才见到美人。

2017-04-11

 

 

 

李賀《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鬼才”李贺出场了。其实我很不愿意对他冠以“鬼才”“诗鬼”这样的称呼,虽然这样称呼他的理由似乎很充分。

李贺只活到二十六七岁,短暂的一生过得还不好,郁郁不得志,多愁多病身。加上他的诗中经常有神仙鬼魅的内容,又总是出现死、鬼、病、愁、泣、泪、残、断、冷、老等“不好”的字眼,如果一定要有“诗鬼”这个类型的话,除了他也没谁能“扛把子”了。

但是我要说的是,虽然他的诗句中负面的字句到处都是,但读他的诗时,却很难有那种阴森恐怖、黯然销魂的感觉,而是会被他超凡的想象所震撼,被他卓绝的才华所折服。他的诗呈现的并不是令人心灰意冷的“鬼气”,而是令人目眩神摇的璀璨光华。所以,在我的心里,李贺也是和李白一样的“仙”,而不是“鬼”。

并没有哪首诗作能代表李贺全部的风格,选择这首《李凭箜篌引》来“开场”,只是看中了李贺创造的成语——石破天惊。李贺在诗歌史上的出现,又何尝不是一场石破天惊。

这首诗就像是李贺展示诗才的焰火表演,听了一首曲子,思绪就钻天入地、上山下海,召唤出了各路神仙,展现出了层层仙境,李贺的诗,真有惊天之能。一番窒息,一番眼花缭乱之后,琴声诗意消失在广寒宫中,突然觉得,李凭弹的那首曲子究竟有多美,已经不重要了,这根本就是李贺一个人的炫技。

不扯什么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结合,李贺的诗,有艺术性就足够了。看李贺的生平,俺就在想,一个诗人的才华可能是有个定量的,活得长就慢慢倒出来,活得短就快点倒。像李贺这种活得极短的,就会以炸天的方式集中迸发出来。所以,李贺的出现,不是来陪你摆社会阅历、聊人生哲理的,而是来惊爆你的头、亮瞎你的眼的。

2017-04-14

 

 

 

李賀《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配李贺的成语,除了石破天惊之外,还得有一个天上人间,不对,天马行空。这位鬼仙,不太喜欢在人间好好呆着,写诗的时候,人间的事没扯上几句就往天上走。要么就干脆直接上天,用“上帝视角”俯视一下可怜的人间,就像这首《梦天》。

《梦天》就是写梦到了在天上呆着。天上比较稳当能呆的地方,除了人间看不着在哪的天宫,就是经常能看到的月宫了。日宫?没听说过,而且太热。从李贺的很多诗作中可以看到,他不太喜欢明亮燥热的环境,喜欢湿冷朦胧缥缈,那样负离子会比较多。所以李贺没有考虑就上了月宫。

前四句写的就是月宫的景色。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没有超出古人的“常识”之外,无非就是玉兔银蟾白轮丹桂这些,要是再加上吴刚和嫦娥的话就齐活了。风景的描写也不出所料,就是湿冷朦胧缥缈,负离子含量较高。对于走出过“一大步”的现代人类来说,这四句诗是没啥可看的。这首诗的要点其实在后四句。说真的,要不是前四句里存在着这些“不科学”的内容,我几乎相信了李贺是天神下凡,或者是现代人穿越。

后四句就是从天上俯瞰人间。黄尘清水三山,指的就是人间的山川大地。在“上帝视角”看来,时间空间都浓缩了,画面不仅缩小,还按了快进,大地变成了一块小地儿,千年沧桑更是一瞬飞逝。最后,李大仙启用了真正的卫星定位,观察了一下人间的老家东土大唐或者中土大唐,正在如火如荼开发建设的九州,如同九点细小的烟尘,浩瀚的大海也不过就像一小杯水。

说的是梦,梦的是天,表露的却是李贺的心。月亮代表他的心,不是爱谁有多深,而是睥睨千载,目空一世。

2017-04-18

 

 

 

李賀《高軒過》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

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雲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说李贺目空一切,谁也看不上眼,倒也未必。《高轩过》这首诗说明,至少有一两个人,还是让李贺表示出了景仰之情。一个是韩愈,另一个是皇甫湜,有没有搭着韩愈的车让李贺顺便尊敬一下,难说。

关于这首诗的来历,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是,李贺年仅七岁就能写得一首好文章,名动京师。于是引得韩愈和皇甫湜这两位大文豪结伴来到李贺家中拜访,要见见这位神童。见过之后,李贺就写了这首《高轩过》献给两位文豪。

很多人都相信了这个故事。想来古人都比较淳朴,又不善于用数据来分析。其实都不用搞什么大数据,列几个小数字就可以了。李贺生于790年,7岁时是797年;韩愈生于768年,皇甫湜生于776年,李贺7岁时,他们分别是29岁、21岁。俩小年轻就成了“东京才子,文章巨公”,不靠谱吧。据说朱自清先生曾专门做过考证,结论是《高轩过》作于元和四年即809年。悲哀的是,这么明显的一个事实,人们都不当回事,宁愿相信一个神童的故事。

7岁能作此诗,当然可称惊人,若是二十来岁写这样的诗,也就那么回事吧。反正我在读到“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这几句时,已经不是那种五体投地的表情了,走神的我不仅想到了《三国演义》,还想到了《水浒传》。想起《三国》是因为这诗里藏着“罗贯中”,想起《水浒》则是因为我找到了相似的“诗风”,比如宋江的出场诗:济弱扶倾心慷慨,高名水月双清。及时甘雨四方称,山东呼保义,豪杰宋公明。

值得一提的是,李贺在诗里虽然对韩愈极尽恭维,但也不是五体投地那种,景仰并不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巴结之意,多于崇拜之情。在诗的最后,他还不忘了自己的发展方向,“他日不羞蛇作龙”。从这里,多少能看出李贺的一点自负。

2017-04-21

 

 

 

李賀《雁門太守行》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雁门太守行》是李贺早年的名作,描写的就是战场的惨烈和战将的悲壮。有关的专业解读已经很多了,留给我瞎鼓捣的空间不多,这回就专门扯这头两句吧。

其实我对李贺的诗,就一个大写的服。不说别的,就凭他年纪轻轻,就能炼出那么多千古不朽的名句,你就得服。没办法,他的语文是神仙老师教的,咱们的呢?

说个算术问题吧。话说73这道题不会做,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填了个24。而“黑云压城城欲摧”这句诗在广大人民群众心中的地位,就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样。

像这种第一句就是千古名句的,在唐诗中并没有太多。李贺恰好有点存货,比如这句,还有“东方风来满眼春”。

这句“黑云压城”不仅让人民群众像膏药一样得哪贴哪,也曾让“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服用,起到了提神醒脑的疗效。传说李贺当年带着几首诗去谒见韩愈,韩愈刚接待了一拨客人,挺困的,想眯一会儿。这时门人把李贺的诗卷呈上来,韩愈释卷,见第一首便是《雁门太守行》。读了头两句,韩文公一下子就困意全消,连忙把李贺迎了进来。

其实这个故事跟上回说过的《高轩过》里面描述的李贺与韩愈初次见面的情形是有冲突的。既然韩愈到李贺家里是第一次见面,就不应该再有李贺拿诗集当敲门砖去拜谒韩愈的事情了,通名报姓就得了。不过呢,韩愈一读到李贺的诗就精神了,这个我相信。

“唐宋八大家”之王安石也服用过这首诗,准确的说法是他用过,但是不服,对药品有没有通过临床试验表示怀疑。他说,不对吧,都黑云压城了,怎么还会有对着太阳的甲光呢?此言一出,王荆公又开始被喷、被黑了。《升庵诗话》《一瓢诗话》和《唐诗别裁》等都认为黑云透日是战阵前常有的情形。《升庵诗话》认为王安石“不知诗”,而《一瓢诗话》的评语更糟,说“儒者不知兵,是一大患”。

王荆公被黑,我觉得也不冤。难道他老人家真的没见过太阳雨吗?再说了,这位一生被黑的大改革家,面临“黑云压城”的情况也很多回了吧,心中若没有一道阳光,怎么支撑下来的。

2017-04-25

 

 

 

李賀《浩歌》

 

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鹹幾回死。

青毛驄馬參差錢,嬌春楊柳含細煙。

箏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

不須浪飲丁都護,世上英雄本無主。

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衛娘發薄不勝梳。

看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

 

李贺的诗,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他身体比较好的时候作的,一类是他身体比较差的时候作的。他的精神嘛,始终都不太好,不过身体状态好的时候,精神状态约莫也会好点。

身体好的时候,他神游八极,慨叹身世,狂歌痛饮,想把自己灌醉,神血分离;身体差的时候,他神游八极,慨叹身世,想把自己弄死,神血分离。

李贺要是早知道自己的身体没那么好,也许就没那么多的醉酒和慨叹了。精神世界很大,但精神状态很差,这恐怕就是理解李贺和他的诗的一把钥匙。

李贺诗名早著,却因避父亲“晋肃”的名讳,被迫不能应进士科考试。“晋肃”和“进士”很不一样好伐?这是谁挖的坑啊,坑死人了。在那个年代,无法参加科举就意味着憋屈一辈子。李贺年方二十,就被关在了这个逃不掉的笼子里。他的精神还能好吗?他的身体还能好吗?

浩者,广大众多之谓也。这首《浩歌》,李贺摆出了一个广大的世界,同时也摆出了无限中的有限、自由中的锁链。天长地久却终有沧桑,宇宙无限而生命有穷,春色无边而人生苦短,高才绝世却流落不偶。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李贺反复吟唱着这样的诗句。浩歌悲叹、悲歌浩叹,总是一回事。二十岁的李贺,一个神游八极的天才,一个过早绝望的青年。

2017-04-28

 

 

 

李賀《南園十三首》

其五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其六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李贺的诗,也不全是“鬼诗”。有的也显得挺“正常”,挺阳刚的,比如“男儿何不带吴钩”这首,读来直有初唐、盛唐气象。“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跟杨炯《从军行》里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遥相呼应。

但是这首诗却不能孤立地读,否则会误解李贺的本意。《南园十三首》是李贺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居昌谷时所作。李贺23岁时,以病辞去奉礼郎的官职,“归卧”昌谷,24岁到26岁,又投昭义军节度使幕府,有过两年从军经历。这一组诗的第四首到第七首,都抒发了读书无用,当投笔从戎的感慨。第四首还稍微暴露了一下年龄,称“三十未有二十余”。

李贺26岁离开军旅后,又南游一段时间,27岁北归昌谷,不久就病故了。这样看来,《南园十三首》应该是李贺从军前居昌谷时作,那时候还只是“读书无用”,要是到了最后,从戎也无用,恐怕只有从容才有用了。

以李贺的才华,他唯一适合的就是做个书生,但是唯一适合书生的科举之路又对他封闭了。

以李贺的身体状况,他最不适合的就是从军,但是除了从军,他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于是就悲催了。

了解了这样的背景再读《南园十三首》,就会明白这些诗只是李贺对自己书生之身的深深否定,而关于从军,他却是一没有想好,二没有能力,三没有信心。

不多说,对比一下杨炯的《从军行》,找不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2017-05-05

 

 

 

李賀《馬詩二十三首》

 

其四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其五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李贺的诗,绝大多数辨识度很强,一看就是他的,因为除了他,没谁写得出来。

但是,他的风格仍然不能一概而论。《马诗》系列由二十三首五言绝句组成,可以看做李贺诗作中的一个异类。在这里,李贺一改他的神仙鬼魅奇幻路线,也没了幽寒缥缈死亡情结,玩起了雄健深刻沉着老练。在这组诗中,我找到了诗仙诗圣诗魔诗佛的影子,却唯独失去了“诗鬼”的方位。

二十三首诗,全部围绕马的主题,各自独立又浑然一气。有生动描写,也有纯熟用典;有直抒胸臆,也有隐含深意;有咏志抒怀,也有喻古讽今。其中,“此马非凡马”和“大漠沙如雪”是知名度最高的两首。

借助李贺的生平,可以基本理解这两首诗的寓意,无非是抒发怀才不遇之慨、壮志未泯之心。不过借助生平来解诗,也是件挺偷懒的事,这会迅速形成一个先入为主的定见,把更多的想法当做“不靠谱”而屏蔽掉。

假装去除这种“定见”,我觉得这两首诗跟杜甫的“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在寓意上、风格上很有相通之处。但是这种定见又实难去除,既然知道这是李贺写的,那是杜甫写的,就难免会设想,“此马”是像李贺一样的瘦马,彼马是像杜甫一样的老马。

没办法了,二十三首诗,不管李贺说的是神马,寓意是神马,在我等“凡马”的眼中,都不过是从二十三个角度,反复展示一匹像李贺的、年纪轻轻却来日无多的瘦马、病马。但是读了这些诗,我仍然想说,假如李贺不是这般短命,假如他能活到30岁、40岁、50岁、60岁,他又会给世界带来什么样的惊奇和惊吓。

2017-05-09

 

 

 

李賀《將進酒》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屏繡幕圍香風。

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

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李贺和李白都喜欢喝酒,都留下了名作《将进酒》。相比之下呢,其实也没什么好比的。二李差异之处太多。若是大同小异还可以比一比,小同大异,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勉强说说吧。李白的《将进酒》虽长,但从头到尾名句迭出,可谓处处是“爆点”。李贺的《将进酒》,名句只在后四句,若论“千古名句”则唯有“桃花乱落如红雨”。

李贺这首诗的前六句也并不是废话,他描写了一个无比奢华的饮宴场景,把金杯玉盏美酒佳肴罗屏绣幕美女乐舞一股脑地“倾泻”下来,让人眼花缭乱,从而营造出了一个玩命狂欢的气氛。在这个气氛的烘托下,一句“桃花乱落如红雨”,让狂欢的巅峰和情绪的低谷同时呈现出来。

有一句李贺像是故意跟李白唱“对台戏”。李白说“烹羊宰牛且为乐”,李贺却来了个“烹龙炮凤玉脂泣”。宴会档次完全不同啊,烹龙炮凤和烹羊宰牛之间,大概隔了熊掌、豹胎、鱼翅、猩猩唇各1800只吧。一个“泣”一个“乐”也反映出两人人生态度的不同。李白虽口口声声说“与尔同销万古愁”,但他是不管愁与不愁都得喝,愁不愁都活得挺带劲;李贺呢,却是怎么活着都没劲,不如喝死。

两人的酒量恐怕也不能相提并论。李白的酒量当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所以要“会须一饮三百杯”“斗酒十千恣欢谑”;以李贺的身体状况,似乎酒量堪忧,应该就像他短促的人生和这首诗短促的节奏一样,没喝几口就“桃花乱落如红雨”了,直达巅峰又直落谷底。

2017-05-12

 

 

 

李賀《苦晝短》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白驢?

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李白是“诗仙”也是“酒仙”,但李贺是“诗鬼”不是“酒鬼”。李白作诗能为了喝酒找理由,李贺喝酒只是为了作诗当引子。先得搞清了这个区别,咱再来读李贺那些跟喝酒有关的诗。

李贺关于喝酒的诗有两类,一类是普通打法的,一类是特殊打法的。其实普通的并不普通,一般人还真干不了这个。俺之所以把《将进酒》《开愁歌》和《致酒行》等划入普通打法,只是因为它们说的都是比较凡俗的事,表达的是作者关于人生苦短、怀才不遇之类的想法。但是里面那些惊世骇俗的名句,岂是寻常可得之物?比如“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比如“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比如“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特殊的却很特殊,因为唯有李贺才能干。《苦昼短》《浩歌》《秦王饮酒》这几首便是。《苦昼短》这首尤为特殊,我觉得这是李贺写得最大胆的一首。

喝酒这件事,在这首诗里似有实无,只在开头那里提了一句,而且是在用典。晋孝武帝曾举杯问天上彗星:“劝尔一杯酒,自古哪有万岁天子?”这个典用得很巧妙,不容易看出来,却是为全诗的核心意思设下了重要的伏笔。

开头提到了喝酒,后面的句子就像是一通醉话。不过话说回来,普通人即使是醉话,也不敢说出这些句子。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斩龙足嚼龙肉什么的,比较颠覆封建社会价值观。皇帝要不是看在李贺也是宗室王孙的份上,没准就要办他了。没错,李贺家虽然没落得很,但毕竟是贵族血统,又因为没落,毫无争权夺位的可能,所以,有些话只有李贺敢说、能说。

最为大胆的是,李贺这首诗就是来讽刺皇上的。当时,唐宪宗李纯“好神仙,求方士”,整天吞服丹药,妄想长生不老。李贺这首诗的意思就是,无论富贵贫贱皆难逃一死,服金吞玉也是枉费心机。贵如秦皇汉武,到最后也得挂掉,自古哪有万岁天子?说到最后,终于露出了开头的伏笔。

2017-05-16

 

 

 

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李贺为这首诗作的原序是: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仙人承露盘是汉武帝刘彻的“发明”,铜人高举盘子,承接天上降下的“甘露”。三国时,汉祚倾覆,铜人被拆离汉宫,有人看到它流下了“眼泪”。这首诗用凄婉动人的笔触描述了一个奇幻故事,“天若有情天亦老”更是能令无数人“泪奔”的千古名句。看上去这是李贺一贯的路线,但他要表达的意思不止这些。

刘彻葬在茂陵,李贺总喜欢拿他说事。相关的诗作可以分为两类,一是讽刺皇帝,二是感怀自己。

和李贺同时代的唐宪宗李纯,似乎和汉武帝有相似之处。一则汉武帝雄才大略,而唐宪宗治下也实现了“元和中兴”;二则俩皇帝都喜欢神仙方术,一个劲儿想长生不老。在李贺看来,他眼中的这位“当代汉武帝”早晚也会挂掉,因为汉武帝早就挂掉了,皇帝都一样。但是唐宪宗自己却不这么认为,相信自己会是个不一样的皇帝,还是想试试“向天再借五百年”,万一弄成了呢。于是李贺写了好几首关于汉武帝求问仙丹然而并没什么丹用的诗。比如上次说过的《苦昼短》里有“刘彻茂陵多滞骨”,比如《昆仑使者》有“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

虽然李贺是唐室宗亲,虽然李贺胸有大志、文才盖世,但是唐宪宗却没发现他这个人才。李贺怀才不遇、人生失意,玩了把“连连看”,找到了汉武帝时也很不得志的名士司马相如。于是写了首《咏怀》:“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唯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这是自比司马相如,同时仍把唐宪宗比作汉武帝。

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则是把两方面的意思并在一起,既再次表达了“皇帝会挂掉”这个看法,又把自己的失意之情寄托在承露仙人身上。据朱自清先生推断,这首诗应该是李贺辞官回昌谷途中所作。东辞长安,满眼秋色,王孙李贺深怀家国之忧,借铜人的脸,流自己的泪。

2017-05-19

 

 

 

李賀《湘妃》

 

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秦娥蓋湘水。

蠻娘吟弄滿寒空,九山靜綠淚花紅。

離鸞別鳳煙梧中,巫雲蜀雨遙相通。

幽愁秋氣上青楓,涼夜波間吟古龍。

 

李贺的诗没有一首入选《唐诗三百首》,也不知道蘅塘退士到底是怎么想的。按说也不应该呀,就凭着退士雅号中的那个“蘅”字,都不应该这么不给李贺面子。

蘅是一种南方多见的香草,又叫杜蘅或杜衡,也常常被当作杜若的同类。从《楚辞》开始,蘅大量地出现在诗歌中。屈原的《九歌》里有“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被石兰兮带杜衡”,《九章》里有“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如果加上杜若就更多了,比如“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山中人兮芳杜若”等。一个研究诗的人,又把“蘅”字用到自己名号里,若说他没有点《楚辞》情结,反正我是不信的。

李贺的诗神神叨叨,也许是蘅塘退士不喜欢的理由。但是这神叨却是大有来历的。李贺的神仙鬼魅诗,有两大知识源泉,一个是《山海经》,另一个就是《楚辞》了。

这首《湘妃》,是李贺本着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两篇中的意境,描写了舜帝二妃的凄美故事。舜死苍梧,葬于九嶷山,娥皇、女英二妃相拥痛哭,泪洒林莽筠竹尽斑,身没湘水化为江神。“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二妃怀念夫君,心魂不灭,长久徘徊在潇湘左右。

《湘君》《湘夫人》这两篇里,杜衡、杜若出现得尤为频繁。这么美的诗句,这么正的来路,还不能入选,没天理啊。其实读不到这首诗,是读者的损失,吟不出“九山静绿泪花红”,只有去哼唱“妹妹找哥泪花流”了。

退一步讲,即便《唐诗三百首》只是童蒙读物,就算这首《湘妃》中也有老啊死啊泪啊之类的“负面”字眼,不利于青少年心理健康,但李贺的名作中也并不全都是这样啊,“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首有问题吗?“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这首有问题吗?

2017-05-23

 

 

 

李賀《夜坐吟》

 

踏踏馬蹄誰見過?眼看北斗直天河。

西風羅幕生翠波,鉛華笑妾顰青娥。

 

為君起唱《長相思》

 

簾外嚴霜皆倒飛。明星爛爛東方陲,

紅霞梢出東南涯,陸郎去矣乘班騅。

 

李贺还留下个“呕心沥血”的成语。据说他每次出门,都让书童背一个袋子,称为“诗囊”,苦吟成句,就记下来装进囊中。他母亲看到了装得满满的“诗囊”,心疼地说:这哪是诗,这是他呕出来的心啊!

不过读李贺的诗,特别是他的名作,很难找到其中有“苦吟”的迹象。他的诗虽然在题材上多有荒虚怪诞,但在诗句上却总是一气贯通,没有“卡顿”。偶有难得的奇句,但又出现得恰到好处。可以说他展开想象的翅膀遨游九天,可以说他汪洋恣肆纵横万里,但是要说他日思夜想推敲不决,总让人觉得不对劲。我看呢,要么李贺是天纵奇才神来之笔,不需要苦吟,要么就是李贺苦吟到了完美的境地才罢休,比苦吟还要苦吟。这是个选择题,您选哪个?反正我不相信有生而知之的天才,而且,天才和天才之间,最后拼的仍然是用功。

这首《夜坐吟》,不知是否苦吟所得,但题目中总归有个“吟”字。李白也写过这个题,但更不像是苦吟了。不过这首诗倒是写出了李贺心里的“苦”。从字面上看,这首诗写的是美女竟夜相思,期盼情郎,但是情郎——这又是个选择题:一、来去匆匆,二、来去无踪。我选二。这首诗其实是一个人的寂寞孤独,踏踏马蹄,只是想象。

“帘外严霜皆倒飞”是奇句。奇句就不能通俗地理解。通俗的理解就是,连屋外的严霜都同情美人,听到《长相思》的歌声后都能向后转齐步走。这最终不免会陷入一个通俗歌曲的意境中:感动天,感动地,怎么感动不了你……

其实,沉浸在这首诗给出的画面中,单纯地欣赏,就已经不枉李贺的呕心沥血了:佳人寂寞,起舞飞霜;东方既白,班骓已远。

2017-05-26

 

 

李賀《古悠悠行》

 

白景歸西山,碧華上迢迢。

今古何處盡,千歲隨風飄。

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

空光遠流浪,銅柱從年消。

 

二十多岁时倾心于李贺这位二十多岁“倾心死亡”的诗人,曾经试着把他的《古悠悠行》“翻译”成现代诗,有几句是这样的:是否我们曾拥有过什么/又将它们永远地失去了/譬如某块石头曾经拥有过海/而时光却从不曾失去行走/渺小的人们/无望地看着他/带走了一切。

后面的二十多年,一直在回忆前面的二十多年。

“筠竹千年老不死”“瑶姬一去一千年”“身死千年恨溪水”“恨血千年土中碧”“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李贺有着一看千年的天上眼界,他比起一般人,只是少了几十年的人间回忆。这也没什么,身死千年之后,他的诗还活着、活跃着。

这首《古悠悠行》没有那些神仙鬼怪的内容,是一首很“正常”的诗,但又不是一首很正常的李贺的诗。

然而读过又觉得,神仙鬼怪的内容,只是李贺的诗的一层外壳,这首诗显露出的,是内核。

还是那个李贺。在这首诗里,李贺继续着他对生死、时间等基本问题的思考,继续以秦皇之桥、汉武之柱为喻,讽刺着唐宪宗的妄求长生。不过,去掉了神仙鬼怪的外壳,李贺的诗揭开了一座“剧场”的另一面,在锣鼓喧天惊心动魄之外,是曲终人散后的空寂与无奈。

还是那个神思悠远又倏然而逝的李贺,无论是发惊人之语还是作空澹之想,他总是在以千年不灭的精神,鄙视着随便多少年的肉体。

2017-06-02

 

 

 

劉叉《偶書》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

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李白字太白,刘叉就是刘叉。在唐朝,我最服这两位。

这两位不仅是写诗的大手,也都是玩刀弄剑的好手,还是喝酒的高手。斗酒诗百篇的李白是“少任侠,手刃数人”;刘叉则是“少任侠,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能为歌诗。”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这人生谁敢不服,问天下哪有赵昊?

刘叉偶书这首《偶书》时,喝没喝酒不知道,但刀肯定是没拔。有过杀人经历的他知道,不平事多如毛,烂命只有一条。遇事拔刀,代价太高。所以不拔刀,只在胸中磨。

野夫者,草民也。草民之怒,又能咋地,以头抢地?这位野夫,你挥着把刀,欲练神功乎?刀在胸中磨,伤害的也只是自己。刘叉的代表作是两首长诗——《冰柱》和《雪车》。太长不好记,知道一头一尾就行了。《冰柱》的开头是“师干久不息,农为兵兮民重嗟。”《雪车》的结尾是“庙堂食禄不自惭,我为斯民叹息还叹息。”一个“嗟”一个“叹”,就是胸中磨刀发出的声音。

这就要说到李白跟刘叉在武术方面的差异了。话说武术是一门传统艺术,它讲究说学逗唱、诗词歌赋。到底李白还有点贵族血统,不像刘叉那么憋屈。在李白的诗里,刀剑总是想拿出来用用,并造成点后果的,比如“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啥的。

而刘叉的刀剑,一般拔不出来。即使亮出来了拿在手里,也没打算干点啥。比如《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这首,就是另一个角度的“磨损胸中万古刀”: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

2017-06-06

 

 

 

劉叉《自問》

 

自問彭城子,何人授汝顛。

酒腸寬似海,詩膽大於天。

斷劍徒勞匣,枯琴無複弦。

相逢不多合,賴是向林泉。

 

在正经的史籍中,记载着刘叉的结局是“不知所踪”。在不知所踪之前,他还干了件轰动诗坛的大事:取走了韩愈的一大笔金银,扬长而去。还放话说,这些钱都是韩愈到处写墓志铭“谀墓中人”所得,不如拿来供养我老刘。

始于杀人,终于越货,中间写了一堆诗,就是这样的刘叉。刘叉是怎样炼成的?这首《自问》可能透露了一点端倪。

以下脱离史籍,都是我的瞎猜,或美其名曰合理推测。合不合理,大家判断。

虽然遇到了特赦,但是曾经杀人这事,应该还是影响了刘叉的一生。当官从政这条路想也别想,哪都不会要他。所幸因为经历奇特又能为歌诗,在文坛混口饭吃还是可以的。

但是,他只能是混口饭吃。

一开始他是到处蹭饭吃,后来拿了《冰柱》《雪车》两首诗晋谒韩愈,得到了赏识,这才混到了在韩愈门下吃饭。韩愈虽然是大文豪,但是没啥权势,不可能向朝廷举荐这样一个有前科的人,他能给刘叉最大的赏识,也就是养着他,让他吃饭。

孟郊也是韩愈的门客,跟刘叉关系也不错。韩愈写了篇《送孟东野序》,提出了“不平则鸣”,孟郊则“始以诗鸣”。而在如何面对不平的问题上,刘叉和韩愈是有点分歧的。刘叉曰,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可见刘叉面对不平,首先想到的是刀。但是这把刀可不能随便鸣。诗可以一鸣惊人,刀呢,一鸣死人。

在《自问》中,刘叉把自己的人生道路看得很明白。这一边很狂野:能诗又善酒;那一边又很颓废:武如断剑不能一战,文如枯琴不能一鸣。剩下的路,除了继续吃饭,还有啥?

还有隐居,不知所踪。

老老实实寄人篱下也不过是为了吃饭,不如拿一大笔钱走,实现归隐林泉继续吃饭的目标,还能顺便搞一次有影响的文艺批评。不知道刘叉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2017-06-09

 

 

 

元稹《離思五首》(其四)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元稹元微之元相国,有点不好说。

做官不能说做得不大,但是……

做人不能说做得不行,但是……

作诗不能说作得不好,但是……

《离思》是元稹最著名的一首诗,关于如何读这首诗,我有一个忠告“就诗论诗”,单纯地欣赏诗句,别去了解作者的经历,这样感觉最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读到这样动人的诗句,谁不会含着泪去打听一下诗背后的动人故事呢?

其实,单纯地“就诗论事”,感觉也挺好。这首诗是元稹怀念他死去的原配夫人韦氏的。那意思就是,老婆是真爱,真爱不再来。问题是,在元大官人那里,沧海是沧海,巫山是巫山,哼着云水调,还专走百花园。

韦氏死后,元稹又续娶裴柔之为妻,两人感情也很好,元稹还为裴氏写出了“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的感人诗句。按说这也没什么不对,爱了再爱,两度春风么,很正常,就是跟诗里那种“唯一的爱”稍有不搭。

元稹还跟大才女薛涛轰轰烈烈地来过一场,然后无情抛弃,弄得尽人皆知。此外,他还写过《莺莺传》,有迹象表明,他本人就是张生的原型。大闹花丛,又翻脸不认人,这就是“取次花丛懒回顾”了。在那个时代,大官人处处留情,政策允许,但公道良心还是有的,做人够不够厚道还是能看出来的。利用制度的漏洞大占便宜,反过来还标榜自己感情专一,这就不地道了,有那么一种“精致的利己主义”的味道。

修的是什么道?如果是清心寡欲之道,就别拈花惹草;如果是采花大道,就别立贞节牌坊。难怪清人王闿运给这首感人的诗送上一句败兴的评价:所谓盗亦有道。

2017-06-13

 

 

 

元稹《遣悲懷三首》(其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畫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

 

我对元稹的最大意见,是他感情不专一,但又标榜自己很专一。关于这个意思,上回在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那首诗时已经表达得差不多了。他这种做法,对于“正妻”算是一种欺骗,对于其他女人算是一种欺负。不多说了,身为男人,却这么用力去给女性讨公道,坐等妇联表彰。

可以说元稹是一位不能突破历史局限性、藏不住短的诗人,但若说元稹对妻子没有深挚的感情,也是不对的。韦氏去世后,元稹写了大量的悼亡诗,可以看出,他很难从悲痛的心情中走出来。《遣悲怀三首》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诗作。

“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写尽一个温良慈惠、素俭安贫的好妻子形象。贫寒之时,唯有糟糠之妻不离不弃,无怨无悔,与丈夫共患难;富贵之日,却与发妻天人永隔,似海深恩无以报答。人世间最难过的事,这算其中之一。诗里写的夫妻之情,不大等同于现代意义上的爱情。借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说法,这更多算是一种恩情。

三首诗细致地描述了对妻子生前身后的种种回忆、种种思念,表达了丈夫的哀痛之情、惋惜之情、歉疚之情,读来令人泫然。三首诗里,“催泪弹”都出现在结尾: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像拉抽屉一样,元稹最有价值的诗句都集中于此。别的先放在一边,必须肯定一下元稹对妻子的这份真感情。这个不能黑。

2017-06-16

 

 

 

元稹《行宮》

 

寥落古行宮, 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 閑坐說玄宗。

 

放开别的不论,元稹作诗还是很有一套的。虽然我对他有看法,但还是得表扬一次,否则话题就彻底跑歪了。

贞元、元和年间,元稹、白居易倡导了“新乐府”运动,这是一次重大的诗体革新。盛行当时,影响后世的“元和体”诗风,即以元稹、白居易的诗为主要代表。元白并称,在称号上元在白前,这是因为元稹的官当得稍大一点。而从诗作的整体水平上看,白居易比元稹强得不是一点半点,基本上是一种“碾压”的态势。当然这两人是至交,在作诗上互相帮衬,从不较劲。

元和中兴,大唐又找回了一点盛世的模样。这个时候,关于真正的大唐盛世——开元天宝年代的诗歌多了起来。原因嘛,一是因为安史之乱后的半个世纪很不堪回首,而开元盛世又很堪回首。二是按照文化流行的规律,人总是乐于谈论五六十年前的事。太久远的事谈资少,太近的事利害多。而讲讲自己父辈都懵懵懂懂的那个年代,不太远,又没风险。天宝末年是756年,元和元年是806年,这两个年代最近的距离正好50年。所以,宪宗时说说玄宗,刚刚好。

元稹和白居易各自为开元天宝事创作了一首长诗,即《连昌宫词》和《长恨歌》。《连昌宫词》重点放在政治上,探究治乱根由;《长恨歌》的重点却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虽然《连昌宫词》一直受到历代诗家的高度评价,但是在知名度上,却被《长恨歌》甩出了千里万里。没办法,元相国还是认命吧。像“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脍炙人口的句子,其实元相国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不就是吗?但是没用在《连昌宫词》里。

不过这首《行宫》,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字,却为元稹有力地扳回一城。红花对白发,人间沧桑事。闲坐说玄宗,语少意无穷。正如《归田诗话》所言,《长恨歌》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微之《行宫》词才四句,读者不觉其短,文章之妙也。

2017-06-23

 

 

 

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不知道这首诗前四句的,小学没毕业;不知道后四句的,中学没学好。按理说这么有名的诗就不用我来瞎说了,但是不说这么有名的诗,白居易就没有多少诗可以说了。

这位唐代三大诗人之一,跟前两位大诗人有显著的不同。李杜的诗可以分为这么几类:有名的、很有名的、特有名的、非常有名的、最有名的、最最有名的。而白居易的诗分两类,有名的特有名,没名的特没名。

白公特有名的诗,长诗有《长恨歌》《琵琶行》《卖炭翁》《上阳白发人》,短诗呢,除了这首,其他的几首也常在大家的嘴边:一道残阳铺水中,一树春风千万枝,人间四月芳菲尽,谁家新燕啄春泥。还有那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赋得古原草送别》是白居易的成名作。“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的故事大家也很熟悉了。值得一提的是,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白居易见顾况,应该是他15岁到18岁的时候。因为顾况最后一次在长安为官,就在这几年。十几岁的少年,能写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非常了不得。

白公的诗,总的特色是通俗。作这首诗的时候,白居易还没有刻意走通俗路线,但一个少年的诗作,想不通俗都难。本来没有什么深奥的,但有的学问家却非得往深奥处理解。蘅塘退士在《唐诗三百首》中认为,诗中是以原上草来比喻小人。说小人“消除不尽,得时即生,干犯正路。文饰鄙陋,却最易感人”。这都哪跟哪啊,我咋就瞧不出诗里有一丝一毫的讽刺意味呢?谁要是拿“小人不知道自己是小人”这种话来怼我,我无所谓,但怼死我也不相信,白居易年纪那么小,就那么的精分而且深邃。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本黄雨评说的《新评唐诗三百首》。黄雨先生在《唐诗三百首》的大本营里都没忍住,引述了退士之说,评曰“殊觉牵强”。

2017-06-27

 

 

 

白居易《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是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杭州因西湖而名,西湖因白公而名。虽然西湖能够成为闻名世界的一个湖,还有后面苏轼之功、南宋建都之功,还有历代数不清的风流人物和它难解的缘分,但是行吟西湖,留下不朽诗篇,白居易可以说是开了先河。

“烟波澹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塘泻绿油。”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

当了三个年头的杭州刺史,白居易为西湖写了两百首诗。以现代的经济视角来看,光这些诗,就是杭州的巨大财富。但是白居易为官一任,并没有光是写诗,他还疏浚西湖、筑堤防涝,干了很多实事。

白居易只有一个,不光超越不了,你够都够不着。这首《钱塘湖春行》就是一首很难超越的诗。中间两联,千古名句,家喻户晓。读到“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我突然发现,白公眼里的西湖和我们看到的西湖已经很不一样了。花一点也不乱了,草浅不浅跟季节也没关系了,不是没马蹄,是没马了。白公那时的西湖,搁现在就是个没开发的野湖。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啊,怎么办?恐怕只有抱着古诗词,做上一梦了。

201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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