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无辜牺牲
在《封神演义》原著中,商纣王对女娲庙里貌美的女娲像念念不忘,魂不守舍,奸臣费仲献上一计——选天下美女充盈后宫。被老臣商容阻止后,费仲又向纣王建议,纳冀州侯苏护的女儿妲己入后宫。苏护不愿献女,冒死直谏,最终与纣王反目,掀起一场大战。
历史上,纣王真的与妲己家族发生过战争吗?是的。只是妲己并非战争的起因,而是受害者。晋武帝太康二年(281年),有盗墓人在战国魏襄王的墓冢中发现了数十车竹简。一本春秋战国时撰写的编年史书《竹书纪年》,重现人间。其中竟记有妲己的身世:“(帝辛)九年,王师伐有苏,获妲己以归,作琼室立玉门。”
“有苏”是夏代中叶,祝融昆吾氏之子受封的方国,以“己”为姓,国土大约为今河南温县周边地区。所以苏妲己不姓苏,而是以妲为字、以己为姓的有苏氏女。
历史上的商纣王帝辛,征伐四方,有苏国不得不臣服于纣王强大的军事力量。而妲己,正是纣王在军事行动中获得的女俘。《封神演义》里说妲己是冀州侯苏护的女儿,依据的是另一本作于春秋战国时的史书《国语》:“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有苏氏首领将女儿妲己嫁给纣王。
无论是被俘虏,还是被奉献,妲己都是妥妥的受害者。那为何她会担上千古罪名呢?
第一宗罪:参政议政
▲ 连环画《封神演义》。
作为一位古代女性,妲己真的能参政吗?
▲ 妇好雕像。
妇好墓中出土了两件大型铜钺,钺是军权的象征,证实了妇好军事统帅的身份。在商代,女性作为巫师,也曾频繁地为国占卜祭祀。“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两项国家大事都有女性参与,在商人看来并无不妥。妲己参政建言,很可能只是履行她身为后妃的职责。
周人对女性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周代,父系社会发展成熟,宗法和礼制从各个方面都对男权加以强化,男尊女卑的观念,开始渗入人心。当时的经典著作中,常常可以看到约束限制女性的主张。如《周易·彖(tuàn)卦》就有“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的说法,以周人的观念去审视商代的现象,自然会得出“妲己干政使商王朝灭亡”的结论。
西周末年,发生了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的事件。随后,就是“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代的到来。不少女性冲破了旧礼制的约束,以母亲或妻子的身份,登上各诸侯国的政治舞台。以恢复重建社会秩序为己任的百家学者,尤其是儒家学者们,自然奉行周代观念,他们抵制女性参政,要求世人警惕。
战国时的大儒荀子,就有意识地借商代开国君主商汤之口来议论“女祸”,他在《荀子·大略》中说:
那个在战乱中被迫离开家园的有苏氏女儿,恐怕永远不会想到,出嫁后履行参政职责,将成为自己的第一宗罪。
▲ 电影中皇叔比干掏心的场景。
《封神演义》中,被狐妖附体的妲己,怂恿着商纣王干尽坏事。原本英明勇武的纣王,一步步堕落成昏君。但翻检史料,会发现这些情节几乎不见于早期材料,妲己的形象,是到汉代才渐渐丰富起来的。其中,西汉儒学家刘向撰写的《列女传》,对妲己的记载最具体:
妲己者,殷纣之妃也。嬖幸于纣。纣……好酒淫乐,不离妲己。妲己之所誉,贵之;妲己之所憎,诛之。作新淫之声、北鄙之舞、靡靡之乐。收珍物,积之于后宫,谀臣、群女咸获所欲。积糟为邱,流酒为池,悬肉为林,使人裸形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妲己好之。百姓怨望,诸侯有畔者,纣乃为炮烙之法,膏铜柱,加之炭,令有罪者行其上,辄堕炭中,妲己乃笑。比干谏曰:“不修先王之典法,而用妇言,祸至无日。”纣怒,以为妖言。妲己曰:“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于是剖心而观之。
▲ 图为明代《帝鉴图说》中的插画“妲己害政”,画面中纣王和妲己一起,观看罪犯受炮烙之刑。
《列女传》中纣王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博取妲己欢心。刘向生活的时代,距离商亡已近千年,为何他要给妲己再泼一盆污水呢?
第三宗罪:狐妖作祟
《列女传》中的妲己始终是人,但到了明代《封神演义》,妲己的许多恶行,却出于她狐妖的本性:“看官:他为何事要将宫人打死入在糟内?妲己或二三更现出原形,要吃糟内宫人,以血食养他精气,惑于纣王。”——妖怪天生就是要吃人的。
狐,在上古的传说中多以异兽的形象出现,有时还带有祥瑞属性。《山海经》中记载:“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huò),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青丘国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先秦时,狐少有负面形象。
▲ 图为东汉的西王母画像砖。西王母端坐正中,九尾狐以及三尺乌、玉兔、蟾蜍围绕两侧。九尾狐作为西王母的使者,供传唤之用,也是长生的神使。 摄影/朱子浩
晋干宝的《搜神记》中,那位能够“做好妇形”的狐妖阿紫,则是以美色魅人的狐妖故事始祖。此后,狐作为“淫媚之兽”的形象,渐渐扎根于人们心中。《洛阳伽蓝记》有“当时有妇人着彩衣者,人皆指为狐魅”;《北齐书·后主纪》有“邺都、并州并有狐媚,多截人发”。种种“美狐作祟”的传闻不绝于耳,无疑给妲己获得“狐妖”身份提供了理论基础。
▲ 86版《西游记》中的玉面狐狸精。
不过,这些狐妖法力低微,没有亡人家国的能力,美貌的程度也有限,稍微有智慧的人都能轻易识破。白居易的《古冢狐》就写道:“古冢狐,妖且老,化为妇人颜色好。……见者十人八九迷。假色迷人犹若是,真色迷人应过此。……何况褒妲之色善蛊惑,能丧人家覆人国。君看为害浅深间,岂将假色同真色。”
狐之“假色”,终究是要输给后宫美人之“真色”的。
《封神演义》中神通广大,敢与姜子牙斗法的九尾狐妲己,还要等到宋元之后的民间演绎。《封神演义》成书之前,另有两部以武王伐纣为题材的作品,在封神故事的演进中有重大意义。一部是元代刊印的《武王伐纣平话》,另一部是明代余邵鱼的《春秋五霸七雄列国志传》(简称《志传》)。《武王伐纣平话》,是在宋代话本的基础上润色连缀而成的。全书共三卷,虽文辞粗劣,但《封神演义》的故事架构已初具规模。其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只有一只九尾金毛狐子,遂入大驿中。见佳人浓睡,去女子鼻中吸了三魂七魄和气,一身骨髓,尽皆吸了。只有女子空形,皮肌大瘦。吹气一口入,却去女子躯壳之中,遂换了女子之灵魂,变为妖媚之形。
狐妖害死苏妲己,借尸还魂,于是妲己彻底从美人变成了妖物。这一情节,为此后话本艺人施展神、人、妖斗法的大胆想象,提供了空间。而儒家色彩浓厚的《志传》,属文人创作,又增加了大量忠臣与妲己对抗的情节,令妲己成为残害忠良的元凶。
《封神演义》继承了前人的成果,又加入了自己的原创。其一,妲己肩负重任,要为女娲报题诗之仇,灭亡商朝。这大大增加了封神故事的完整度。其二,妲己曾邀请众狐妖赴宴,众妖不慎败露原形,被比干发觉,最后惨遭焚死。这段故事为比干剖心埋下伏笔,也是忠臣群体与妲己较量中少有的胜局。
细品这些情节,会发现它们大都是为妲己的“恶”寻找恰当的解释。凡人女子苏妲己,在故事开场不久就死去,不需要再承担亡国的罪责。而狐妖苏妲己的种种行径,手段虽然残忍,却出于一定原因:或履行女娲娘娘的命令,或为妖族同类报仇雪恨。令人愤恨之余,也隐隐生出一丝感慨。
这样看来,狐妖妲己的形象,倒是比那位在史书中被斥为“红颜祸水”的妲己,更能获得理解与同情。
妲己的最终命运,少有史料提及,也引发了人们的种种想象。而《封神演义》中的情节源自《列女传》:“于是武王遂致天之罚,斩妲己头,悬于小白旗,以为亡纣者是女也。”即使身首异处,也要作为“亡纣”之鉴,警醒世人。
纣王全盛时,是战争的战利品;纣王覆灭时,是战争的牺牲品。无论真实的妲己,还是被史家、小说家精心塑造的妲己,都逃不过同样的命运,这也是古代女性所共同的命运:身不由己。
▲ 川沙妲己
来源:《中华遗产》2020年04期《封神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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