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开头，用的是红楼式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情节方面，睨儿是听见声音再出场的，而睇睇是薇龙已经见过听过的。
“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水蛇腰；虽然背后一样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鬅头。”“鬅”（péng）字用来形容头发松散。“鬅头”有两个意思，一指“头发散乱貌”，一指一种发髻高而松发式。
抖音博主“曾嚼子“复原的清代鬅头
《红楼梦》中司棋就梳了“鬅头”这种发髻鬅松的女子发式。不过文中的睇睇是在“额前”“梳了虚笼笼的鬅头”，有可能是清代鬅头和麻花辫的结合体。但在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中，睇睇直接就是蓬松的前刘海，大概并未打算还原原著。
但不管怎么说，想来清代的女人们已经知道了现在小红书上一再强调的“高颅顶”的重要性。虽然只是富家婢女，睇睇的打扮还挺时髦的。光是这一个发型上的细节，就足以说明睇睇在打扮上也比睨儿用心些，也更有“想法”一些。
睇睇虽然身份低贱，却心高气傲，是那种小姐身子丫头命的人，让我想到《红楼梦》里的丫鬟晴雯。
王夫人提到晴雯时，说她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而在《第一炉香》中，睇睇也是“长脸儿，水蛇腰”，容貌出众。整部《红楼梦》里好像只有这一个“水蛇腰”，三个字真是媚态百生。
此外，因为晴雯在红楼里对照的就是黛玉，所以和睇睇有关联的薇龙，自然也和黛玉产生了那么一点儿联系。
张爱玲笔端处处是红楼的影子。既然乔琪可以对应贾宝玉，那么薇龙除了可以对应一众“好名好姓”的丫鬟（见我前面几篇人物分析），也未尝不可能是一个“假如没有洁身自好”的林黛玉。
假设黛玉真的是不自尊自爱，而是自甘堕落，那么，无依无靠的她，像晴雯一样被赶出贾府，也未必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何况睇睇走时还故意当着薇龙面对梁太太说：“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称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的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说明薇龙也同她一样是梁太太捞人的工具。
小说中已经暗示了睇睇和薇龙的结局会是相似的。
而同为女佣和贫苦底层人家的女儿，有着相似的肤色、发型等，睇睇和睨儿的相似和联结就更不必说了。体现在文字细节上，比如睨儿有“朱漆描金折枝梅” 的木屐，她有“朱漆箱笼”；她有“水蛇腰”，睨儿有“灵蛇”般的辫子。
古画中朱漆描金瓶中的折枝梅
睇睇和薇龙一样都是那种“能力匹配不上野心”的人。而且心直口快也为她招了祸。她敢在背后品评梁太，鄙视睨儿对主子的谄媚，然而恰恰是睨儿这种擅于常言观色的“奴才”才能在勾心斗角的大宅门里幸存下去。
为什么睨儿跟乔琪私通都能被梁太太忍了，睇睇与乔诚爵士胡搞却无法被原谅？
我开始以为，正如那些“没名没姓”的“小丫头”们议论的那样，睇睇抢走的是乔诚爵士，梁太嘴边上原本的“肥肉”，触碰了梁太的“利益”。后来看到梁太的内心独白才发现，不仅是上面那些原因，还因为睇睇也和乔琪在一起过，所以赶走她，相当于“杀鸡给猴看”，敲打乔琪一下。
可是不管怎么说，睇睇和睨儿，明明犯的都是一样的错误，为什么睨儿就可以全身而退，睇睇就会受罚呢？说到底还是睇睇的性格太直，言语间竟敢反讽冲撞主子，所以得罪了这位“小型慈禧太后”。赶走她，也是一种对于叛逆者的惩戒，一种杀鸡狗猴看的强权姿态。
梁太太和睇睇一番争吵，揭示了睇睇的悲剧命运。不是谁都可以成为梁太太，就连合法的“继承人”——年轻的薇龙，也难有她的狠绝，更何况一个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女佣？有钱人对于她只是玩弄而已，不会娶她回去做妾，她根本没机会走梁太太走过的老路：攀附有钱（老）男人，改变阶层和命运。
那么，睇睇至少还能凭借劳动，自力更生吧？可是就连这一点幻想都不可得。梁太太这只“毒蜘蛛”是要把人赶尽杀绝的。
梁太太说：“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儿女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多子女的原生家庭宁可牺牲她，也不会站在她这一边，给她任何物质和情感上的支持。睇睇和梁太太一样，是缺少家庭关爱的。
当她明白梁太太说她“你跑不了！”的意思后，顿脚大哭，不光悲的是自己被主人欺压，更悲的是自己没有后路。
睇睇被赶走的那天，“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点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你想想啊，睇睇明明哭得两眼“又红又肿”，还有心思在那悠闲自得地吃花生米吗？
有人说，睇睇吃花生米是因为内心的无奈和愤怒。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吃花生米的人，假如换成是冷眼旁观的梁太太，似乎也毫不违和，不过真那样写的话，就没这么深刻与耐人寻味了。
也许越是内心狂风暴雨，越是外表云淡风轻。这种剧烈的反差感和巨大的视觉冲击力，是张爱玲惯用的一种高级写作手法。
薇龙第一次来时，曾经猜测睇睇是“伺候多年的旧人”。现在梁太太把跟了自己多年的人，说赶就赶了出去，而且明知这样是让她无路可走的。睇睇的结局虽然没有明写，却可想而知。
薇龙自己何尝没有预感到，睇睇的结局也是自己的未来？在时享受锦衣玉食，一旦被榨干价值之后，就将被弃如敝履。所以当她看到睇睇吃花生米的场景时，大概也是有所触动的。于是，“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
因为衣橱里没有“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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