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快到了，身在新疆的我，又情不自禁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母亲。如果母亲健在，今年已满九十岁了。
事实却是，母亲已离开我快七年了，回忆往事，历历在目。
母亲姓常，1930年出生于衡阳县金兰镇一大户人家，那儿离我邵东老家水东江镇只有十几里路。
衡阳金兰常氏有过显赫的家世，由于祖上传承，我外公在衡阳市有着很大的产业，据说有一条街上的好多店铺都是他家族的。外公做大生意，也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他老家当地的人去衡阳市吃住都可记他的帐，他还经常接济一些穷困的乡邻并帮助其谋生（外公于解放前夕去世）。因为家境富有，母亲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毕业于位于衡阳的湖南三师。
衡阳县金兰镇常氏老宅
然而，母亲的青年时期，世事变幻，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母亲和几个舅舅的一生都充满坎坷。
因为家境富裕，外公家在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尽管在衡阳市的家产基本上已毁于抗战战火。当年金兰老家有人为逼迫外婆交出所谓埋藏的金银财宝，竟用铁丝穿她小儿子（我三舅）的手心，外婆受不了刺激而投塘自尽。三舅连夜逃至衡阳市，通过卖苦力读书，得以考上高校，成为国企高工。但这些不幸的往事母亲及舅舅从未跟我们后辈提起过，估计因太过伤心而不忍再提及，二十年前我外地的老表回老家扫墓时才听当地的老人讲起。因当年心灵受过创伤，我母亲及舅舅的性情都有点清高而偏激。同为教师的大舅和二舅曾被打成右派而下放，我母亲则在过苦日子后的1962年随我父亲“精减下放”回邵东水东江老家务农（他们同为教师，当时叫支援农业生产）。
母亲原是大家闺秀，任教十余年，从未干过农活，父亲也就没让她去队里出工。但有五个子女的一大家子的家务事也让她忙不过来，洗衣做饭，喂猪煮潲等，一天到晚难得休息。那时母亲为了省煤，晚上将煤火熄灭，又怕耽误子女上学，早晨天还没亮就起来生火。当时农村很穷，有近半年要以红薯土豆等当主食，米饭少，主要由母亲分给我们小孩子吃。若哪个小孩过生日，母亲临时给加个蛋也得偷偷地吃。也由于那时条件差，油水少，母亲做的饭菜很简单一般，味道自然不怎么样。不过这也锻炼了我的胃口，使我后来吃了十几年的食堂饭与盒饭都没吃厌（好多人觉得难吃）。
母亲由教师而家庭主妇，一切从头学起。但母亲心灵手巧，农家妇女的主打手艺坛子菜做得干净喷香，我与二哥读高中的几年几乎全靠吃母亲做的坛子菜如豆角扎、茄子扎过来的。母亲会折麻纺纱和织布（那时队里有一户有台织布机），尤擅长做针线活，自学做的衣服、布鞋都不错。记得那时全家人的衣服、布鞋大都是母亲自己做的，这也是母亲精打细算之处，虽然一年到头我们难得添置一件新衣。母亲爱干净整洁，尽管家里条件差，但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
小时候我们兄弟姊妹都喜欢春节跟着母亲去舅家走亲戚拜年，母亲一般只带一两个小孩去，为此有时只好偷偷跟去。去舅家抄近路也有约十八里，一路上走得挺辛苦，当我们又累又饿实在有点走不动时，母亲会指着远处升起的炊烟说：看，快到了，已经在煮饭了，到了就有饭吃了。
到了舅家，虽然舅舅一家人对我们很热情，但心里还是有点失落，因为舅舅家实在有点寒酸，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他们比我们家还要省吃俭用。因为没有水井，吃的水都是从塘里挑的。有时看到母亲与舅家人道家常时会落泪。因为出身不好，舅家人曾倍受歧视和欺负，以致大表兄四十多岁了还找不到对象，老二老三也没能找。但值得骄傲的是，大舅家的子女尽管没有机会多读书（小学都没能读完），但个个聪明好学。老大自学画像，不需对照相片，当面描画，和照片没区别，走村串户，以此谋生。粉碎“四人帮”后还潜心自学，研究插秧机并制作了木制模型，参加了全国性的交流会并受到表彰。老二在大舅右派摘帽后顶职教书很出色，其诗文、书法跟其父亲一样在当地颇有名气。老三虽有内才无处用，但培养出了个博士儿子。此为后话。
母亲为人朴实，也有些要强。常教导我们要发奋读书考出去，为父母争气，自己也有出息。“文|革”年代，由于舅家成份不好，也影响到我家，大哥本来成绩优异却不被“推荐”升学，连当兵也不许。我和二哥读初中时正遇上“文|革”结束，高考恢复，与众多农家学子一样寒窗苦读，终于有幸都考上了。这要感谢父母省吃俭用、辛勤劳作送我们读书，也要感谢当年无私奉献的老师！庆幸我们赶上了好时代。
……
但我们工作后，却没能让父母享上多少福。尤其是我，作为医生，工作常常是没日没夜，很少有时间顾家。而母亲年迈多病，晚年衰老快，常腰痛乏力，视力很差，佝偻着背行动不便，主要靠同样年迈的老父亲（今年96岁，健在）照顾。她总希望我多回去，我却很难得有时间，接父母来城里也没住多久，至今想来无不遗憾愧疚！母亲患有糖尿病、白内障、骨质疏松症等，曾三次摔伤致骨折。第一次跌倒致右股骨颈骨折，当时我参加工作不久，由大哥和父亲叫了辆三轮车送来我所在的医院，那时的医疗技术有限，留下了跛行的后遗症；第二次在邵东二哥家摔致腰椎骨折，第三次在老家摔致腕部骨折，我都是匆忙回去给治疗的。
当然，也有让母亲欣慰的时候。有一次她突然意识不清，我想可能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所致，喊了救护车回去接来住院，病情很快缓解了。当我科室的很多同事带着水果去看她时，她竟一下高兴地坐了起来，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几年后又一次不省人事，这一次家人考虑她可能过不了这个坎，没同意送医院，我只好开车回去。当时卫生院的医生不敢给她打针，我想若是低血糖昏迷还好办，一查果然是，经过输液等治疗慢慢苏醒了过来。2014年（这是她在世的最后一年）清明节远在河南的三舅、舅妈及表兄嫂回老家探亲扫墓，母亲见到他们时非常高兴，她说是我让她多活了几年，也知足了。
七年前初夏的一个雨天使我终生难忘。那是一个周日，我和妻正好有空，我寻思着母亲治糖尿病的药快吃完了，便买了药开车回去看她。刚过金兰镇，突然下起了暴雨，由于能见度很低，我停车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上路。到老家后自然问起母亲的病情，她竟不像以前那样详谈自己的病情，却有一副看淡生死的感觉。吃过午饭，我向母亲交代了一下用药等注意事项后就离开了。雨还在下着，走出很远回头一望，发现母亲拄着拐杖站在屋檐下依依不舍地目送我们，那一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也许母亲有预感，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这年七月初的一天早上，父亲打电话来说母亲突然一下看不清了，后来又好了些。当时我正赶往医院上班，还有手术等着我去做，且前天刚完成了一例足底大面积缺损皮瓣转移修复手术，还要密切观察病情，我就说明天回去看她。谁知当天晚上母亲就撒手而去了……儿子不孝，但愿母亲在天之灵能原谅我！
自去年三月赴新疆援疆，我就未能在清明节去到母亲坟前祭扫了。今年的清明又近了，远在他乡的我，又想起了母亲，谨以此文记之，以寄托我对母亲的思念。
母亲，愿您在天堂里快乐！
曾伟志
2021.3.28于新疆鄯善县城
作者简介：曾伟志，1965年生，邵东水东江人，骨科主任医师。曾就读于邵东十二中，1988年毕业于湖南医科大学（现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医疗系医疗专业。现任衡阳市中心医院骨科中心关节外科副主任，衡阳市手外科显微外科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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