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的2020

钟情与热爱，2020

涂明谦

爱上，是一个人的课堂。

从前我在西北的课堂中听讲。听着听着，有一个老师就将他的课堂变成父亲的私塾，他告诉了我世界有时间与空间之差，他告诉我人间有人与兽之别。

“举头西北浮云。”我在射天狼的年龄，仍然幼稚，一如当年。当年，我问老师，我们为何而存？他说，我们为自己，所以也为他人。此亦“生民立命”！天地有心？生民有命！

后来，我成了那个课堂的老师。我的学生，也问我，老师，我们为何而存？我，迟疑不敢肯定个体的存在与价值。我如何确定“我思我在”？一步原始一步现代，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烈焰，每个个体都是自己的燃料吧。

于是他们在我这里收获他们自己的心事，收获其他人的答案。而我无言以对，出于自私，不想把我老师的话语同他们分享。我以为我很保密，很慎重，但他们早已经知道答案，未有迟疑。

于是，我们重新验证。第一步，验证从平面变成立体，我们之所以为人，因为我们的复杂。第二步，从三维退回二维，因为，我们想变得更简单。第三步，我们超越维度，我们想做回自己。如何把大象放入冰箱是一门工程，用来规划人生就永远不够世界的随机和复杂。

我也曾以为秘技自珍就能拯救自己，但后来发现学生拯救了我。我发现，学生教会了我，全新的三维，一个不断更新的你我他，一个要不断重新定义的时间与尺度，世界是一个草台班子，我们要将他们重新切片。于是，我和老师，我和学生，从容切换，重新定位，从此后不再有差别。

我们相识于疫情之中。

在一次次的排队检测的间隙中，在校园的小花小草和水珠之上，我们踩踏狗矢和蘑菇出发。我先告诉你，什么是焦点，因为需要认知个体，后来才是散点因为人群而迷散。再后来啊，是构图和相纸，我告诉你什么是群体、四框与边界，什么是打印页的边距，我们对磁力和禁忌缺乏想象。所以我们从二维回转三维。

先是星雨湖，后是情人桥，那是面与线的想象。而后是校园的晨昏，或者可以见证我们每一次快门的快乐，那是时间，“阴阳昏晓”，中有世界更迭的秘密。然后，我们外行田野。新洲有外滩，草高江阔秋色远。厚庭有草原，橄榄树下绿茵浓。其实风吹水阔是精义，不在快门。再后来是侯官沙滩，我们是第一批游客，承包了他们的第一次开张，轰然拉响汽笛的采沙船和静默无声的疍民小舟，浪荡着侯官虚幻的千年，我则见证游客秋游的心神动摇，精义仍不在快门。

五水公园的镇国石塔，我是导游，讲了些风水和八卦。你怕是记忆模糊了，因为在白昼需想漏夜，背靠旗山腾升如烈帜，面对江龙痛饮星汉，那些水和溪源江的水，都入了海。十四门桥和那些还没有被水冲垮的桥，她们出生在唐宋，前来拜访的年轻心灵雀跃，神情腼腆。你们知不知？你们走后，榕桥村中的土墙回复浑圆与静默，而大大小小的野狗们，则会很长时间讨论你们的稚嫩与纯白。所以摄影从未到达的地方，不能借快门，唯野性、自由，活泼的性命方能见证。

见证生命，是一个沉重的论述题，又不宜先行展开。你我的生年不过百，我们在一路前行中，不停看到前辈和同侪倒下，化为了尘土和烟气。与世上的长寿之物比，人类的这点寿数一点也不值得骄傲。因为还有以千年计寿的灵龟，万年计寿的巨椿。我们如何修行啊，才能到达长生久视？

长生好吗？哪怕是朝菌、蜉蝣，只活好当下，只活好一刻。哪怕是飞不过屋宇的燕雀，只活在一季，寻得当天的食物。便是幸福。这与长短无关，与寿数无关。成为自己，成就自己，千万爱惜年轮本真的意义，莫做万年王八。所以这仍然超越快门、工程，无关规划，只与感受有关，此亦精义。

你用少年的凶狠看天外。我老朽了，气息不匀，要闭眼再做一个大周天，待你从世界遍历回来，将“照片”给我看。一百年后，可能你仍然看我眼光如此，而你最后前来，仍是一袭白衣，当然青蓝色也可，我讨厌那个毕业的巫师袍子黑红，我想看你少年模样，青青，子衿。而我，仍然钟情。

所以，少年啊。在这个暗恋都缺乏动量的年代，如何处置我们的钟情？不要让人代理我们的生活，不要让人代理我们的情绪。你认认真真的渡过了你的少年之河，那么你肯定不至于在我的年龄觉得自己是一个笑话，哪怕上帝也无法将你逗笑，无论你是选择了钓鱼还是别的。快五十岁的时候，我觉悟了自己的嚣张和幼稚，我确只知世界一角。于是自从你们入学，我就开始重新学习广南西路与彩云之南、白山黑水与气蒸云梦......。或者我的每一点努力，就能弥补你们在闽地那个叫马保的所有失望。我不是你的父亲，但又似乎受了你“父亲”的贿赂，那么，你我当如何完结那个东海之滨、闽江之畔的沉重话题呢？远走高飞吧。

那么，我又如何做得你的老师？我虚荣，我乖张且可笑。让我们做朋友吧，做亲人吧。如果将来有人不知我，你便向他温柔介绍。将来我生年满百后，你会将我的名字重记。当人们和我们的墓碑都朽坏了，我们就会殊途同归。但快门后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不同的，因由热爱。此即人生精义。

我爱你啊，20年认识的那些姑娘与小伙，让我热爱着告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