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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牺牲的局部:他们注定只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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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0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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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必定到来的洪水

为首都输送漕粮,是运河最为重要的使命。而为了维护大运河的存在与畅通,要付出什么代价? 

公元1680年,康熙十九年。大清朝即将平定三藩之乱,开启伟大的康乾盛世。但淮河边的一座千年古城,却迎来了灭顶之灾。

连日大雨,淮河上游山水大发,洪峰一泻千里,直抵下游洪泽湖畔的泗州城下。洪水蓄积在洪泽湖中,不断涨高。最终,滔天乱流将城墙、城门、衙门冲垮。

当地官民虽积极自救,但也仅聊胜于无——官吏在城门之上办公,竟长达十余年之久。11年后,泗州全城彻底被屡屡洪水泥沙所埋没。这一年,泗州设治1116年。

隋代大运河通济渠段(汴河)开凿后,在盱眙县一带汇入淮河,河口之处即汴口,地位日显重要。唐宋朝廷仰给于江淮的巨额财赋,几乎都从汴口北上。

为方便管理漕运,武周长安四年(704年)析置临淮县,735年唐玄宗将泗州迁治临淮。临淮“直临汴口,位据汴、淮之要”,位居商旅舟楫之要冲。

泗州得益于漕运,却也因低洼地势,不得不面对河洪水。康熙十九年的这场大水,彻底终结了泗州城的千年繁华,也为100年前一场朝野瞩目的漕运之争,给出了最终裁决。

▲创设于明代的漕运总督,是明清两代统管全国漕运事务的最高官员,驻节于今江苏省淮安市淮安区。直至清末裁撤漕运总督,废止漕运。图为在清代漕运总督署遗址上复建的大门。

只能牺牲的淮北

那是1580年,明万历八年。朝堂上发难的,是泗州进士、原湖广参议常三省。而与之对垒的,则是备受倚重、三度承担治河之任的工部尚书潘季驯

就在上一年,由潘季驯主持的黄淮治水工程告竣。这个庞大的计划,由600余里土堤、数座长达30丈的减水坝、3座新旧闸和车坝等一系列相互关联而共同作用的水利工程组成——即著名的清口枢纽。

宋元以来,黄河改道,侵夺淮河入海,滞留的淮河水,蓄积为洪泽湖。而黄河携带的巨量泥沙,淤堵河道,时刻威胁运河的安全。

因此,潘季驯一面加固黄河堤防,“束水攻沙”;一面蓄积洪泽湖水,“蓄清刷黄”,从而冲刷黄河泥沙。

为了让洪泽湖水有足够的水势,潘氏又在湖东南岸整修了一道高家堰,抬高水位,使之居高临下。

按照潘季驯的设想,这将成为黄淮安流的根本良策。因此不无自豪地宣称:“亿万年命脉之路,一旦底于翕宁。”漕运命脉,从此永保安宁。

▲1855年,黄河决口改道,侵占大清河河道,在山东北部经聊城、滨州、东营入海。这次改道,不只改变了黄、淮、运交汇的格局,也使得山东北部运河淤塞断流,运河漕运从此开始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图为黄河下游最窄河段,聊城东阿的艾山卡口。摄影/张庆民

但是,这一道绵延数十公里的高家堰,有祸水西引的隐患。若洪水来袭,洪泽湖西岸的泗州城,将首当其冲。

出身泗州的常三省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切。他毅然上书,以沉痛的笔触描摹了洪水围困下的泗州景象:

两水交攻,暑雨且甚,遂致毁城。内水深数尺,街巷舟筏通行,房舍倾颓。军民转徙,其艰难困苦,不可殚述。

随着湖水漫溢,原本肥沃的田地被淹没,乡民不得已“逃散四方,觅食道路。羸形菜色,无复生气”。

潘季驯的回应针锋相对。黄河决口,将直接威胁运河,沟通南北的漕运命脉面临断绝之危。一言以蔽之,只能“济运保漕”

对于统治集团而言,千里漕运是维持帝国根本的生命线。明代有人指出:“国家定鼎幽燕,空腹以待饱于江淮灌输之粟。一日不得则饥,三日不得则不知其所为命。”

所以,怎么可能因为小小地方上的水患,就让首都饿肚子呢?

在漕运这个最大的政治面前,潘、常之争,成了几乎毫无悬念的对决。无论常三省举出的事实多么有力,都无法改变他遭劾罢官的命运。

随着“束水攻沙”的实施,黄淮交汇处(清口)的河床不断淤高,当黄河水位高于洪泽湖时,河水倒灌,使湖底淤积,湖水便不能冲刷黄河淤沙或不能出清口。

因此,就要继续加高洪泽湖大堤(高家堰),以抬高水势加大冲刷力,使漕船通行。

在相互较量中,洪泽湖大堤不断延伸、增高、培厚,洪泽湖的面积也不断扩大。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治水之法不改,泗州城终究会被淹没。

学者伍海平、曾素华在《黄淮水灾与泗州城湮没》中统计的一组数据,足以说明黄河夺淮入海及高家堰对于泗州城的危害:

自唐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泗州迁治临淮)至金明昌五年(1194年,这一年黄河夺淮入海局势最终形成),历459年,泗州被淹29次,平均15年一次;

自1194年至明万历六年(1578年),历384年,被淹43次,平均8.9年一次;

而在1578年大修高家堰之后的百年里,泗州城被淹29次,平均3.5年就要面对一次洪灾,水患数倍于以往。

千年泗州,兴于舟楫,而毁于“大局”。然而,在泗州城之没前后,同样的故事,在漕运的大局下屡次上演。

常三省笔下如泣如诉的一切,是数百年间淮北地区血泪斑斑的民生纪实。

▲图为江苏省淮安市盱眙县泗州城遗址(摄影/李琼),半残城墙,仍处于水下淤泥中。1680年,洪泽湖爆发洪水,将泗州城冲垮,并在11年后将其彻底掩埋。

谁还能发出声音?

泗州城所处的淮北,大体包括今天苏北、皖北的大部分地区。这是一片饱受淮河滋养的土地。

隋唐以降,大运河的开通,使淮河流域步入了繁荣富盛的巅峰时代。民谚“苏湖熟、天下足”的前身,实为“江淮熟,天下足”。

1128年后黄河多股夺淮,游徙不定,侵夺泗、濉、涡、颍等淮河支流数十次,昔日富饶的淮上人家,逐渐零落成泥碾作尘。

明清为保全运道,通过一系列措施阻碍黄河北流,人为造成黄河水南流夺淮的局面,更是加剧了淮北地区的水患和生态恶化。

黄、淮、运三者的长期并流,是历史的偶然。而在“黄侵”“运逼”双重压力下苦苦挣扎的淮河和淮北,却成为了注定被当权者牺牲的必然。

明末学者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里批判:“今所治在运河,是不免以中原、徐、淮之地为壑……

但是,对皇帝而言,这样既不妨害漕运,也不会威胁直隶地区的安全。于是,淮北生态之衰变,民生之凋敝,似乎从来都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明末,泗州桃源县(今江苏省泗阳县)生员韩应春、王用中等人赴京冒死陈情,向崇祯皇帝上书描述自己的家乡,“以极冲、极疲之地方,当极灾、极困之时日……”。字字触目惊心,却真实反映了彼时淮北人民的生活状况。

如果说时逢末世,尚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康乾盛世下的淮北面貌,依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康熙、乾隆经常南巡视察运河,在他们的御制诗中,宿迁人“鸠形或伶仃,露肘多蓝缕”——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岁久多淤滞,暴涨屡致殆”——但凡水涨就有洪灾;“忆我三番曾过此,满目民艰恫瘝(tōng guān,病痛、疾苦)视”。

▲图为大英图书馆藏《全黄图》局部,描绘了泗州城的盛时光景,正如古诗所云“渺渺孤城白水环”。泗州城的毁灭,实际上充当了漕运的牺牲品。

有的地方在“共同富裕”,而淮北基层社会则是在“共同贫穷”中万劫不复。

更为深远的影响,在于民风世情的堕落。曾经有洙泗之风、文教昌盛的淮北,由于普遍贫困,民风渐次彪悍,甚至土匪蜂起。

乾隆时期,淮北方志《灵璧县志》感慨道:“所谓瘠土之民莫不向义者乎?无教化以维之……新进儒童不随地方官谒文庙,终身不知有师生之谊。”

填饱肚子才是最大的正义,在此之前,谁还管孔夫子是谁呢?

“济运保漕”令淮北人民饱受灾祸,但这个政治正确下,却掩藏着利益集团的暗黑,那就是运、漕腐败。

河、漕、盐三大政,是清代国家政制的重中之重,淮北正是三大政相互交叠、投射最为集中的地区。

无数官吏,无分上下,皆寄生其中。令人叹惋的是,漕运制度本有可能实现转型——不必一定以运济漕,漕运还可以选择走海路。但利益集团的梗阻,让河运还是海运陷入了旷日持久的争论中。

▲随之沉入地下的,还有距其不远的明祖陵(摄影/王钦)。直到最近几十年,才随着洪泽湖水位变化重见天日。

改良派的一败涂地

元朝初年,京杭大运河尚未全线贯通,漕船到达淮安后,要逆黄河而上,在河南封丘转陆路,经卫河再转白河抵通州,最后从通州陆运到达大都——这也为后来重修大运河、裁弯取直,埋下伏笔。几经周折,费时费力,运能始终捉襟见肘。

至元十九年(1282年)春,京师粮荒引发骚乱。元世祖忽必烈命张瑄督办南粮海运事宜。漕粮从长江口的太仓刘家港装船,出海北上,绕道山东半岛东端入渤海,从天津的大沽口进入海河,再北循白河至通州。

海运的成功,大大缓解了大都的粮食压力,海运也随之成为漕粮转运的主角。整体而言,元朝海运重要性要高于河运。河运与海运孰优孰劣?不妨先算个账。

漕粮河运的整个周期长达5~6个月,旷日持久,靡费良多。据估计,如果以每年抵京漕粮400万石计算,则运输粮食的直接花费要高达800万石之多。遇到险要之处,人船俱没之事屡见不鲜。

淮安黄河与运河交汇之处素称险道,明隆庆四年(1570年),此处即覆舟八百余艘,“溺人千余,失米226000石”。

▲图中,古老的运河穿行在济宁市区,壮观的济宁东大寺矗立在河边。1959年开挖的梁济运河(梁山县至济宁市)改变了京杭运河的河道,济宁市区内运河则变为了“老运河”。历史上,济宁是北方重要的商业枢纽,也肩负有管理鲁运河、维护漕运畅通的重担。摄影/薛兆田

与河运相比,海运半年内可往返3、4次,更节省了数十倍的人力。据清朝重臣阮元估算,若同样以400万石的运量计,海运所费仅为河运的五分之一。

如此利国利民的仁政善政,为何明清仍以河运为主?反对派推脱,海运风险太大。海运当然会有风险,比如遇上台风期,要么出不了海,要么出海了船翻人亡。

不过,据明人丘浚统计,事实上,元代中前期四十余年漕粮海运的合计损失,尚不如明朝一年的河运损失。更遑论为了维持这道脆弱的帝国生命线所要付出的额外代价,比如治河、劳役,以及前面所说的淮北灾难。

隆庆五年(1571年),明朝开始以每年12万石的规模做海运试点。好景不长,仅仅两年后,漕粮海船在山东即墨海面突遭暴风雨袭击。

粮船损失招致保守势力的攻讦,海运遂成泡影。同样,清代前期亦有数次海运之议,但均被否决。

1824年冬,高家堰决口,运河断绝。延宕已久的漕粮海运再度被搬上台面。道光帝委派锐意改革的能臣陶澍主理此事。

陶澍政策开明,组织得当,相关章程完备,组织起一支千余艘船组成的庞大队伍。

1825年,来自江南的100多万石漕粮,随船队拔锚入海,不久便安全抵京。匡算之下,节省费用竟达150万两。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极为成功的尝试。

正当陶澍将《海运章程》奏陈,意图使之常态化时,道光帝却发布上谕,以海运乃“权宜之计”为由,终止了漕粮海运的命运。

▲清代《通惠漕运图》 摄影/西西

为何如此?朝堂之上,有一股势力不愿意失去运河漕运这块肥美的蛋糕。《清实录》记录了御史陶士霖请求禁绝漕运弊端的奏折,他一一列举了漕运可牟利之处:

行河有量水之费;湖口有放水之费;淮上盘粮,有兵胥比对之费;通州卸米,有经纪验收之费

运过处,皆有油水。道光下令漕运总督等进行整顿。但是,这些高官重臣才是最大的蠹虫,远甚于胥吏。

清人总结说,晚清的河工银,河督要贪总共两成;河道、河厅、师爷、书办、青役按层级以次亦各贪十之二。

难得有一个清廉正直的河道总督苏廷魁,却因把剩下的河工银奏缴还朝,遭到巡抚、户部切齿痛恨(户部可以瓜分到十分之三的浮冒虚报银两),被弹劾罢官。

其实,早在乾隆末年,河官腐败,就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清史稿·黎世序传》记载:“自乾隆季年,河官习为奢侈,帑多中饱……又以漕运牵掣,当其事者,无不蹶败。”

道光帝也深感恼火,明明每年花费五六百万两白银维护河工,却没有收到成效。他不知道的是,遇有水患,河官甚至表面故作感慨悲悯之情,实则大为欣喜。

因何高兴?又可趁机捞银子了。漕运就这么被既得利益者绑架了,所以,河运,不得不行;运河,不得不保。

1855年夏,同样是连日大雨,黄河在河南兰考铜瓦厢决口,从此北流夺大清河入海,运河河道也被洪水冲毁,以致南北断航。

其时,恰逢太平天国运动,清廷面临严峻危机,无力疏浚运河。漕粮海运,成了绝境之下唯一的选择。只不过,在不同政治利益集团的博弈下,河运死而不僵。

终于,1901年,清廷颁诏停漕改折(漕粮折为现银征收,但江浙后又恢复100万石)。1905年,大水淹没泗州城225年之后,漕运总督被裁撤,千年漕运史阖上了最后一页。

天下河上过,往事心中留。水天尽头,乡关望断。撑起这块江山的根本,终究是激流险滩中的亿万苍生。

▲从20世纪50年代起,国家开始整治大运河,根本扭转了其破败衰弱的态势,大运河重获新生。自济宁以南至杭州的航道,全面恢复,被称为“黄金水道”,成为北煤南运的大通道。对运河的治理,也无需再以牺牲某些地区为代价。图为台儿庄段河道航运繁忙的场景。摄影/侯贺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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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zq 作者: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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