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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象牙观音到玉石梅花,白往黑归:《第一炉香》色彩解析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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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01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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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来姑母家,薇龙在走廊上极目远眺,从此看到了许多绮丽的色彩。这其中就包括也许最不绚烂的“白”。

写完这一篇“白色”的分析,让我想起了之前分析过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白”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有着相似的寓意。因此再读这篇《第一炉香》时,总觉得有许多似曾相识。


“白”的整体:白房子、白船和白雾

梁宅是座“白房子”,并且“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阑干”,四周围绕着宽绰的走廊,里面“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里面壁炉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这里面慈悲为怀的“象牙观音像”也是白色的。“白”是神圣庄严的颜色。

猛犸象牙雕刻观音

书房里也有“白粉墙”。而“白房子”正是薇龙所向往的一个地方,“白”是她人性深处的理想色。

在这座“半山里”的“大住宅”走廊上远望,“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白色的大船”承载着她对于生活美好的希望,以及对父母和出生之地的牵挂,对平淡生活和人性温暖的留恋。因为之前父母就是坐船走的,等她想回上海时,也还是需要订船票。

此后,“白房子”的意象又在文中多次出现。

第一次离开“白房子”的路上,薇龙“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巍巍的白房子”如同一座“皇陵”。此外还映着“海色”,也有一点海中之“船”的意象。

清东陵

“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然而她却选择主动“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

后来,薇龙带着陈妈和行李过来,远远看见:“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

终于如愿以偿入住后,薇龙感觉:“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阑干外浩浩荡荡的雾,一片濛濛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

她住在那间“蓝色”客房里,已经像是身处海里。耳朵听着那些波浪般起伏的音乐,“屋小如舟”,更是如在起了白色大雾的海中摇晃。

薇龙这回是彻底上了梁宅这艘“贼船”了。即使后来,她为买船票跑了两趟,也始终没能再下得去,因而永远也登不上心中那艘“白色的大船”

此外,上面提到的“白雾”都很浓,像是掩盖了一切,给薇龙谜一般的诱惑。直到后来,薇龙和乔琪坐在汽车道边缘上时,雾的感觉又不同了。

“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顶儿。”“白雾”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浓了,被奢华富贵的表象所遮蔽的生活真相,此刻终于开始慢慢显露。

“空白”之间,还能隐约现出“山麓”和“蓝衣村妇”:“脚悬在空中,望下看过去,在一片空白间,隐隐现出一带山麓,有两三个蓝衣村妇,戴着宝塔顶的宽沿草帽,在那里拣树枝。”这一句也是有些深意的,我已经写在关于“蓝”的那篇。

“白”的遮蔽:珍珠罗帘幕

在描绘漫天“白雾”的时候,那个薇龙拉开“珍珠罗帘幕”的细节有值得专门拎出来说一说。

“珍珠罗帘幕”里的“罗”字大有文章。古人所说的“绫罗绸缎”其实是四种不同的织物,其中“罗”是一种较为复杂的传统织造工艺,现在正濒临失传,成了非遗技艺之一。

杭罗

我开始时猜测,“珍珠罗帘幕”可能是白色的一种类似纱布的轻薄窗帘,但是并没有证据,而且不知道“珍珠罗”到底是不是货真价实的“罗”,因为毕竟民国时期,随着纺织工业的发展,已经开始用机器制造“纱罗”等布料了,但机器好像又很难真正还原这种复杂的工艺。

后来在张恨水的小说里搜到“珍珠罗”,解答了我的一部分疑惑。“珍珠罗”在那位“北张”的作品中,大多是以“珍珠罗帐子”的面目出现的。至于颜色,有时是“深绿”,有时是“碧色”,有时是“灰旧”,有时是“白色”,有时还是“湖水色”,总之都是罩在床上当蚊帐用的。

“珍珠罗帘幕”更可能是落地的窗帘,而且也未必就不是白色,因为白色相较而言更符合人物刚出场时的设定。我们顶多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珍珠罗”这种布料有点像蚊帐和纱布的质地,比较轻薄疏松透气。

这时候绿色的玻璃窗应该是原本就开着的,才能不遮挡薇龙看到“白雾”的视线。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包括“蓝色”屋子里的“帘幕”。

除了“珍珠罗帘幕”等物品的重合,二张小说还都有大量的颜色细节描述。“南张”爱玲女士从小就痴迷张恨水的小说,后者简直就是她的偶像,并促使她也走上了文学道路。因此,如果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张爱玲,建议还可以读一读同一时代的张恨水。

再回到文中,我们不妨想象一下薇龙所见到的风景:拉开了长度及低的大片白色的“帘幕”,眼前仍是海一样无边的白雾。就像此时她的处境,以她的视角,什么也看不清楚。

“白”的渐变:从白色到玉色

和乔琪在汽车道边缘坐着谈话时,薇龙“穿着白袴子”,身上还有一半的“白”。入住梁宅那天,她看到睨儿也穿着“白地平金马甲”
明孝靖皇后的红纱罗地平金彩绣百子金龙花卉女夹衣

不光衣服都有白色元素,就连衣橱里熏香的荷包,也是“白缎子”的。“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满橱香喷喷的。”

紫丁香

但是白色是会变化的。

她第一次来,看到书房地上“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里,“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离开时看到的月亮也似“晶亮”“白凤凰”。可是事实证明,“小白嗗嘟”并非“晚香玉”,而是因为妨碍烟草长叶,须被摘除扔掉的“淡巴菰花”

“白凤凰”后来也“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玉色”可以指莹白色。也有说绘画上称粉绿色为“玉色”的。但是本来玉就分许多种,所以不是很能确定“玉色”到底是什么颜色。不过,不管是哪一种,这个颜色给人的感觉都是如美玉般温润,有着半透明的视感,以及凉凉石头的触感。

那时正是薇龙初次见到乔琪,天空的颜色和质地都像之前令她欣喜的衣橱里面的“白缎子”,只不过变成了“玉色”,同时也呼应着后面的“玉石梅花”。这“玉色”可真有种“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伤感。

故宫宝石盆景:玉梅

暴风雨中,“黑郁郁的山坡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白雨和热辣滚烫结合,仿佛带了温度。黑、乌与白色的组合,已然有了混合的趋势。

“绿绣球”追赶“白绣球”的情景,延续着前面薇龙被“杀气腾腾”植物包围的场景,充满着危险气息。回到家之后,“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儿。”

脚上的白色已经脏污了。因为薇龙已经开始意识到司徒协和姑母的肮脏企图。

“白”的跳跃:银白色的芭蕾舞裙

薇龙在梁宅这个大染缸里住得久了,想法也变了。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只要捕捉到一点点光,雨滴就抓牢机会,幻化成了芭蕾舞舞者用足尖旋转起的“银白色的舞裙”

这个意象很像之前分析的那篇《年轻的时候》,爱人们是只要给点光就灿烂的。而且这光往往还得自己去找。

薇龙现在认为,“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想要离开这里,只能靠婚姻。要么因为他有钱,要么因为爱。如果选择乔琪,就只能是第二个理由。

当初挑灯夜战为完成学业,如今却权衡如何嫁个有钱又有感情的阔人,以维持奢靡的生活。求学的初心已经不再,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她思想上质的变化。

此时薇龙想起乔琪,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恋爱中智商为零的女生总是容易这样自欺欺人,觉得浪子回头金不换,要是回头,也是为了自己这块闪闪发光的金子。乔琪没有钱也不要紧,只要有爱和信任,总归他“不怕没有活路可走”,连带薇龙也会沾光。

总之,他在她的心中被大大美化了。于是在山道上休息时,她准备和乔琪谈一谈。

而乔琪呢?前一秒他还在说着信口拈来的动人情话:“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后一秒就告诉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寻欢作乐至上,多么典型的渣男。

给女人身体上的“快乐”,只要经过对方同意,就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了。自己也是最轻松自在的。

此刻乔琪的这份坦诚其实是种善行,虽然他其后所为已经使得坦诚没有了价值。想要结婚而又有点理性的女孩子听了,大抵会打消和他结婚的念头,及时止损。然而薇龙不是内心有力量的女孩,她亲手把自己送到了火海的边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堕落。

乔琪一眼就洞悉了薇龙的结婚企图,提前发表了“免责宣言”,把她拿捏得死死的。明知薇龙爱他,反而利用这爱来求取肉体关系。

“白”的脸色:各不相同

薇龙一开始有着“白净的皮肤”。但50多岁的梁太太就不那么“白净”了,而是“白腻中略透青苍”,口红颜色很重,是“紫黑色的”。

周吉婕和乔琪乔的“白”又有不同。关于吉婕,“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点肃杀之气;……”“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点红。”“白”与“绿”“红”的搭配,在这里都有点“肃杀之气”,“鬼阴阴的”。

而乔琪,“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

总之,跟两人相关的白色,一个是 “雪白”“刷白”,一个是毫无血色的“苍白”。都不是一种健康的白,都像鬼一样,连同梁太太,都是这大白“坟”中的鬼魅。后面说到梁太太在涂红蔻丹时,也是“血滴滴”的“两只雪白的手”

可是后来,当乔琪发表“免责申明”时,薇龙的脸色也变了。

“他把手臂紧紧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这时候,太阳忽然出来了,火烫的晒在他们的脸上。乔琪移开了他的嘴唇,从袴袋里掏出他的黑眼镜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会有月亮的。’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

太阳照耀下,现实无所遁形,刚才的情话如同一场梦。乔琪戴上墨镜,遮挡真实的内心。其实眼镜的意象也是张爱玲非常偏爱的。只不过在其他地方未必会解释得这样清楚——“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

然而薇龙只能看到自己的真心,看不到乔琪的。她在眼镜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是“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已经垂下了原本骄傲的头颅,卑微到了尘埃里。原先脸色的“白净”现在也已经变成“惨白”了。

她向命运低头认输。她已经看到了现在可怜的自己和未来可悲的自己。

她对乔琪说:“我可不是疯了!你对我说这些无理的话,我为什么听着?……”既然已经放弃与命运抗争,那么乔琪抱她,吻她,自然也就没有一样拒绝了。

总之,关于《第一炉香》中人物的肤色,张爱玲是很下过一番功夫的。

这几个人物都是“白色”的:薇龙、周、乔琪乔和梁太太。而卢兆麟和睨儿,一个是“黄黑皮”,一个是“黑里俏”“黑丫头”“紫铜皮色”,皮肤都黑。睇睇应该也是“糖醋排骨”,一流泪,施了薄粉的脸就变成了“淡赭色”

明明说受歧视的是“黄种人”,却几乎没有一个人是“黄皮肤”,只除了卢兆麟一个沾边。但刚亮相时,他身上也是有白色元素的:“他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了一亮。”

和乔琪的偷情败露之后,梁太太的脸色竟然也由“白”和“青苍”变成“紫”了——“把脸都气紫了”。她说薇龙不爱惜名誉,自毁前途,将来嫁不进上等阶级,不知道会有多惨的结局。“这一席话,刺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粉白黛绿”近义词是“粉白黛黑”,泛指女子的妆饰。唐代韩愈曾在《送李愿归盘谷序》里写道:“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

张爱玲没准也是从清代曾朴的《孽海花》里学到了这个成语。因为这本书的第三十一回里有这样一句:“一时粉白黛绿,燕语莺啼,顿时把餐室客厅,化做碧城锦谷。”脂粉流光,温香软玉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薇龙“白净”的脸,原本“粉白黛绿的姿容”,经历一番挫折之后,已经褪了色。

“白”的隐身:罗钿的花

再来看“中央空调”乔琪。

他如愿以偿给了自己和别人“快乐”,偷偷离开时遇见了睨儿,于是又开始调戏睨儿,“在她的白夏布衫里面寻来寻去”

乔琪也跟宝玉一样,来者不拒。“好姐姐,别生气。“这种语气也像出自贾宝玉之口。

而此时的薇龙竟然还在回味身体的“快感”,仍旧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乔琪是爱她的。”

“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

“乌漆小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又是令人赞叹不已的比喻。

“螺钿”是指用螺壳与海贝(主要是夜光贝,也称夜光蝾螺)磨制成人物、花鸟、几何图形或文字等薄片,镶嵌在器物表面的一种装饰工艺。“钿”是镶嵌之意。

非遗乌漆罗钿

晨衣大概率是泛着珠光的浅色绸缎质地,也可能和睨儿的上衣颜色一样是白色的。何况先前睨儿为她铺床,摺好摊在枕头上的,正是“月白色的睡衣”,可能也算是暗藏的伏笔。

“白”在有月光的黑夜中,在“乌漆”的阳台上,是那么显眼。更何况,恋爱中的女人,本身就像是会发光呢?

薇龙“思考”着为什么会卑微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

最初的吸引力可能是因为乔琪是唯一让梁太太拿捏不定的人,是薇龙内心反抗精神的寄托。后面却是自己的占有欲和征服欲作祟了。

因为不爱,不搭理,就意味着万一感情生发,一方已提前占据了爱中的主导权。爱情势必变得不平等。可是真正的平等只是理想化的,世上不对等的爱情比比皆是,大多都是谁爱谁更多一点,哪能那么均衡?

就像张女士自己那段刻骨铭心的婚恋,明显是张爱得更多,也因此受伤更重。

胡兰成何尝给过她什么承诺?只在婚书上写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若是岁月不静好,现世不安稳呢?对不起,那就不能对你负责了。

得手之后,渣男往往很快就会冷淡许多,让女人琢磨不透他到底还爱不爱自己。不过此刻的薇龙还在享受片刻的温柔。她安慰自己,起码刚才那一刹那,乔琪是爱她的。“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

“白”的崩塌:白云和白狮子狗

她也开始认同乔琪关于快乐的理论。甚至用“白云装在罐子里带回”这种寓言故事来为渣男佐证。“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白云”是关不住的,一如浪子。当然,故事最后,薇龙不是也准备了形同虚设的罐子吗?

“她伏在阑干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份摇颤,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

薇龙是多么向往和渴求真爱啊!乔琪却无法填满她心中的虚空。此刻乔琪刚走,她已经“想抱住别的东西。”她抱着那狗,就像抱着自己,因为就连狗的颜色都和她和睨儿的衣服一样。后面她掐狗脖子,也像是掐自己,以及预示她对睨儿的所作所为。

而且,女人如狗,这个寓意也不止一次在张笔下出现。感兴趣的可以参考我曾经一篇关于《郁金香》的书评: 张爱玲《郁金香》:红楼笔法,民国穿越,创作巅峰时期的终结

“白云”“白狮子狗”以及白的衣服,也都象征着薇龙原本认为纯洁与美好的东西。但是现在,她心中的白色已经被毁灭了。

“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同样的意思,普通人写大多是“天一亮”,张爱玲却写“天一白”,仿佛真相大白。

“白”的污损:黑鸟在白天

薇龙想回上海,买船票回来淋了大雨,生了肺炎。

想家的时候,“她和妹妹合睡的那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也是有美好的“白”色的,尽管白是铺在“黑铁床”上的。

她躺在床上看天空,“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这是深秋的景象,也是她心中的凄凉。

此时的薇龙,仿佛就是前面梁太太刀片之下的“冷牛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一只黑鸟也像她自己,努力飞到高处不胜寒的地方,被刀刮伤后,又惨叫着跌下低谷,还不如之前作为一个笨“麻雀”,至少可以傻乎乎地踱步。

那么,这里的“刀到底是什么?

在《茉莉香片》里,张爱玲给出了一个答案:

“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

刀就是爱,会“磨折”人,会伤人心。此刻的薇龙心如“刀”割。

可是明知伤人,却还是贪恋刀口上那一点蜜糖。

“黑鸟”给原本的“白天”增加了污点,就像前面“天一白”,那一对暗黑身影现出了“原形”。薇龙心中的“白”已经被玷污了。

薇龙在病好以后,各种委曲求全,跟乔琪结了个名义上的婚,从此与正常人的生活绝缘。

订婚那天,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送给薇龙一只“白金嵌钻手表”“薇龙上门去拜谢,老头儿一高兴,又给她买了一件玄狐披风。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买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

相比之前司徒协送的“金刚钻手镯”,这几个“白金嵌钻”的字眼,“金”和“钻”倒是一个也不缺。

同样是白色的礼物,却是看人下菜。一个是“白金”,一个是“白狐”。两个女人,一个只是为了“金”钱,一个却是爱欲不满的狐狸精。这“白”早就不再是正面意义的“白”了。

“白”的逝去:玉石梅花

“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暗示了薇龙平时都是不闷闷不乐的。

可是当我们继续往后读的时候,会发现:更可悲的是,就连她自认为的偶尔的“快乐”,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阴历三十夜”就是除夕夜。湾仔人山人海,堆金叠翠。看中的“玉石梅花”还不下价格,薇龙就放弃了。“玉石梅花”象征着她冰清玉洁的“白色”爱情理想。放弃的行为也很符合她的人生态度,折中不了就妥协退步了。想要维持“清白”,代价何其高。

此时此地越是热闹,越是色彩鲜艳夺目,越是衬托出人物内心的悲凉凄清。

“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薇龙知道这热闹一旦结束,自己又必须重回残酷丑陋的现实。她不敢去想“恐怖”的,引向她毁灭的未来。平时的她都是“畏缩不安”,这一刻的她也只是暂时逃避,暂时休息。可是她毕竟“身上着了火”,已经如沉香屑般燃烧,开始走向毁灭。

她躲不过那些如同噩运的“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只有乔琪可以踩灭她一时的危机意识,或者说掩埋她一瞬的清醒。

薇龙当然知道乔琪不爱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她,甜言蜜语一概不说,净说伤人的大实话。虽然擅长哄妻子的也未必就是真感情,但设想一般情况下,如果一对夫妻,丈夫连哄妻子一句,或者让她开心一点都做不到,嘴上一步都不肯让,那么感情还剩下几分呢?

她只能拿“我爱你与你无关”这种想法来自我安慰,给自己巨大的牺牲找一个崇高的漂亮的借口,说到底只是自我感动罢了。

当然这里面可能还有一种潜在的好胜心。乔琪的不易驯服既是吸引薇龙的原因,也是彻底挫败她自信,促使她沉沦的原因。

她误以为用婚姻捆绑住浪子,也是一种征服,只要为爱结了婚,就跟梁太太有本质上的不同。殊不知她这样做,就已经自降到了和梁太太同等的位置,甚至还不如有钱的梁太太。

小说写到这里,又有惊人之语:“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呼应了前面的“长三堂子”,同时暗示“卖了给梁太太和乔琪乔”的薇龙和那些站街的女孩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又是谲的场景,矮小可怜的雏妓被两个高大的英国水兵夹持着走,也似薇龙自身的处境。

对于雏妓面容的描写也暗暗呼应着薇龙的相貌:“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眼梢,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而薇龙刚来姑母家,对着玻璃门扯衣襟理头发的时候,看到自己是这样的:“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从曾经高雅的“粉红黛绿”到现在艳俗的浓墨重彩也在遥相呼应。

这两处都是薇龙的视角。她在陌生女人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此道:“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

就连水兵们看到乔琪这样的浪子形象,以及薇龙的样子,也不把他们当做正经的夫妻,否则也不会轻易调戏她了。

说完那些话,“车过了湾仔,花炮拍啦拍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

“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颜色对应前面的“小扫帚星”,同时“赶”的动作也很之前暴风雨中,车灯照耀之下的“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都是球形的奇幻景象。此时声音也没了,灯光也没了,汽车驶入黑暗。两个人也没有再说话。

“黑沉沉的街衢”对应着曾经一样“黑沉沉的”衣橱,里面“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乔琪带她进入了无比诱惑的情欲,也即带入了烧毁一切的“铜香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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