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吹不黑,《我的姐姐》是近年来中国电影一次非常具有启发意义的尝试。女性主义题材影片,法国有75年的《让娜·迪尔曼》,美国前有91年的《末路狂花》,后有02年的《时时刻刻》和09年的《沙漠之花》,韩国有《82年生的金智英》。
第五代导演也有关照女性身份境遇的作品,陈凯歌《黄土地》中的翠巧最终没有等到曾带给她希望的解放军,选择只身跨越黄河;张艺谋的《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更是用浓墨重彩的美学,勾画出旧社会女性如何以一己之力对抗封建压迫。
学界则以更早的第四代女导演黄署芹的《人·鬼·情》作为中国女性电影原点,戴锦华说它是迄今为止中国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女性电影”。在这里,摄影机第一次对准了女性内心世界,展现出女主人公成长全过程内心对戏对人之感悟、之思考、之挣扎。
如果说第五代导演既喜欢以女性主角作为客体,又带有些颇具玩味性质的奇情倾向,那么近年来,随着社会舆论的两极化加深,反映到文艺上是更少看到女性主义向的电影。白雪的《过春天》算青春片中倾向关照女主人公内心成长的擦边球;更直白点直接探求女性欲望的《送我上青云》从诞生起就困难重重,姚晨下大力气亲自担任监制,最终票房成绩2954万(猫眼统计)。或许正是基于这种话语现实,《我的姐姐》选择了姐弟重归于好的温情结局,企图安抚动辄暴起叫嚣“制造性别对立”的声音,充分发挥文艺对社会主流价值观的传声筒功能。姐姐代表的女性群体绝大部分是男女不平等下的受害者,问题的根源来自男权社会。直到今天,依然存在。
舆论场的争论发酵,男拳女权互相攻击的现象背后,正是当代社会女性逐渐获取经济独立后索求平权的必然结果。
姐姐和爸妈出去玩,恍惚间爸妈消失,只有孤零零的自行车;
姐姐濒临溺水,头出水间寻找上一刻还在身边的父母,他们几米外冷冷看着;
姐姐和姑姑对话时说的那句:“从小被表哥当沙包,被姑父看洗澡”。
狐狸不知通感这种东西是不是男女均有,没有类似经历的我看到会心痛,那么没有类似经历的男生看到会作何反应?
随便逛下性别议题下的评论便能轻松捕捉到的种种扎心父母言语:
电影本身便带有绝对反映事实、抑或说揭露现实最黑暗面的绝对义务吗?要求电影务必用最锋利的笔触抨击现实、书写不公,甚至企图用《熔炉》之于《熔炉法》的标准去要求所有现实主义电影,难道不是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迎合民意”?
它可以关注现实、探讨现实,也可以分析问题、尝试给出解决方式,但这些都和主创人员对电影基调的把握紧密相关,有的主创披荆斩棘、持剑刺长空英勇无畏,但不要因此要求所有主创都必须仗剑走天涯。
影片同样是主创传情达意的工具,势必带有主观性。舆论风向毫不奇怪,正符合当下非黑即白的价值观——你和我相同,那你是对的;你和我不同,就要一棒子打死你。《我的姐姐》没有一杆子打死的姐弟情,它自始至终的调性都是刚中带柔,企图去寻找弥合个人理想和家庭责任的最大公约数,很多细节都有反映——
父母死后姐弟共处一室,弟弟熊孩子脾气发作欺负姐姐,姐姐也只是挡回去,并未有更强烈的脾气发作;
路上弟弟故意玩鞋子踢飞在地,姐姐思考片刻选择帮他穿好;
姐姐在地铁站实际上动过丢弃弟弟的念头,但最终没有这么做,这件事其实姐弟俩心知肚明;
弟弟试图理解姐姐的向往抱负,要姐姐等等他、弟弟说自己不吃肉包了省钱好养,姐姐面露不忍;
弟弟打电话叫领养家庭把自己接走,姐姐不知所措、怅然若失……
所有细节也可以被解读为“伏弟魔”姐姐最终是如何一步一步被迫走上“以亲情为名”的道德绑架之路。
父母在片中出现几次,妈妈对肚子里掉出的肉还温柔些,父亲高高在上的压迫形象更令人触目惊心——皮鞭抽不装瘸的女儿、弟弟口中“我们的爸爸好像不是一个人”,父母无所不为地要她把房子给弟弟……
即便父母不堪至此,姐姐还是会在父母遗像前痛哭说“我好想你们”,人的感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就影片呈现而言,两姐弟相处线有明显的从敌视对立到相知包容的过程。任何物种相处久了都会有感情,即便如此拍法也再正常不过,展现姐姐角色的内心挣扎,塑造了丰富立体圆形人物,于剧作角度无可厚非。
真实故事中的姐姐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如果和弟弟只差几岁,相伴长大,有了感情,会给他分房产,但用台词来说,这个弟弟对她就是个陌生人,所以她做不到。
影片结尾的确理想化。事实上弟弟能在领养家庭住一段时间,应该是手续办全。姐姐去只是要去北京的道别,顺便被养父母要求签一份“永不探视”的协议。
首先姐姐将弟弟带出去没人追就很不现实,其次若是生效的法律文件更不可能一个出逃就毁约,最后部分完全可以看做是姐姐对弟弟产生情感后依然选择去北京内心歉疚之情的释放。
弟弟问姐姐我们去哪里时,姐姐也并未给出直接回答。我倾向于认为,这只是自洽于影片对“伏弟魔”姐弟和美感情的美好设想,幻想背后尽是冰冷残酷的现实。若说电影是造梦机,用在此处也颇为合适,编导的确有求两全的美好愿望,既想女主追梦成功,又希望姐弟亲情不断。结局争议几何都无法改变《我的姐姐》将镜头对准“扶弟魔姐姐”这个广大又无声的群体,意义重大。
其实近几年关于这个话题的影视作品不是没有,最著名的当属《欢乐颂》樊胜美被家里压榨得离谱。热门剧集牵出一系列深受其害的网民姐姐。
《欢乐颂》樊胜美无论是否提供解决方式,能将确切存在的严肃问题搬出来探讨都是好事。影视作品只是一个引子,引导更多人认识到这个现象并正视它且重视它,民意沸腾后若能跟进相关法律制度的完善再好不过。
《82年生的金智英》上映前,部分男性不知道自己认为理所应当的求学机会包含姐姐放弃自己人生的取舍;
《天长地久》播出后弹幕也有不少人认为强行教人打二胎是不可能的故事;
甚至直到今天,都有很多人不知道节育环为何物,很多男性认为节育环就是女性为节育应尽的义务,殊不知重金属常年在体内对身体的副作用有多大……
不要惊讶有些人的无知令人叹为观止。每个群体都是割裂的,很少真有人能感同身受他人的遭遇。又或者说,社会从不曾打开这个缺口,让光透进来被更多人看到,被规训的群体保持长期沉默导致司空见惯。比一无所知更可怕的,是一知半解,在网络上宣传推广女性节育环使用的,言之凿凿以假乱真。如果说一无所知还可能保有一丝敬畏,那么一知半解就是普却信的最佳注解。
《我的姐姐》不完美,它节奏还可以更洗练,片段衔接不够流畅,人物群像还可以更加饱满,结局或许过于浪漫……
但这些都无法剥夺它透过女性视角向更多的人展示了不为人知的群体困境,如果说以前封闭没机会知道,那现在更多人的进入和了解,对重男轻女现象关注越多,就越有可能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