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

 

来自：碧无情    

    上午九点半，内勤准时将报纸分发到各办公室，老唐抽出当天的《参考消息》，同时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舒服的吐出一口烟雾。在萦迂的烟圈中，坐在对面的小之深埋下头，看向脚下地板的缝隙，努力将怨恨塞进那缝隙中，连同诅咒，也一同塞进去。
    小之毕业后考到市直机关三年，坐在老唐对面忍受二手烟一千多天，再数过一百多天，老唐就退休了，小之想着翻身奴农把歌唱的日子为时不远，脸色平和了些，从心底里泛出来的不快愈加不着痕迹。
     小之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历来如此。
    在机关里，尤其在小之她们这个赋闲的处室，将退休的老同志都基本上不再工作，上不上班也都无所谓，处里的工作本就不多，年轻的几个分去一部分，处长亲力亲为一部分，余下几个老弱病残，却被勤奋工作的人奉若神明。在机关里，真正的民间话语权总掌握在这部分人手中，他们看似无心的说你一句好，顶得上你在电脑前敲出几年的工作量，因为他们在机关里是无欲的群体，他们的立场总代表了中立，他们的结论也就接近了正确。
    初来时，小之保持了大学学生会领袖惯有的意气风发，几次遭打压之后，连外科室的人都看出来了：这女孩子比从前稳重了许多。
    小之是那种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主儿，碧碧和王亮将她作为假想敌暗战她最清楚不过，有了对手，小之是可以舍得一切去拼的。拼什么小之可没想过，碧碧和王亮要什么就去抢什么总是对的。
抽过烟的老唐放下报纸，同小之扯一些家里的闲事，老婆的更年期，儿子的早恋，邻居放在走廊的酸菜缸。小之暗自在心里盘算着，有必要象高考之前那样做一个倒计时的日程表，那样老唐退休的日子也许来的快一些，眼下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碧碧跑进来打断老唐的“老生常谈”，小之从心底里感谢她。碧碧刚从西欧考察回来，给处里的同事带了礼物，她优雅的将一包精致小巧的巧克力放在小之的面前，小之留意到，她刚做过的酒红色底子，缀着银朱色细花的指甲分外好看，那手指修长白腻，不见筋骨，天然富贵，与她的脸完美般配，令小之心里又羡又妒。
小之一迭声的道谢，当着碧碧的面拆开包装，将里面的巧克力一古脑塞进嘴里，边夸张的咀嚼边说：碧碧姐你真好，我最喜欢吃巧克力了，每次吃都停不下来，有多少吃多少，嘿嘿。
    碧碧欢笑的脸略显凝重了一秒钟，旋即哈哈笑着敲打小之的头：傻丫头，小心吃成个胖子嫁不出去。
    老唐也跟着笑：都二十八了，不抓紧真的嫁不出去咯！
    小之心里暗恨，给你一包巧克力你就帮着人家说话了，老糊涂。
    在处里，小之的名牌大学研究生学历是大家的痛处，而嫁不出去则是小之的痛处。当小之出色的完成工作显示出学历优势的时候，大家的心痛。于是大家一起打趣小之的剩女身份让小之也痛。
    小之去洗手间的路上经过许局长的办公室，瞥见许局长正站起身与对面的客人握手道别，他今天系着一条浅蓝色领带，小之的心又紧紧的痛了几下。
    下午，小之去许局长办公室送文件，许局长看文件历来又慢又认真，因没有让小之坐，小之只好立在对面等他签字。
    从小之的角度看过去，许局长利落的短发非常浓密，眉毛也粗重，紧锁着，川字纹很突显，不吸烟的时候，身上也有淡淡的烟草味，那味道不但远胜过老唐的烟臭味，更胜过一切男士香水味，每一次闻到都令小之有片刻的迷醉，这迷醉使小之的脸瞬间红润起来，腰肢也变软，怯怯的现出女儿情态。而在许局长，站在对面的恐怕仍是个高学历有潜质但还需打杂干零活儿的小同志吧。小之哀哀的想。
    从许局长手里接过文件时，小之留意到他的腕上戴着一块从前没见过的手表，金色的表盘，黑色的指针，很配许局长的从容气质。
    小之回到办公室，暗自惆怅，每一日都是这些散碎的段落，零星的细节，拼在一起也算不得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然而所幸故事从没开始过，当然永远也不会结束。
    小之与老唐多数时候隔着一片烟雾对话，这样也好，小之认为面部可以不必做足戏，只要声音保持真诚即可。有时候老唐喜欢八卦一些机关里的旧闻，这些旧闻对小之来说无疑具有宝贵的资料价值，说到隔壁的碧碧和王亮，老唐会使用自认为晦涩难懂不能表情达意的语言，即使这样，小之也断断续续了解了碧碧和王亮的恩怨，在小之没来的几年前，两人曾因为争夺一个在职研究生的名额反目成仇，最终领导为了平息这场争斗，将名额让给了其他处室才算了事，而碧碧的老公与王亮又是关系很好的大学同学，从此碧碧严禁老公与王亮接触，在家里逼迫老公发誓与王亮绝交，而男人们却依旧交好，以致于碧碧与老公的关系同碧碧与王亮的关系莫 名其妙的产生了联系，若白天碧碧受了王亮的气，晚上必然变本加厉要老公偿还。
    因此两人即使同在一个办公室，却并不说话，有时小之过去，两人又都摆出争取小之的态度，搞得大家尴尬，小之也就很少踏足他们的领地，情愿面对老唐和他的烟雾。
    小之的综合材料写的越来越好，处长索性将给许局长写讲话的任务也都交予小之，小之在键盘上敲打的愈发起劲，有时又故意留出显眼又不太要紧的纰漏，许局长改过稿子后会亲自将电话打给小之，小之去局长办公室的机会就多起来，有时许局长高兴，还同小之说笑一阵，笑声从办公室半敞的门传出来，小之在处里已独当一面的讯息也就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
   两年之后，小之成了三十岁的黄金剩女，许局长已至知天命之年却风度依旧，老唐早已退休，小之的对面换成了大李，大李是不抽烟的，但大李有严重的狐臭，而小之的嗅觉已退化了，退化到除了许局长身上的烟草味，闻不到其他的味道。因此小之在微博上写：很多人事变迁，其实并不能改变命运的走向，在烈火面前难道我可以选择不做飞蛾吗？！
   这一年的年终，副处长调到另一个处室任正职，处里的副职位置空了下来。碧碧、王亮和小之哪一个会补上去，成了全局茶余饭后的话题，甚至有人下了赌注，小之做为最被看好的快马，不知该怎样才能跑得更快一点。小之想，或许她可以去求许局长，这许多年过去了，难不成他还不了解她的心意，即使他不接受吧，总也该有一点点的欣喜，或许还有一点点柏拉图式的默许吧，然而一转念，小之立刻打消了这念头，正因为这一点点来的这么不容易，她才应该倍加珍惜，不可让蝇营狗苟的俗事坏了两人的情份。
日子一天天往前赶，党组的推荐结果迟迟未出，王亮的资历最久，碧碧的协调能力最强，小之的业务最过硬，大家都在猜，党组或许也难以取舍了吧，然后又有人说，算了吧，考验的越久党组的实惠越多。小之假装听不到这些近在咫尺的言论，手指依然在键盘上飞一样的敲打，大李看不下去了，在小之身边来回踱步，狐臭味就越发浓重的发散在小之的四周围。小之停下来问大李：你倒底想说什么？
    大李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先是小心的关上办公室的门，然后回过头来悄声对小之说：下午我看见碧碧去了许局长办公室。
    小之压着不悦面向大李：那又怎么样？
    大李只好将话说得更明白：出来时她好像哭过。
    大李见小之不语，接着说：傻妹妹，我俩在一个办公室两年了，你年纪小，背地里的功夫比不过碧碧和王亮，但哥不愿你吃个哑巴亏，就算党组最后定的不是你，你起码也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天小之请了假，走的时候心事重重，大李心想，原来这小丫头也是在意这些的，平日里倒看不大出呢。
    小之在路上茫然的走，这么多年来，有许局长出现的场合，他的视线落在哪里，小之就追随到哪里，有那么几次，的确，许局长在人群中扫过碧碧时，眼神是复杂而暧昧的，那时小之想，也难怪的，碧碧是那么出色的美人儿，男人们总是要多看上两眼，可为了这两眼，小之暗地里没少吃过醋，总想着如此风*的女人在许局长那样的男人眼里，只是惊艳掠过而不会活在他的心里，可眼下，为了副处长的位置，碧碧去了许局长的办公室，撒个娇，哭一哭，握有权柄的男人难保不会潜规则呀。想到潜规则，小之立定在街边的橱窗前，明亮的玻璃现出小之的身影，消瘦、落寞，脸上清清寡寡，头发直直垂挂，冒充个少女倒是足够了，潜规则？差太远了。
    第二天再上班，小之看碧碧的眼神就少了坦然，越觉得她美艳，心里面越是发怵，越是发怵又越要强迫自己贴近，仿佛这样一来，时时刻刻鞭鞑，可以最终死了心，也就安然了，轻松了，又活过来了。小之觉得自己是快疯了，中午吃饭时也蹭在碧碧身后，碧碧刚坐下来她立即坐在她身边，边吃边同碧碧四六不着的闲聊，不远处大李看着她们情同姐妹的样子，没吃下多少饭就匆忙走了，想来是悔死了前一天对小之说过那些话。这边小之仍漫无边际的胡侃，一会儿说天气越来越冷，一会儿说碧碧的发型真好看，忽而看见碧碧腕上的手表，顺口说道：碧碧姐这款手表好别致呀。
    碧碧就撩开衣袖给小之仔细看：这是我前年去西欧那次买的，我平常不戴表的，一戴就被你发现了，小之你眼力很好啊。
    小之只觉眼前一花，那金色的表盘，黑色的指针，多熟悉啊，那款男式手表，戴在许局长的腕上，两年了。
    趁着碧碧起身打饭的时候，小之在碧碧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上按动了通话记录键，碧碧回来时，看见小之走出食堂的背影，很累很累的样子。
    小之每天仍然很专注的看资料、敲键盘，配了一副宽边眼镜，多多少少掩住红肿的眼晴，憔悴的神情。与碧碧一同下基层走访调研，车子坏在半路，司机和碧碧都下车，一个修理，一个围着车子踱步。小之半仰在后座上，疲惫的看向碧碧，多么动人多么风情，小之想，自己终是逃不脱一个败局，你要的都给你吧，男人和职位。车下的碧碧在给什么人打电话，边说回头向车子张望，避人耳目的样子，扭头面朝小之的一瞬，小之读出她的唇语：好的，二点半，星克酒店。
    小之的弟弟是聋哑人。
    “二点半，星克酒店”，这几个字火一样烧着小之的心，回单位的路上，碧碧在车上补了妆，车子路过南桥的时候下了车，说有事不回单位了。小之看手表，一点三十五分。
小之在办公室来来回回的走，二点半，星克酒店，小之恨恨的想，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午后的阳光刺目的射进小之的双眼，小之愤怒的拉下窗帘，那一刻，她看见许局长的车子刚好驶出机关大门。二点半，星克酒店，小之在心底里咬牙切齿的念。
    小之想，这个时候恐怕只有王亮是与她同仇敌恺的，于是小之去了王亮和碧碧的办公室，去找王亮说什么呢，小之根本是没有计划的，可她仍然去敲了门，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是有人并肩站在一起的。门虚掩着，办公室里没有王亮，小之懊丧的坐下来，感到这孤独这恨都注定要由她一个人承受了。王亮的手机放在办公桌上，突然小之被一个念头袭击了，碧碧的老公徐大志与王亮是同学，王亮的手机里该有他的电话号码吧，小之拿起电话，感觉手指头冰凉冰凉的，不像属于自己的身体，她调出徐大志的号码，时间不容她多踌躇，王亮说不定马上就会回来，小之稳住心神，迅速的给徐大志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二点半，星克酒店，碧碧和人约会。”待到屏幕上显示了发送成功，小之立刻从已发短信中删除了这一条。
    小之僵直的靠在自己的座椅上，虚脱了一样，慢慢的理智又回来找她，徐大志会去捉奸吗？许局长会因此身败名裂吗？碧碧罪当如此吗？小之痛苦的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小之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快的跑向楼下，冲出机关大门，拦住一辆出租车，泪流满面的对司机喊：星克酒店，快。
    当天晚上，互联网上关于该市的一条重大桃色新闻赫然在目，地产老总徐大志在星克酒店将妻子捉奸在床，被妻子的情夫用利刃杀死，徐总的妻子杨碧碧从星克酒店九楼一跃而下，当场身亡，杨碧碧的情夫现已被警方控制，据知情人透露，该情夫与杨碧碧是同事关系，二人均在市属某机关工作，情夫的名字叫王亮。
王亮？是王亮。当现场的小之从人群的空隙中看到王亮被警察押出酒店的一刻，如遭雷轰，呆若木鸡。即而扭转身跑去，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两条街，跑进一家商场跑进安全通道，最后在楼梯的缓步台上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几易寒暑，老处长退休后，小之顺利的由副职接替上去，成为全机关最年轻的中层正职。许局长的爱人病逝了，许局长约小之在新月茶楼喝茶，小之望着对面许局长半白的头发，依然好看的川字纹，可法令线重了些，脸上的皮肉沉重的下坠。小之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小之站在这个男人的对面等着他批文件……铁观音的香气袅袅，轻易的掩住了他身上的烟草味，小之想，或许那味道本就与老唐身上的味道一样，是的，就是一样的。
   许局长终于没能说出口，对面的小之，眼晴里有什么东西已使他感到陌生。活到他这把年纪，最应当知道的就是进退，当初，该进的时候他没有进，现在，他也只能撤退。
小之独自一人从茶楼出来，朝市福利院的方向走去，再过一个月，领养玲珑的手续就办下来了，路过星克酒店的时候，小之的泪流下来，她抬起头，对着阴霾的天空自语：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待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