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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载丰 父亲的灰白人生【散文】

【作者简介】

李载丰,笔名心梦润笔。男,汉族,196412月出生,黑龙江省鸡东县人,大学本科文化。19827月参加工作,中国煤矿作协会员、黑龙江作协会员。曾任沈阳焦煤鸡西盛隆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党委宣传部部长、党委办公室主任。黑龙江省煤矿作协副主席、鸡西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网络签约作家。

自幼酷爱文学,研读中外名著。曾在国内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小说和长篇小说作品百余篇,7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雪山英雄传奇》、《想爱》、纪实文学《蹚水过河的女人》、煤炭题材故事《煤矿安全小故事100则》、消防安全故事《消防安全小故事100则》等作品。诗歌《街头的理发师》、《蓝色的画笔——征收员》等作品在首届全国税收诗词展评活动中分获二等奖、三等奖,小小说《冒顶》2014年度被黑龙江煤矿作协评为一等奖。


原创作品作者授权发布

                      父亲的灰白人生            



              【黑龙江】李载丰

     夕阳燃尽最后一抹霞光。我站在窗前眺望,窗外已是灯火通明。凝望夜色,月光迷蒙,空中不时地炸响绚烂的烟花,肆孽吼叫。汽车在狭窄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火蛇一般躁动不安,甩来甩去。马达的混响,噪噪的,搅得我心烦意乱。

    十五之夜,我身处异乡一种孤独、寂寥的感觉泛滥地涌向心头。思绪杂乱的我随手拿起文友赠送的一本纪实文学《岁月留香》,思绪被文字牵引,杂乱也似乎有了秩序。这是一个女子对父亲苦难人生经历的诉说。渐渐,我的眼前也飘浮父亲的影像,哦!我的父亲。窗外传来了海涛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在遥远的讯息。我聆听那讯息,才意识到,那是我绵绵的思绪。

     在灰白中成长

     思绪,像月光下奔涌的海水在我脑海里蔓延,跨越时空泛起父亲尘封的碎片。一幕幕梦境般地闪现上个世纪30年代那个民不聊生、血雨腥风时代的灰白景象。父亲诞生在日本侵略者铁蹄下蹂躏的辽宁省东沟县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爷爷奶奶靠几亩薄田养育三个子女,维持日常生活。父亲男女排行老二,从出生起由于奶水不足,身体营养不良,瘦骨如柴,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是喝着玉米面粥活了过来。像一片飘零树叶闲散在家里,懵懂地度过童年。

    读过几年私塾的爷爷识文断字,深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意义。几斗粮食换取三个子女送到乡里一所学校读书,希望将来有个好的前程。身处乱世之中的父亲,学业像受损的唱片时断时续地熬着。闲暇时候父亲帮助家里干农活、放猪、割猪草……也时常因为贪玩、顽皮受到爷爷的训斥,甚至棍棒的礼遇。奶奶看不下去,常常忍受爷爷的责骂,用纤细的身体护住幼小的父亲。记得一个夏天,父亲出去割猪草。由于与小伙伴玩起了捉迷藏,一头扎进了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忘却了割猪草。夕阳如血,染红了半个天。父亲见天色已晚,只好匆忙地割了几把猪草,盖过筐底儿,脚步沉重地往家走。家,越来越近了,心,愈发地惶恐。回到家中,父亲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在了爷爷面前,任凭劈头盖脸地训斥。爷爷坐在炕沿边,一脸怒气。嘴里含着长杆烟袋,吸了最后一口烟,在炕沿边敲掉滚烫的烟灰后,厉声说:“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啊?”说完后,一脚踹倒了父亲。奶奶忍不住地一把将父亲拽起,手不断地抚摸着父亲的头……父亲是奶奶的心尖尖,对爷爷粗暴的举动一直不满,与之争辩。为此,惹怒了爷爷的烈性子,如海啸喷发,喋喋不休地争吵,直至夜半星稀。

    转眼间,朝鲜战争临近休战。年仅20岁的父亲应征入伍,挤上了抗美援朝的“末班车”,驻守在中朝边境一个荒岛上。父亲当兵的初衷就是希望能够填饱肚子,更喜欢彰显男人魅力的军装。父亲年轻时候帅气俊朗,喜欢照相,直到生命最后,仍保存那时候与战友们合影的泛黄照片,因为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一瞬。在部队中,父亲曾经历多次血与火的考验,苦难的军旅生活磨砺他的青春锐气,也增添了他责任担当的志气。
    一次,为了躲避肆无忌惮的美军侦查,父亲所在的炮兵连趁着夜色去往中方的大鹿岛,承担装卸军需物资的任务。随着潮水疯涨,运送货物的大型木船靠近了码头。海水“哗啦哗啦”地叩问海岸,卷起一层层浪花,摇动着起伏不定的船只,锚绳时松时紧,一块很窄很长的木板成了连接陆地与船只唯一的通道。父亲和战友们在富有弹性的木板上,借助朦胧的月光,背负沉重物资紧张地穿行。父亲极力地平衡身体,在摇晃中,脚滑向了木板的边缘,失去了重心,“扑腾”一声,掉进了冰凉的海水中。不识水性的父亲在水中挣扎,慌乱中连续呛了几口苦涩的海水。两名水性好的战友情急之下跳进海水中进行施救……获救的父亲湿漉漉地躺在潮湿的海岸上,昏厥中的父亲被战友们围在中间,呼喊着父亲的名字。连队卫生员紧急人工呼吸,父亲连续吐出了几口海水,才恢复了神智……

    父亲那段军旅生活虽然蒙蒙撞撞的,但是,着实体会到了因战争离开祖国隐忍的思乡之情。他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如何,只知道不断磨练自己应对苦难的意志。父亲常常独自来荒岛防空掩体的端口,凝视大海,沉默不语。他不懂时局的变化,只懂潮汐的周期,心默默地与海对话。目光不时地投向祖国的方向,仿佛已经回到了故乡,与亲人团聚。几声海鸥鸣叫,打破了父亲幸福的梦境,时而心里产生难以抑制的苦闷,心口一阵灼热,瞳仁里的血丝膨胀,泪水噙满了眼眶……

     在灰白中活着 

               一纸停战协定,熄灭了战火,父亲终于等到了回国的那一天。面对波光粼粼的鸭绿江,父亲与战友们欣喜若狂。在朝方一侧乘上木船,缓缓地驶向对岸——丹东。正当他们欢呼雀跃地集结、拥抱、泪奔时,连长突然扯高了嗓门,告诉大家要去的地方是北大荒。顷刻间,战友们一时沉寂,接着唏嘘一片。他们无法评判对与错和未知的将来。尤其在那个年代,他们是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有服从,被动地安排去向。长长的专列如俯卧的长蛇,摇摇摆摆、走走停停,吃力地驶向荒凉的北疆。父亲在一路颠簸中,睡了醒,醒了睡,反反复复。一声汽笛长啸,专列终于戛然而止,停止了喘息。在喧闹声中,父亲下了火车,站台涌动着清一色的大兵,后背挂着行李,在嘈杂声中分别列队。父亲瞟一眼车站牌,上面写着“密山站”三个大字。天,灰蒙蒙一片,附近稀疏的房子被岁月漂白,变得迷蒙、残破,毫无生机。刺骨的寒风吹响了电线的哨声,树干像干枯的老人手,在风中摇摆失去了力量,一切景象仿佛被冰冻、凝固荒凉之中。父亲的脸像被针扎一样痛,极力地用衣领挡住脸,就这样跌跌撞撞来到了北大荒,悻悻地跟着队伍来到一家军工厂工作。

    父亲认为有了一份工作,就有一碗饭吃。几个月后,与战友们像一群游动的、不知疲倦的战马来到了名叫兰岗地方修建水库。在政治动员宣导下,他们又像一群工蚁,密密麻麻地在山坳里不知疲倦地穿梭,开山铺路挖土方、筑坝砌石。水库雏形刚形成,却宣告停工了。父亲与战友们又碾转来到了密山煤矿(现鸡东煤矿)从事煤矿井下工作。吃的是食堂,清汤寡水。住的是简易工棚,四处漏风。第一夜,工棚内的人像码放后的饺子一个挨着一个地躺在火抗上。开始,躺在被窝里的人们情绪有些躁动,充斥着谩骂、诅咒和黄嗑。有几个人伸长脖子,露出半个身子,吸着忽明忽暗的旱烟卷,沉闷地不做声,将屋内塞满阴郁的雾霾。后来,或许人们疲惫了,带着无奈和愤懑渐渐进入梦乡。接着咬牙的,说梦话的、打呼噜的扰得父亲瞪着眼睛发呆。初冬的夜晚很寒冷,父亲蜷缩在墙的一角,眉头紧皱,打一个冷颤,身体微微发抖。父亲有意识挪动着身体,靠近室内唯一的正在燃烧的煤炉子,这样可以使身体暖和一些。月光透过已经挂了霜的窗户,挤进几缕皎洁的银光,像利剑直刺父亲沮丧、失落的心。

    为了活着,父亲别无选择。煤,是当时稀缺的物资,挖煤的人多数苦于奔命,天南海北聚集在这里的。起初,生产工艺简陋,土法上马。全靠人工刨煤,单轮车运煤。后来,运用了火药雷管爆破技术,将毛驴牵到井下拉木制的“矿车”,硬生生地建成了初具规模的煤矿。巷道里的风是微弱的,煤粉弥漫,父亲与其他工友一样,挖着煤,吸着煤尘。除了牙齿和眼仁是白色的之外,衣服、皮肤都被染黑。就连每个人的肺管都染成黑的色调,吐一口黑痰都是煤的味道。在恶劣的作业环境中,他们坚持生活的唯一希望,那就是少一些饿的滋味。直到这时,父亲也没有告知爷爷奶奶从事井下工作,怕他们担心。原因是下井挖煤危险,三块石头夹块肉,随时会吞噬鲜活的生命,他无数次目睹了在痛苦、绝望中死去的工友。想起这些,胆战心惊,他就这样在皱褶的生活中开始了漫长的煎熬。

    一次省亲,父亲与多年未见的爷爷奶奶在家乡团聚。离别时,奶奶嘱咐父亲:尽快找个姑娘成家,过上安稳的日子,别这么飘着……父亲苦笑地答应了,可是心里没有一点儿谱。人与人的缘分,就像不期而遇的风与云,在不经意中生成雨的过程。在返程的绿皮列车上,父亲遇到了一位老乡,乡音乡情让他们多了几分亲近,拉近了心的距离。各自像一棵卷心菜,彼此一层层地剥离戒备,袒露心扉,时而成为知心好友。这个人就是后来的我大舅。饥荒,使得车厢内的每一张人脸都是苦涩的,目光浑浊、呆滞,身体枯瘦。在这拥挤的空间内,异常的沉寂,人们的嗅觉却非常的灵敏。有一丝的风吹草动,就会引来一双双贪婪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啃嚼食物的人。父亲肚子里的胃肠开始抗议了,虽然手下意识去触摸怀里那块离别前奶奶塞给他的玉米菜饼,但还是最终没有拿出来,他想再忍一忍。而此时的大舅在列车的颠簸晃动中愈发地忍受饥饿,嘴唇龟裂没有血色,瘫软地依靠座位上,仰头闭目,陷入沉默,尽量地保持身体最低的热量消耗。
    没坚持多久,善良的父亲用脚轻点他的腿,递一个眼色。大舅眼睛微睁,似乎明白了什么,悄悄地离开了坐席,跟随父亲来到车厢的连接处。父亲环顾四处,见没有他人,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块巴掌大的玉米菜饼,掰开一半后,递给了大舅。两人瞬间塞进嘴里,咽了下去,就连手中遗落的一点残渣都被他们用舌头舔进嘴里。回到座位上,两个人打起了精神。父亲知道大舅为了活命,出来寻找落脚的地方,提议跟随自己去煤矿挖煤,每天矿上发放一个面包。大舅顿时眼睛放着亮光,声称:只要能够吃饱,再苦再累都成。当得知父亲还没有成家的时候,他告诉父亲,老家有个二妹子(也就是我的母亲)人很好,长得漂亮,如果愿意可以介绍给父亲。父亲听后,露出久违的笑容,愉快地答应了下来。回到了煤矿,经过父亲力荐,大舅如愿地下井工作,至此两人亲如兄弟,形影不离。在大舅的劝说下,母亲从家乡来到了北大荒,很快与父亲订下了这门亲事。为了解决居住问题,父亲和母亲来到临近矿井不远的荒山坡上,泥一把水一把地拖土坯,搬运石头木料,建起了矮小的茅草屋。选择了吉日,父亲与比自己年龄小八岁的母亲简单地举行了婚礼……

   在灰白中煎熬

             苦难,考验人的意志,也考量人的生活态度。新的生活开始了,父亲和母亲孕育着新的憧憬和希望。他们相信通过努力一定会过上好日子,可是他们的生活没有改变,如同没有涂色的画板依旧灰白。母亲用节省的钱买来一头黑色的老母猪,每天挺着身孕割猪草,熬猪食。到了一地泛黄的季节,母猪生产了一窝猪仔,母亲将其卖掉,赚得了一份喜悦。父亲每天像一头任劳任怨的牛,披星戴月地下井赚钱,节俭到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时常饿着肚子,急匆匆地回到家里将省下的面包递给母亲。生活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随着我的诞生,给这个困窘的家增添了一些欢乐。
        然而,由于他们性格迥同,常因生活琐事争吵不休,愈演愈烈,战火纷飞,从此这个家变得风雨飘摇,蒙上一层不祥的预兆。这是一场消耗战,没有赢家,都是受伤者。两人最终闹得难解难分,心力憔悴,就在妹妹四岁那年他们决定分手。法院做出了裁定:妹妹和我分别跟随母亲和父亲生活。父亲拿走了自己的衣物搬出了家,在矿区内租住了一处房子。懵懂的我已经觉察到了家庭的变故。
    在草枯虫息季节里的一个清晨,母亲早早地为我更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之后,怀中抱着熟睡的妹妹坐在炕中,瞬间眼睛模糊,泪水像雨点噼里啪啦地滴落,不断地低泣。母亲低吟:你爸爸一会儿来接你……此刻,远处的父亲疾步而来。我惶恐不安,怕失去母亲、失去母亲的抚爱,匆忙地在房前屋后躲藏。父亲不停地呼唤着我的乳名,耐心地寻找,最终在草垛中发现了我。伸出钳子般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搂在怀里。这时,母亲怀抱着妹妹跪在窗前,看到此景,欲言又止,泛起了泪花……我不断地大声哭喊:我不跟你走,我要妈妈……奋力地挣脱,脚胡乱地蹬踏,手不停敲打父亲的脊背,又将父亲的帽子撕扯掉,甚至张开嘴去咬父亲的肩膀。然而,这些都无济于是,父亲不顾一切地抱紧我,迎着深秋的寒风一直往前走。当看到父亲眼里溢满眼泪,我突然停止了哭闹。父亲忍着没有掉下的泪,松开了手,我怔怔地站在地上。父亲蹲在我面前,用袖口擦拭哭花脸的我,凝视了许久……轻声地说:儿子,要听话,跟爸爸回家。我抿紧了嘴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父亲牵着我的手,我不停地趔趄着身子扭头向身后看,希望看到母亲……然而,母亲最终没有出现,我失望地跟随父亲走进了新家……
    现在想起此情形,深刻地感觉到这种触及心底的、无色调的灰白之痛只有父母内心最清楚……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与母亲这一别,变成了诀别。
    生活还得继续。父亲将我送到辽宁老家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后,自己租住一个只有20平方、黑暗潮湿的屋子,娶了继母。两个弟弟相继出生后,继母突然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致使父亲灰白的生活雪上加霜。面对这种处境,父亲仍像一座大山,扛起这个家,又当爹又当妈地抚养照顾两个弟弟,而且每月雷打不动地给爷爷寄去生活费。生活的煎熬让父亲无所适从,工作在井下,心却在家里。由于父亲家里家外的忙活,操碎了心,总是休息不好。沉重的生活压力在消磨他的耐力和精力,繁重的工作消耗着体力和毅力。工作中,工作服常被汗水浸湿,又被体温烘干。巷道里的风凉飕飕的,父亲时常坐在棚子底下打盹儿,因此,落上了严重的风湿性疾病的病根儿。由于脊背血脉不通,常常难受得不能入眠,父亲只好每天入睡前,必须先拿来皮带用力“啪啪”地抽打脊背,直到抽出了血印、抽出了汗珠儿,有了少许的缓解才能入睡。间隔不长时间,又被顽疾折磨苏醒,再次爬起如法炮制。有时候无奈地坐在炕中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晃动着身体,或深更半夜地走出家门,在矿街中晕晕沉沉走着,身体出了汗,这才回去入睡……
    煤矿为高危行业,一旦疏忽和马虎就会厄运袭来。劫难重生的父亲常因注意力不集中、晕头晕脑地工作,常遇到安全威胁,曾经历了8次工伤,想起来心有余悸,能够活下来已是很幸运了。一次,采煤工作面爆破完,煤堆积如山,父亲与其他工友进入采煤工作面作业。父亲是个勤快人,手持镐头沿着有坡度的煤层向上走去,同时双脚跨在自动滑下的铁溜子,挥镐去刨爆破后松软的煤。煤欢快地顺势滑下,带起了一股滚滚的黑色粉尘,刹那间将父亲和工友们淹没。在昏黄的矿灯灯光下,工友们尾随其后,紧张地挥锹清理铁溜子两旁的浮煤。父亲尽管很警惕地观察顶板,防止脱落伤人,吆喝着工友们立即补支柱,却不知危险已经悄悄袭来。就在他大喊“不好”的时候,一条两米多宽、4米长、40公分厚的岩石毫无征兆地顷刻间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将父亲砸倒在溜子槽内。工友们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大呼小叫地实施救援。待工友们将这块岩石移开的时候,此刻的父亲已经昏厥过去,一动不动,身边的矿灯已被岩石砸得粉碎。几名工友不由分说地将父亲抬起,运到地面。经过医生及时的抢救,父亲逃过了一劫。
    事后,父亲自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后福在哪里?不得而知,只看到他因工负伤后遗症所带来的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相伴终生。出院后,伤情还没有痊愈的父亲主动要求上岗,而且不舍得耽误一个班,工友们调侃父亲是个“老财迷”,父亲听之一脸无奈。他何尝不想歇一歇!岂不知一家老小需要他赚取微薄的收入来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需要操持家务,打点生活。他不能停歇,也不允许停歇,只要有一口气息,就要咬牙坚持,去抗争……支撑着这个家。

   在灰白中殆尽

    父亲灰白的人生,是苦闷的、阴郁的,也是悲悯的。想到这里,我的心很沉重,隐隐作痛……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烟,吐了一口烟雾,一幕幕父母过去的生活碎片在脑海里闪现。深切地感触到父母离婚后,他们彼此心灰惨淡、爱恨交加之痛。这种伤痛是刺骨的痛、是对情感绝望的痛,是铭刻一生灰白的痛……
             母亲领着妹妹去了七台河与姥姥一起生活,活得很清苦,也很累。与母亲分别四年后,年仅31岁的母亲患上重病,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唯一牵念的是心爱的一双儿女。母亲带着遗憾、带着伤感离世……母亲去世后,妹妹无依无靠,只能与姥姥姥爷相依为命,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与父亲同在一个单位工作的二舅突然登门造访,要求父亲将妹妹领回来抚养,却得到了父亲非理性的拒绝。父亲拒绝的理由来自于尘封的过去与舅舅们说不清理还乱的恩恩怨怨,这种恩怨深深地印刻在父亲的脑海里不能自拔,固执地忽视了妹妹的存在及应尽的义务和父女之间的血脉感情。同时,父亲更感觉无奈,因为,家庭的拮据压得他已经不堪重负,加之家里的房子仅有20多平方,难以安置妹妹的居住等等。其不知妹妹也在困境中煎熬,年迈的姥姥已无力继续养育她。看到了外孙女,就看到了女儿的影子,何曾不想外孙女陪伴自己到老?二舅无奈之下一纸诉状投上了法庭,法庭裁定后,父亲承担了抚养妹妹的义务。恰逢我中学毕业后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并参加了工作。得悉妹妹要回来的消息,我欣喜若狂,因为我们骨血相连的兄妹,饱尝着原本不应分离的痛苦境遇,已欲哭无泪。我主动提出去接妹妹回来,得到了父亲的应允。前去临近另一个城市与相隔十多年没有见面的妹妹相认,帮助妹妹办理完转学手续之后,我将其领了回来,通过熟人安顿在职工宿舍。
    妹妹的到来,父亲看似不露声色,且内心很不平静,也很愧疚,希望通过生活中的点滴照顾和关爱,淡化女儿心中的心结和阴霾。岂不知缺少父爱且懂事的妹妹,内心深处早已解读了父亲的心思,感受到了父亲的隐隐之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刻苦学习,自立自强,来证明他的女儿是优秀的,予以抚慰父亲内心深处的痛。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尽早地工作,学习成绩优异的妹妹本应继续读高中,报考大学,可是她初中毕业选择了报考定向师范生。妹妹的录取通知下来了,父亲急切地将这份喜悦分享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爷爷以及亲属。我与父亲共同承担了聪慧的妹妹学杂费,直至完成学业。
    此时的父亲日渐衰老,窘迫的生活已经让他疲惫不堪。尽管已经检查出患有肝硬化,但是,他仍坚持井下工作,吃便宜药应付病症。因为奶奶去世后,爷爷一直在老家孤独地生活,需要他牵挂和抚养;两个弟弟学业未成需要支撑;继母的精神分裂症时好时坏,需要关切照顾。他像上满弦的钟表,一分一秒都不能停,全身心地经营这个家,直至爷爷病故、自己退休了,子女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饱经风霜的父亲才得已一时的歇息。
    退休后的父亲,尽管肝病加重、后背难受的顽疾丝毫没有减轻、尘肺病(职业病)引起的干咳变本加厉地摧残父亲的躯体,但是父亲仍乐观地面对。闲暇之余参加了夕阳红秧歌队,一身老太太扮相惟妙惟肖,成为秧歌队的亮点。同时与喜欢唱京剧的老票友常聚在一起亮亮嗓子,有板有眼地哼上几句,忘情地谈论这个角那个角的,度过了短暂而难得的快乐时光。继母去世后,父亲参加这类活动也渐渐地少了,背也驼得厉害,病情愈发严重,几经住院出院,身体虚弱的像一棵残枯的老树,弱不经风,随时都会倒下,只有那急促的喘息,证明父亲生命的存在。身体每况愈下的父亲只能拄着拐杖步幅蹒跚在屋内行走,时而驻足窗前……浑浊而充满血丝的眼睛无神地眺望窗外绿了黄,黄了绿的世界,脑海里闪现自己的曾经过往,脸上深褐色的皱褶越聚越稠密、越聚越深,蠕动着光滑的牙床,脸腮不时地鼓起又塌陷进去,气若游丝。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禁不住病魔的折磨倒下了。手从褥子底下摸出了藏匿已久的烈性鼠药,大把地塞进了口中,待弟弟下班回家的时候,父亲的嘴角泛起了白沫躺在炕上,已经奄奄一息,不久,离开了人世……
    难道他不留恋这个世界吗?难道不想活下去吗?不,是积劳成疾、生不如死的病症折磨,占据了他的内心世界,是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灰白的生命……父亲活着的时候,相信命,相信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来偿还,或许这是父亲无奈的托词,来抚慰自己不幸的命运。正如文友沈晓密先生一篇文章所论述的那样:“人总是对已知的评判安排未知的将来;总是以谨慎的设计提防已知的苦难;总是以虚无的希望完成现实的体验。当一切被强大的神秘推向不随人愿的时候,便以命的无常信任神的永恒,把一切归于命定。”随着父亲化作一缕烟尘远离尘缘、远离烦恼、远离病魔,步入天堂,也算是一种释然与解脱吧!
    父亲的灰白一生,体现出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的精神传承,让我切身感受到了父亲与命运、苦难抗争的坚强意志和给予家人无限的爱。感恩父母给予的生命,更感恩父亲用灰白的生活给予的精神遗产,无论今后生活遇到什么,都会激励我们前行。

    仰望夜空,星月朦胧。我似乎看到父亲忧郁的目光,柔软的、迷蒙的。眼前的山峦如交错的牙齿,仿佛在撕咬我的心。一股寒气袭来,隐约地看到掩埋在故乡山里父母的坟丘、墓碑……我由衷地感叹,神色黯然、恍惚、缄默,化作几滴清泪……此刻,夜色深深,窗外的城市不再喧闹。沉寂中,在祝福天堂里的父亲不再有磨难的同时,也希望我们活着的人不要蔑视和挥霍生命,勇于面对挫折和困难,在逆境中责任担当,善待自己和他人,快乐健康地活着。因为寒冬过去有春天,心底下的灰白会涂上绚丽多彩的暖……

感谢阅读

编辑:瑞雪  制作: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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