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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钏儿死亡之谜

金钏儿之死

      金钏儿是王夫人的大丫头,在丫头中的地位仅次于伏侍贾母的鸳鸯,与鸳鸯、袭人在一个层次。因为金钏儿早早的死了,在书中不如鸳鸯和袭人那样浓黑重彩,份量要轻得多。

      金钏儿跟王夫人十来年,伏侍王夫人无疑是尽心尽力的,连王夫人也说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比自己的女儿也差不多的丫头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情况是这样的:那日盛夏之时,又当早饭已过,贾府的规矩,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午间是要歇一个时辰的。宝玉背着手来到王夫人上房内,王夫人正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欲向王夫人要了金钏儿,和金钏儿在一处。引得金钏儿说了一番话:金簪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又说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里拿环哥儿和巧云去。王夫人其实并未睡着,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痛骂了一顿,不管金钏儿如何跪下哭着求饶,王夫人硬是把他撵了下去。金钏儿被撵之后,在家里哭天哭地的,没几日就跳井死了。这一回题目的下联是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金钏作之死谁之过?

    首先当数宝玉,这完全是宝玉惹出的事端,导致王夫人大怒。而王夫人打骂金钏儿时,宝玉却早一溜烟去了。正如冯其庸先生所言:明明宝玉来惹事,却全由金钏儿承受,其实可怜。宝玉竞一溜烟跑了,游手好闲,惹是生非,总不脱贵介公子之习耳。不过金钏儿死后,宝玉却也内心十分不安,很伤心也很怀念。三十二回写道一时宝钗取衣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身边坐着垂泪。三十三回又写道宝玉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就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在金钏儿死后的第一个生日,正值凤姐生日,贾母发起闲取乐攒金庆寿,宝玉不顾贾府摆宴为凤姐庆贺生日,只带茗烟去至水仙庵,来到后院井台上,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为金钏儿一祭。冯其庸先生云宝玉于凤姐生日万不可离之日,竟然离家,不顾众口之扰扰,我行我素,且牢记金钏儿生日,临井哭祭,其情意亦深而笃矣。金钏虽死,亦籍可告慰于万一。其后还有宝玉见到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钊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看到玉钏儿为了姐姐的原故怒气不消,便虚心下气地磨转他,哄着他亲尝莲叶羹方罢。

      其次应属王夫人。本来是宝玉生事,却怪在金钏儿身上,说是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且气忿不过,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撵得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即使是这样,平时却做出宽仁慈厚的样子。再看看王夫人撵走晴雯,哪有一丝儿宽仁慈厚?直到金钏儿死后,还仍然做出宽仁慈厚的形状来。先是在里间屋内坐着垂泪,后是说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再后来是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还要把你姐妹们的新衣拿两套给他妆裹。这些看上去宽仁慈厚的作为,被宝钗说成是慈善人。主子逼死了丫头,流几滴泪,给一点发丧银子,竟成了慈善人。再说做两套新衣,对于贾府是何等容易,却是要拿他们姐妹们的新衣,尤其是看上了黛玉生日做的衣服,欲拿了去给死后的金钏儿穿。三十六回还写道凤姐回王夫人,要为王夫人房里增补一个大丫头,好发放一两银子的月例钱。王夫人说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这看上去也很象是宽仁慈厚慈善人之举,其实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内心所受到的遣责,为了收买人心而已。

金钏儿死后贾府各色人等是何表现?宝玉、夫人前面已经叙过不再重复。

      先说老年仆妇。书中写道忽见一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好好地投井死了!’”可见老婆子不知原尾,由于不知原尾故而十分吃惊。

    再说袭人。袭人听说唬了一跳。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袭人深知金钏儿被撵之事,不知金钏儿竟如此烈性。想想自己的身世境况亦如金钏儿一般,不免有物伤其类齿竭唇亡之悲。

     第三说金钏儿家人。得知金钏儿落井,赶着叫人从井里将金钏儿尸首打捞起来,还只管乱着要救活,哪里中用了!虽只有老婆子这一句话,家人是多么不能接受金钏儿死去这一残酷现实!玉钏儿是金钏儿妹妹,那日玉钏儿奉王夫人之命为宝玉送莲叶羹,在怡红院见到宝玉便满脸怒气,正眼也不看宝玉。玉钏儿对宝玉是何等痛恨!后因见宝玉棒伤未愈,发出嗳呦之声,便说哪世里造了来的业,这会子现世现报,叫我哪一个眼睛看的上。四十三回,宝玉在水仙庵祭过金钏儿回到贾府,向为凤姐庆贺生日而摆设宴席的新盖的大花厅去,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宝玉笑向玉钏儿说你猜我往哪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玉钏儿姐妹之情是何等深厚,对金钏儿之死是多么地伤心!

      第四说宝钗。宝钗听老婆子说后,他自然知道金钏儿为何而死,却装做全然不知,说这可奇了。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最需要安慰的是金钏儿的家人,但他们是奴才,宝钗自然不会去安慰他们,这本没有什么。宝钗想的是最不值得安慰的王夫人。冯其庸先生评论说足见宝钗知机,急来安慰王夫人,自然能得其心。见了王夫人,宝钗说姨娘是慈善人,说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一席话全部脱却金钏儿之死与王夫人的干系,而且认为不可惜,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对此,冯其庸先生和吕启祥先生都有精辟的评论。冯先生说:竟能如此想如此说,可见其冷到何种程度。然此话对于王夫人,又可见宝钗热到何种程度。吕先生说:此处作者对宝钗之贬斥,真到了入骨剔髓的程度,这样一个冷美人,怎能得到宝玉那颗炽热的赤子之心呢?之后,宝钗还不顾忌讳,将前儿做的两套新衣,拿来给金钏儿妆裹。宝钗抓拄时机,编谎以慰王夫人,献衣以以媚王夫人,其对上热极而对下冷极的处世态度,于此处明矣。冯其庸先生如此评论,对宝钗可谓是入木三分。

     最后再说贾环。贾环抓住机会撒了个大谎,向其父贾政告曰: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立即把宝玉一顿暴打,差点儿没有打死过去。宝钗是巴结讨好王夫人,贾环是借刀杀人,借乃父之手出了一口恶气。

                 金钏儿死亡之谜

《红楼梦》中金钏儿之死是个关键情节,它引发了宝玉挨打袭人进言等事件,宝玉、钗、黛三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此后全书故事的矛盾渐渐展开。
但金钏儿之死有蹊跷之处。第三十一回金钏儿对宝玉说:“金簪子掉在井里头”,笔者找不到这个歇后语的出处,听过有人说:“金针落水一沉到底”的熟语,是要把事办彻底的意思。这里有意让金钏儿一语成谶,好像她预知自己要跳井似的。金钏儿是死后第三天发现的,大家都认为是自杀。薛宝钗却提出不同看法。第三十二回: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薛宝钗此话的目的是为夫人开脱,但其论点却符合法理逻辑。如果参加法庭辩论,在没有法医提出验尸权威报告之前,任何人驳不倒薛宝钗的推论。而且这段话后半部分的内容会得到当代各派知识分子的认同。信奉斗争哲学的人,反对剥削压迫主张挣脱锁练,崇尚西方理念的人,认为自由是人生最高价值。匈牙利诗人斐多菲的诗:
       
自由,爱情,  我要的就是这两样。  为了爱情,  我情愿牺牲生命,
       
但是为了自由,  我又将爱情牺牲。
     
金钏儿被撵出贾府,好比奴隶没了锁练,自由解放了,她应该心情愉快,不会有自杀的动机。所以薛宝钗的推理不光有法理逻辑,而且合乎现代人生价值理念。
     
俗人们不同意这种看法。因为自由固然高贵,但必须以能吃饭为前提。“不自由毋宁死”,说起来是很好听的。恐怕只是拥有足够的生存资料,或有一技在身,衣食无忧者,才能说这样不腰疼的话。真正的自由,马克思说只有到共产主义才能实现。除非像鲁滨逊那样,带一支猎枪和足够的弹药到一个孤岛上去,才可以摆脱世俗社会的拘束,可惜现在这样资源丰富的孤岛在世界上恐怕没有了。读《红楼梦》知道,贾府丫头们的衣食住行要比平民百姓优越得多,府中人浮于事,丫头也有功夫娱乐玩耍,同如今的公务员一样,论级别按月发放工资,高级别的大丫头每月二两银子,最高处分不过是开除职务。金钏儿就是鲁迅所说的“想当奴隶而不得”的人,她被撵出贾府,就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公职人员丢了饭碗一样,颜面尽失抬不起头来,心情痛苦可想而知,因此而轻生是合常情的。这大概是粗读此书读者们的共识。
    
如果读第二遍《红楼梦》,可能会想金钏另有死因。回目是《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红楼梦》就是“大旨谈情”的一本书。说金钏为情而死,也有道理。大观园是一个女儿世界,女性容易对身边的男子发生感情。大观园里年轻男主子只有宝玉和贾环两人,顶多加上府中的贾琏。贾宝玉是受上下宠爱的“凤凰”,自然成为书中女儿们的追逐对象。钗黛竞妻,晴袭争妾,就连妙玉湘云鸳鸯等也对宝玉有那么一点点爱意。这金钏儿是全书里说话最骚最浪的一个女性,甚至超过夏金桂和宝蟾。她在书中第二次露面,就让宝玉吃她嘴上的胭脂,挨打前说得那些话更为出格。因为她的挑逗,才有了三十回宝玉与她的调情,酿成这场悲剧。从她死后周年忌日贾宝玉在凤姐生辰专门跑到郊外祭奠一事看,两人或许有更多的情事。金钏儿被撵之后,爱情彻底绝望,为情而死极有可能。但这一回目有人按两个四字短语理解,即“含耻辱情”为动宾词组,意为耻辱之情,并不说是为情,这就让人忍不住再找原因。
      
胡适先生说,做学问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刘心武先生更是发挥写小说的想像,提出秦可卿是犯事王爷寄养在贾府的格格的观点。这也难怪,曹雪芹有意把《红楼梦》写得云山雾沼朴朔迷离,打了不少哑谜,让索隐派多少年来花无数精力找寻那隐去的真事。我也试用索隐方法提出一个新观点;金钏儿不是为气愤而死,也不是为情而死,而是为奸而死。这个“奸”不是指“奸情”,是指“奸滑”,这样说一定会遭到读者的反对。但请不必发火,听在下慢慢道来。
      
第一回中贾雨村在葫芦庙院中月下自抒生平抱负,吟了两句一联:
                      
玉在椟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
     这两句是曹雪芹创作构思的一条主线,不仅点出了书中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位主角,而且暗喻:玉为“假人”,钗乃“实非”,两人都是虚构人物,且暗藏褒贬之意。古人认为玉是质地纯洁的珍贵灵物,“求善价”是觅知音的意思,怀惴美玉,俗眼难识,“谁解其中味”是作者的感慨;钗是轻浮之物,饰品而已,“待时飞”按字面讲,是等待时机飞黄腾达的意思,宝钗的咏絮词:“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书中借贾宝玉之口把这种热衷于功名利禄向上爬的人物称为“禄蠹”,嗤之以鼻。“时飞”又是贾雨村的字,贾雨村“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原系湖州人氏,”脂批指明:贾化谐音“假话”,湖州者胡诌也,待时飞“殆实非”也。也就是说,宝钗一类人同贾雨村一样,是深通世故说假话口是心非的人,林黛玉称之为“藏奸”。
     
这两句诗就是作者塑造人物的两条主线,书中的人物大都能串在这两条线上,分成两串。第五十八回有暗示,藕官因烧纸被夏婆子看见要告发,宝玉拦住。“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可见曹雪芹是把书中的人物分成不同的“流”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金钏儿是属于哪流或哪群的呢?
    
《红楼梦》的读者一般都同情金钏儿,觉得夫人是个狠毒残暴的人。金钏不过跟宝玉说了几句玩笑话,就被撵致死,贾府一点言论自由也没有。把普世价值无限放大,用当今的伦理观念来评价古人,这是一个误区。
    
按古代传统观念衡量,金钏儿的错误性质很严重,夫人的处理并无不当。金钏儿根本不具备婢女的基本素质。金钏儿是因言语惹祸而死的,这就要研究一下古人对言论的看法。
    
中国古代根本没有言论自由的意识,那是后来从西方传进来的。相反,古人讲究说话慎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论语》只讲“非礼勿言”,不讲非礼勿为。背地里做点坏事并不要紧,上人们会睁一眼闭一眼,话说错了就会招来横祸,所以人们不论行为如何,言语上都要装做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比如当和尚的暗地吃肉也无所谓,但你尽管从来没吃过肉,在庙里到处宣扬肉好吃,吃肉能强体健身,一定会受到方丈斥责。

 所以对丫环下人的素质要求,也是“敏于事而慎于言”。干活要勤谨,说话要守本分。要想提高素质,就得努力学习,比如学点传统经典著作。一则笔记故事说,某大臣世代书香,家中侍婢皆习毛诗。一天,一个丫环惹恼了主人,在院里罚跪,另一个丫环见了问:“胡为乎泥中?”跪着的丫环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恶。”可见光学《诗经》还不行,还得读一点《论语》《孟子》和先秦散文。
    
“往愬”就是反映问题,或者说是告状。这个丫鬟去给主子反映问题,正赶上主人心情不好发脾气,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反被罚跪。金钏儿也是犯得同样错误。
     
统治者是喜怒无常好恶难料的,常言说伴君如伴虎,传统经典著作就是跟老虎打交道的学问。古人又把君主叫做龙,很有道理。臣民们是离不开龙的,龙能治水,能在雷雨天殛杀自己的仇敌,朝臣们还可利用龙的残暴来除灭跟自己不合的异类。《战国策》里有一篇《触龙言说赵太后》的文章,就是讲跟龙接触的艺术。“触龙言”意为接触龙时怎么说话。这篇文章告诉人们,即使你说的是治国安邦的金玉良言,也要待时机不能莽撞,对龙要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它,待王后“色稍霁”时再说。《论语》中说的“察言观色”是也。
    
《论语》中还有一句“食不言寢不语”,按我的理解,就是主人吃饭睡觉时最容易发怒,不要去打扰人家。林黛玉初进贾府,吃饭时“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可见大家都懂这个规矩。
    
当然有时故意主人发怒自己也能获利,鸳鸯抗婚也用这个办法,她不想给贾赦做  小老婆,故意在贾母面前撒泼,大哭大闹剪头发,激怒贾母来制服贾赦,也能达到目的。
     
但上面例子只有政治技艺高超的人才能运用,一般人很难学会。弄得不好还会引火烧身,金钏儿就是这样。

为了避免断章取义,现在把《红楼梦》第三十回中这段情节全引如下:
    
(宝玉)遂进角门,来到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拿着针线,却打盹儿呢。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晃。
       
宝玉轻轻地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地笑道:“就困得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她,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地探头瞧瞧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地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夫人醒了,都忙进来。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话下。
    
读了以上这段文字,我们就发现金钏儿错误的严重性了。因为她已经死了,对死人要尊重,尽量避用不好的字眼。首先要注意上文的一句话,“我跟了太太十来年”。就算金钏儿进府跟夫人做丫头时为八到十岁,这时已经是十八到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而贾宝玉当时约十五岁,属未成年人,说错话可以原谅。金钏儿这时犯了以下错误:
      
语言污秽

“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这两句是情场隐语,江湖黑话。前半句不大好懂,猜测意思是“铁了心跟你交朋友,死了也愿意”,后半句明显是说:“迟早要与你……”传统女性对男人的以身相许,如袭人的“不为越礼”和晴雯的来日方长,都有从一而终的味道,而在金钏儿这里,则是赤裸裸的情色挑逗。无怪乎夫人听了要恼怒,她一定觉得这些话很黄很无耻,又讲得是黑话,如果对此容忍,那不是把家里变成妓院了!
     
如果是个正常的懂规矩的女子,即使对宝玉有心,这些话也只能在背地无人处说,此时一般都说“少胡说,当心太太听见打骂你!”之类的习惯套话。
  
考虑到金钏和宝玉两人的年龄差距,夫人说的“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讲得完全合乎事实,因为金钏儿先有前科,后有恶果。第二十三回宝玉去见贾政,“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回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连彩云也看不惯金钏的样子,为后文的悲剧埋下伏笔,这就是前科。
     
是不是把宝玉教坏了呢?当然宝玉的学“坏”同环境有关,但书中后文就写了金钏对宝玉行为的影响。事件发生后第三天,紧接着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情表白,就同金钏儿挑逗宝玉的话大同小异:
      
(宝玉)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她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
      
后来又把袭人误当做黛玉,说:“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诉肺腑这回的情节发生在金钏事件之后的第三天,宝玉的求爱语言(你放心)很明显同金钏的用语意思一致,这难道是偶然的吗?站在夫人角度看,说金钏教坏了宝玉,一点也不冤枉。
     
曹雪芹的高明之处,是把诉肺腑这一情节,有意与《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写在一回里。就在宝黛互表真情后,马上井里发现了金钏的尸体,预示所谓的“木石姻缘”也一定是同样的悲惨结局。
      
揭人隐私

“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金钏儿这句话是违背常人交友做人的起码道德。贾环是个未成年人,当时最多十周岁,同彩云到东小院玩,也不算什么,让贾宝玉去“拿”,是小题大做,小人之心。同焦大一样有意抹黑小主人的形象。即使彩云有出轨之处,也应该尊重对方的隐私。
      
中国人有个潜规则,就是有关桃色事件一般不能乱说。古话说,人命出自奸情,从小家长就教给小孩,遇到这种事要给人家保密。第七十二回鸳鸯撞见司棋跟表兄在园中幽会时:

      
鸳鸯忙要起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
     
金钏儿是个十八九岁的大丫头了,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彩云是同一屋的姐妹,贾环是小主子,即使她两人有此亲昵举动,也应该为其保密,怎么能到处乱说呢?当时不光有宝玉,外间有好几个做针线的丫头,金钏这样说,既贬损了彩云也贬损了自己,违背了平民的传统道德,只能称之曰:刻薄嘴。
   
涉嫌告密
  
金钏儿此举就有告密之嫌。贾宝玉是贾环的哥哥,夫人在跟前躺着,很容易听见她同宝玉的谈话,她说那句话事实上向宝玉出卖了两个人,极有可能是有意让夫人听见,借夫人之处罚彩云和贾环。因为夫人平时疼爱宝玉厌恶贾环,再加上夫人平时宽厚,没打过人,所以金钏儿错误估计形势,没想到会引火烧身。
  
有人会说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金钏儿只是不懂事,随便说笑而已,思想没这么复杂。但人的动机只能拿事实来判定。我们看看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的描写: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见……“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她们只当我们说闲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声音,大似宝玉房里红儿的言语。她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到哪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玩呢。我要悄悄地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了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这是《红楼梦》中少有的几段心理描写,只在宝玉钗黛三个主角身上才有。引文把宝钗的心思刻划得淋漓尽致。本来自己有意偷听旁人的隐私,反说对方奸淫狗盗。怕自己的不光彩行为被发现,又假装是无意的,嫁祸到林黛玉身上。以后如果发生了不良后果,红玉二人肯定怨恨林黛玉。但假如没有前面这段及心理描写部分,光看后半段,读者也会被骗过,以为宝钗真是无心的呢。这就叫大智若愚大奸若痴,看似无心实则有意。
     
金钏儿的此举也同宝钗有异曲同工之处,平时暗中喜欢窥视别人的行踪,不然她怎么知道彩云和贾环在东小院子里呢,而且知道她两人干什么。所以她跟宝玉谈话不大可能是无心随便说的。只是金钏儿没宝钗的心机,手法笨拙而已。
    
那么,金钏为什么要告密呢?前面的引文就有金钏“一把拉住宝玉”,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的情节,说明两人平时不相能。同屋的丫头相互嫉妒明争暗斗,更是常事,扳倒了你,我就有升迁的机会。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贾探春语)。宝玉屋里的芳官四儿平时说的玩笑话,夫人都会知道,自然是怡红院也有人翻话告密。何况彩云跟贾环交好,也会引起金钏的嫉妒。

  
金钏儿向宝玉说彩云和环哥儿的事,很可能自以为是下面的结局:
       
夫人只是闭眼躺着,并未睡着,金钏儿说话听得一清二楚。等金钏儿说完。夫人翻身起来,登时大怒,立刻让一个小丫头子到东小院喊来彩云和贾环。二人进来,夫人先骂了贾环几句,接着照彩云脸上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又命人把彩云的娘叫来,彩云听说,忙跪下哭道……夫人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听金钏儿说彩云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愤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彩云苦求,仍不肯收留,一进彩云之母来领了下去。那彩云只得含羞忍辱的出去了。
    
金钏儿没有想过的是,假如真的发生了这样的结局,她以后怎么有脸见彩云和贾环以及那些丫头们,贾府的下人们对她会有怎样的看法,她还怎么能在王夫人那里待得下去。而且《红楼梦》的读者们对她的评价也会大大变化。因此,夫人的处置是最恰当的,作者描写她的死亡也是最恰当的结局。小说里的人物到该死的时候就不得不死。
     
金钏儿虽有宝钗之心却无宝钗之术,她固然有私心,有违常人道德观念。但她又是毫不掩饰,不计后果。因为没有读过书,无知的人往往我行我素。从这点说,上面的分析有点过头。她也是性情中人,有其可爱可怜之处。
     
告密之所以为人不齿,是因为讨好上人出卖朋友自己捞点好处,但告密者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内心十分痛苦。
     
由此可知,金钏儿被撵后,不只是为自己的不幸悲伤,她一定细想,觉得自己做了对不住人的事,良心发现内心愧疚,因而选择了结束生命。
      
以上证明,作者是把金钏儿归入宝钗营垒中的人物。另外,宝钗串上的人物有个特点,一遇主子生气就下软蛋,跪下讨告求饶,金钏儿和司棋等人都是一样。相反,怡红院的丫头们同样被撵,如晴雯、芳官、四儿等,一句软话都不说,你赶我走我就走。这应该不是作者无意,而是暗藏褒贬。
把金钏儿归在宝钗营垒中,后面的情节就容易理解了。
     
金钏儿死后,“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情之情,不觉流下泪来。”五十年代有人评论说,这就叫阶级感情。但七十七回同屋的晴雯等人被撵后,袭人却说:“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晴雯死后,也没见袭人有一滴眼泪。按说晴雯同袭人有多年交情,怎么就没阶级感情了?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两人不属一流人,就比较好解释了。金钏儿不过跟宝玉亲过嘴,袭人有比亲嘴更严重的问题,兔死狐悲,心中自然害怕。
    
夫人知道金钏儿死后,在“房内坐着垂泪”,告宝钗说:“岂不是我的罪过!”又把宝玉训教了一顿,好像是人性复苏,有恻隐之心。但在晴雯死后,却没有一点同情的意思。就因为晴雯长相像林黛玉,恨之入骨,而金钏虽劣,还是自己营垒中人。只有宝玉,不论哪个女孩儿死了都伤心哀悼,因为宝玉“情不情”,他是以一个孩子的心来看世界。
    
曹雪芹塑造的人物,第二回中借贾雨村之口说,都是正邪两气相遇凝聚而成的人物,每个人身上都有真有假,既有人性的善又有人性的恶,真真假假两相交织,所以《红楼梦》中全是活人,一点也不概念化。读者对书中的人物,见仁见智看法各异,也不足为奇。
      
黛玉为线这一串人物,她们执着追求生活中的真和美,“质本洁来还洁去”,固执而永不妥协,最后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以悲剧告终。基本符合她的性格。在一个脱离劳动的贵族腐朽大家庭里,要想出淤泥而不染,只不过是幻想。宝钗一串是随波逐流的人物,她们力争适应社会,费尽心机想在名利场中取得成功,但那个污浊环境终究是女儿们的坟墓。最后只落得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其实,按我的看法,这金金钏儿是个加工不多的生活原型,薛宝钗就是根据金钏儿这个雏形加工塑造的,在第三十二回里,作者金钏儿又穿上薛宝钗的衣服在书中继续表演,这就是宝钗,最后还要“举案齐眉”嫁给宝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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