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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皇与哥萨克——俄罗斯乌克兰百年矛盾的另一视角

那年,大清朝的乾隆皇帝安居于堂皇紫禁城内。一面偶尔摆弄化外番邦进贡的新奇玩意儿,一面静候西南康藏战事捷报。掐指算算,“十全武功”业已过半。同时,北美华盛顿与一群农场主、商人、律师们紧锣密鼓开会,搭起了本地政府架子,造枪买炮同宗主国英吉利全面开战。

公元1775年,一个多事之秋。


一个哥萨克的死刑:

此刻,俄罗斯,莫斯科,博洛特纳亚广场,人山人海如同节庆。不仅台阶、马车上挤满身影,连住房和店铺的屋顶上也立着许多翘首以盼的围观者。他们要干什么?原来沙皇钦定的一次公开行刑即将进行。

那些锁在雪橇囚车上的哥萨克是谁?怎么得罪了至高无上的沙皇?还是那位敢于做掉老公上位的叶卡捷琳娜二世。最前头的囚犯似乎并未被肃杀压抑的气氛影响,看起来他“心情平静”,甚至“一直很快活”。军警们等待已久,很快将这首犯拉下雪橇,押上断头台。

“举枪、敬礼!”

号令声如雷爆发,所有人为之一怔。围观者们连忙将目光汇聚到主犯身上。

他就是普加乔夫——叶梅利扬·普加乔夫(Yemelyan Pugachev)。一个目测40多岁的汉子,不高不矮,皮肤黝黑面色苍白,胡须尖尖,黑发下的眼睛蕴藏着某种神采。

他犯了死罪,因为反对农奴制,反对把农民当牲口看待。他发动的起义失败了,组织的队伍被消灭了,和他有关的人物被肃清了。现在只剩下刑场上,他和他的战友。而面前古朴神圣的断头台,正默默等待。

一名官员郑重宣布普加乔夫所犯累累罪状,颂扬沙皇高深莫测的公正和大度。到验明正身时,在旁的警察总监提高音调,厉声质问:

“你就是顿河哥萨克,叶梅利扬·普加乔夫吗?”

“不错,阁下。”普加乔夫同样大声回答。

“我正是顿河哥萨克,济莫韦斯克村的叶梅利扬·普加乔夫。”

人们看着这位主犯昂首挺胸,在凶悍刽子手和各色官员跟前面不改色,好像该被审判的根本不是自己。官吏们倒是例行公事,希望赶快结束一切繁文缛节。讲话时,他们没人愿意直视普加乔夫的双眼,那如炬目光即便这时依然“让人望而生畏”。

“贱种!”“骗子!”人群中有声音咒骂。诈称彼得三世的举动大逆不道,在体面贵族们看来足够他死上千百次。普加乔夫随意扫视一圈,只见高高低低的头颅和躯体簇拥着,涌动着,好似无尽之海的莫测洋面。若非其中光鲜的礼帽、蓬松裘皮和华丽羽毛,几乎难以和文明人类有所关联。

“野兽!”“恶魔!”又一种声音蹦了出来。当然,无论繁华城镇、偏僻乡村,日常文告里他早已被描绘成一个吃人魔鬼。杀人放火、抢劫杀戮,好似他和过去穷凶极恶的土匪强盗并无分别。望着破衣烂衫人们眼里的恐惧,普加乔夫记得自己不止一次“下令禁止砍杀百姓”,严禁“鞭打俘虏、虐待妇女儿童”。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不会有机会解释一切。

面向教堂,普加乔夫于胸前画了十字、叩了头,随即转向人群。围观群众知道他要讲话了,即便仅仅出于八卦好奇之心,人们也不愿错过一个穷凶极恶死囚掉脑袋之前的遗言,那得是多少天茶余饭后的话题!无数双眼睛紧紧锁定断头台,他会说什么?咒骂、不甘、埋怨、或者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生命之于普加乔夫开始按秒计算。只见他身躯微微弯曲,恭恭敬敬向台下人群鞠躬行礼。

“请你们宽恕,信奉东正教的人们。”他的声音有些断续,但并不包含任何恐惧。

“我有什么得罪你们的地方,请原谅我吧。”

“请你们宽恕,信奉东正教的人们!”

惊讶、疑惑,在场的人们对这些说辞无比熟悉,如今却显得非常陌生,一时难以参透其中意义。软弱?无奈?超脱?

“行刑!”

官员果断下达指令。喝过酒的刽子手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他们几步上前,麻利扒掉普加乔夫的衣服,扯烂他的袖子,扭住他的胳膊。

“咔擦!”脖颈处鲜血喷涌,头颅滚落,一切都结束了。

沙皇又一次消灭了他的反对者,普加乔夫死了,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

事过60年后,俄国文学巨匠普希金收集大量一手资料,写下了《普加乔夫暴动始末》,让我们作为后来者能够亲历那段残酷历史。


起义的来由:

起义的主力是哥萨克人,包括俄罗斯的顿河哥萨克、雅伊克哥萨克、乌克兰的扎波罗热哥萨克。其他比如乌拉尔以南的巴什基尔人(突厥)、伏尔加河流域的鞑靼人(突厥)以及俄罗斯的普通农奴和自耕农也有大量参与。

难道他们不知晓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铁腕?难道他们不清楚女皇的军队足以抗衡欧洲强国?普加乔夫做了什么

对于各部哥萨克,普加乔夫保证大家继续村社自治。盖特曼酋长依然管理行政、议会(拉达)负责立法,民众有自由的双腿而不似捆绑于土地的奴隶。起义军承诺保护信仰,哪怕是沙皇深恶痛绝的旧礼仪派异端,哪怕他们宣扬一切平均。

对于突厥部民,普加乔夫同样许诺他们可以延续传统生活方式,比如能够随意使用自己的土地、山林、河流。免费的牧场、免费的盐巴,不用征求沙皇许可,不用给官员打点。许诺他们可以信仰自己的宗教,无论萨满教或伊斯兰;可以行使自己的律法,哪怕耳口相传的古法也行。

对于自耕农,普加乔夫保护他们免受大地主兼并。可以留住人人视若珍宝的田地,不必为他人辛劳终日。并且,女皇近来下令完全禁止农民向上请愿,他们只能求助于义军。

对于广大农奴,普加乔夫允诺解放他们自由,授予他们土地。将他们变成为国家耕种的农民而非某某贵族的私有财产,或者说私有物品。

对于矿工和铁厂工人,他们早已被恶化的工作条件和不断下跌的报酬折磨得不成人样,国有工厂私有化和产品在世界市场竞争的失败更加剧他们的痛苦。失业挨饿的阴云挥之不去,许多人为改变这一切,自愿为起义军制造火炮、弹药。

对于所有大众,普加乔夫宣布取消沉重的人头税。

民众需要什么、民众要求什么,普加乔夫一清二楚。因为他来自社会底层,从年少便作为哥萨克经历了与波兰、土耳其的战争,亲眼见证俄罗斯帝国的扩张。从中,他也看到了奢华宫廷与凋敝乡村的巨大撕裂。沙皇口中轻飘飘一句话,落在凡人身上便如千钧大山。叶卡捷琳娜二世大力推行的农奴制、随意增加的苛捐杂税、严酷的宗教排斥让即便身处边境的哥萨克也感到凛冬将至、寒气逼人。

为增加号召力,普加乔夫起事时伪称自己是逃出宫廷的彼得三世,那位实际上已经被叶卡捷琳娜二世除掉的亲德沙皇(曾解放部分农奴)。起义持续了两年,数万人投身其中,成为俄罗斯帝国历史上最大的农民起义,直至最后被优势政府军击败。1775年1月25日,普加乔夫和副手在莫斯科公开处刑中就义,其他参与者也遭到严酷镇压。

从普加乔夫本人来讲,并非圣人;哥萨克部队军纪,时好时坏。起义军队伍也有诸多投机群体参与。但归根结底,起义不是哥萨克人故意发难,有意破坏,而是俄罗斯帝国长期积累的社会、阶层、民族矛盾大爆发


溯源哥萨克:

这绝非哥萨克第一次群起反抗。因为自从哥萨克这个特殊群体诞生的第一天,就注定与奴役制度格格不入。正如哥萨克这个词语的本来含义——“自由人、冒险家”。

(козакъ,古东斯拉夫语里的库曼借词)

巨木生于种实、长河源自雪山,哥萨克人从何处来?

作为人类文明最早的发祥地之一,广阔的南俄草原曾经生活过许多族群。从最早的人类近亲尼安德特人留下的猛犸象牙屋,到克里米亚山脉漆黑洞穴里打磨的石器;从草原亚姆纳文化的特色坑坟,到纵横四方的达契亚与斯基泰人;从大流士军队的征服,到哥特与匈人对罗马边境的争夺。

直至公元5世纪,早期斯拉夫人开始出现于波列西亚(Polesia,今乌克兰北部)附近。随着斯拉夫部落在肥沃平原上生根发芽,他们的人口四处迁移。巴尔干半岛、东欧平原,逐步变得兴旺发达。

7世纪初,当阿瓦尔骑兵突袭而至,斯拉夫部落松散的联盟宣告崩溃。不同地区的不同人们各自保命,成为一个个独立部落。后世乌克兰、南斯拉夫诸国、俄罗斯、白俄罗斯的祖先们纷纷出现。比如安特人(Antes)成为乌克兰人的祖先,伊尔门斯拉夫人(Ilmen Slavs),克里维奇人(Krivichs)和拉迪米奇人(Radimichs)则成为俄罗斯人的祖先。

(7世纪,我国唐朝时期。拜占庭帝国以北,东欧各族群分布。

其中,粉红色的彭科夫卡文化Penkovka culture,在考古学上和安特人密切相关。莫里斯皇帝曾评价安特人热情好客,拒绝奴役,村社有着民众共同自治的传统)

随后,保加利亚人东迁,可萨部族离散,维京时代接着来临。北欧移民在基辅建立起长期统治。基辅罗斯一度成为欧洲版图最为辽阔的大国。他们东面是强盛一时的库曼游牧部落。直到13世纪,蒙古西征大军摧毁一切。于蒙古兵威之下,部分斯拉夫人躲避到西南方建立鲁塞尼亚王国继续生存,草原上的库曼人只能充作二等公民苟且度日。

由于蒙古入侵摧毁了南俄东欧的诸多国家部落,原有政治生态崩坏,一些酋长领主辖地之间、城塞之外存在着不少“三不管”真空地带

大约此时,“原始哥萨克”(Proto-Cossack)群体开始出现。他们的来源十分复杂,有着东斯拉夫人、安特人、库曼人以及其他草原族群的血统。那时哥萨克尽管还被称为“原始”,但他们的生活方式已然初具雏形。

当时东欧农奴制盛行,若生为农奴则形同囚徒兼终生长工,一辈子毫无希望。金帐汗国、莫斯科公国、波兰立陶宛贵族们的统治虽有差异,但仅仅是严酷程度不同。一些不堪忍受的人群不能不另寻出路。他们会逃离家乡成群迁徙,寻找肥沃宜居的自由土地。比如有着河流滋养、鱼儿欢腾,水草丰茂到牛羊都能自行繁衍的好去处——乌克兰南部。

“他们居住于第聂伯河水域的小岛上、悬崖峭壁上,以及荒无人烟之处。”原始哥萨克悄无声息诞生于探险和拓荒之中。他们从逃跑的士兵、农奴变成了自由人。大家会在黑土地上播种收获,放牧狩猎,用双手养活自己。日子艰苦但无所拘束。冬天来临,要么忍不住偷偷返乡,要么下定决心永久定居。年复一年,这种模式逐渐被称为哥萨克生活方式

(原始哥萨克形象)

14世纪时,历史文献开始提到哥萨克之名。描述中,他们的形象模糊不清,看起来和突厥游骑接近,也有些许斯拉夫人特征。

15世纪,哥萨克们逐次形成了一个个社区,既有规有矩,又特立独行。早期哥萨克社群充满着淳朴的理想主义色彩,他们信奉人人平等,共同分配财产,没有多大贫富悬殊。遇到生活、工作或战争的大事往往采用全体大会投票的方式共同参与、共同处理。

(拉达议会,关于立法、司法、行政,所有哥萨克均可参加)

哥萨克的日常习俗也体现出这种自发的平等精神。比如他们每家每户的门总是开着。过路人或旅行者可以进到家里吃饭留宿,无需付钱。但不能将任何主人的东西带走,否则将受到惩罚。如果有人在村里捡到失物,则可以把它绑在高高的柱子上。有人领取便罢,若三天内无人认领,物品便归找到它的人所有。

过去曾有一些学者将哥萨克人称为嗜血暴徒、流氓或小偷。实际上,哥萨克社区有着严厉的习惯法维持秩序。他们认为,任何损害个人或整个集体的行为都是犯罪,包括侵犯他人的生命、健康、财产及荣誉。任何年满16岁的人都对自己的行为负有刑事责任。不同犯罪还有区分,像盗窃类的小罪只要屡教不改,也会被判处死刑。头领、工头如果越权管理、滥用权力、侵占公共财产,都会以服务犯罪论处。另外,任何对妇女的伤害,包括精神和肉体,都被认为是严重犯罪,因为那玷污了整个哥萨克社区的声誉。

平原上,大河畔,哥萨克自由、倔强,不归波兰老爷管教,也不听莫斯科大公颐指气使,更不理会奥斯曼帝国的权威。哥萨克聚落自行组织了卫队,用于抵御邻国入侵,还能抢掠可汗和国王们珍藏的金银财宝。最可贵一点,几乎每次劫掠过后,哥萨克总会释放当地所有的奴隶,搞得国王苏丹们怒不可遏。

16世纪,哥萨克社会结构日渐成熟,他们不大依靠民族区分彼此、不太按照信仰拉帮结派。而是以类似遭遇、相近追求让人们汇合一处。哥萨克开始修筑自己的要塞,设立自己的议会(Rada,拉达),并且选举出首领“盖特曼”(Getman,意指将军、酋长)。

(备注:虽然犹太人个体也能参加哥萨克,但哥萨克历史上时常抢掠犹太商人、税官。18世纪后期及以后,哥萨克著名民间故事人物马麦Mamay的形象,就常常伴随着对犹太人的歧视和暴力。可能和排犹大潮,以及哥萨克失去家园后仇恨转移有关)

南俄大草原上,2个较大的独立团体逐渐合并形成。一是扎波罗热哥萨克,在后来乌克兰扎波罗热地区建立了要塞,活跃于第聂伯河流域。记载显示他们过着好似原始哥萨克般的自由生活,进行着医院骑士团般的刻苦修炼。二是顿河哥萨克,以拉兹多里为要塞,后来长期生活在静静的顿河流域。除此之外,随着时间推移,高加索地区还诞生了格雷班、捷列克河哥萨克,乌拉尔河附近出现了雅伊克哥萨克,伏尔加河沿岸孕育了伏尔加哥萨克。

(数百年间,多个哥萨克聚落形成)


成长壮大:

早期的哥萨克无疑是自由的。尽管他们需要面对鞑靼人不定期的扫荡侵袭,也得抵制波立联邦强推的天主教化影响。肉体和精神,双重考验着哥萨克人。然而,长河畔的哥萨克要塞却长期存在。因为那个特殊小型社会对周围穷苦的人民拥有着独特吸引力

当时,东欧政治局势错综复杂。蒙古人遗留的势力逐步消退,奥斯曼帝国占地广阔,波兰立陶宛联盟不肯退让,俄罗斯沙皇时时扩张。夹缝中的哥萨克仿佛在刀尖上跳舞,稍有失误便会灰飞烟灭。他们群策群力,靠着维护自身自由生活方式的高度凝聚力,以及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实战经验,哥萨克越战越强。

他们曾接受波兰王国的需求,攻打劫掠四方的鞑靼骑兵(蒙古遗留的各汗国)。奥斯曼帝国连续入侵时,哥萨克承担起南部防御任务。他们抓住机会攻击土耳其人的商队船队,甚至袭扰过被占的君士坦丁堡,吓得穆拉德苏丹逃离华美宫殿。

在波立联邦强化统治,硬推农奴制和天主教之后,哥萨克吸收了许多逃亡民众。为了限制哥萨克势力,波立联邦推出注册哥萨克制度,表示不在官方注册的哥萨克不被承认,只能沦为农奴。此法搞得南俄草原天怒人怨,40多年内,哥萨克连续发动了七八次起义。迫于无奈,波立联邦只能让步,给予哥萨克部分权力和自由。于是,哥萨克开始自行制定外交方略,他们还一度与神圣罗马帝国签约,袭击奥斯曼以减轻雇主的国防压力。

16世纪早期,扎波罗热哥萨克表现亮眼,他们成功战胜了鞑靼人和奥斯曼部队。在听说顿河哥萨克被俄罗斯沙皇驱逐之后,作为同胞的乌克兰哥萨克大为愤怒。他们立刻帮助波立联邦攻打俄罗斯,击败了俄罗斯—瑞典联军,促成进占莫斯科的胜利。胜利之后,波立联邦不仅没有奖赏哥萨克,反而削减注册哥萨克人数,导致双方关系迅速恶化。

17世纪,又一连串的哥萨克起义让波立联邦左右难支。其中,赫梅利尼茨基起义取得成功,他们设法获取了克里米亚汗国支持,策反注册哥萨克,用两次勇猛的主动出击打败了波兰立陶宛军队。

1649年,哥萨克与波兰签订条约,正式成为一个独立国家,独立的哥萨克酋长国(1649-1764)。与国家同时诞生的,是一个崭新的精英阶层。例如政府官吏、军队指挥官。哥萨克社会原有的内部平等关系逐渐消失,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很快趋于复杂。外部,日趋炽热的东欧争霸战让哥萨克历届领导者焦头烂额。哥萨克们几乎分裂成3个部分,有的仰仗俄罗斯沙皇为宗主,有的受波兰国王支持,还有的倾向奥斯曼苏丹,越来越难以保持平衡。

17世纪中叶,战争接连不断,君王们收获了荣耀,留给各国人民的却只有长期折磨。日夜劳作的人们不清楚为什么波兰要和俄罗斯作战,也搞不懂俄罗斯为何要打瑞典,他们只知道征税官大人明显来得勤快了,征兵拉夫一波接着一波。许多农民选择逃往荒野,加入附近的哥萨克,不在乎多少希望,只求续命一时。

(名画,扎波罗热哥萨克致土耳其苏丹的回信,

表现了1676年,哥萨克对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四世最后通牒回复的场景)


压制与反抗:

总体而言,由于俄罗斯帝国逐渐在争霸战争中占据上风,对哥萨克的控制慢慢加强

1649年,俄罗斯沙皇颁布《法律大全》,用法律将农奴制彻底制度化。意味着俄国四分之三的农民正式成为农奴,即大约1400万人变得和奴隶几无差别。届时,他们自己和家人、财产全部归属农奴主所有。他们几乎算不得一个人,可以被一时兴起赠送给别的贵族,或者成为牌桌上的平常赌注,还能成为主人不顺心时泄愤鞭打的沙包。从市场实际价格来看,一个农奴的标价决然低于稍有血统的骏马和猎狗。

于是,又一波逃亡潮到来,农奴们把成为哥萨克当成了救命稻草。不过,那时的哥萨克社会贫富分化越来越严重,上下层之间越来越缺乏共同语言。新加入的逃亡农奴通常一贫如洗,幸而还拥有人身自由。

1667年,斯捷潘·拉辛,一位贫穷的顿河哥萨克带头起义。他率领一群哥萨克前往里海方向冒险,希望能像前辈们那样找到一块自由生活的土地。此时的俄国正极力扩张领土,自然不容许拉辛存在。根据地被政府军夺取之后,拉辛一度变成了边境抢劫集团,在高加索和波斯附近掠夺为生。

1670年,拉辛回到顿河哥萨克,也许是经历了某种思想上的转变,他一反常态开始公开对抗俄罗斯当局。拉辛率队占领了阿斯特拉罕,立刻以哥萨克传统的方式进行管理。还宣称起义的目标是根除所有贵族和官员,在俄罗斯建立哥萨克共和国,提高所有阶层的尊严,实现人与人之间绝对平等。

经过多次战斗,起义军遭到沙皇大兵镇压。拉辛本人被哥萨克长老出卖,俘虏并转交给莫斯科官员。

(押赴刑场的拉辛,早期版画)

(现代油画)

红场行刑时,刽子手受命故意折磨拉辛。先将刀刃顺着右手砍到手肘,再从左脚慢慢切到膝盖,只见鲜血淋漓、一片血肉模糊。兄弟弗罗尔在旁看得心惊胆裂,大声喊道:“我愿意告发那些对沙皇不忠的人!”

拉辛猛然回头,一声怒喝:

“闭嘴,狗!”

随即从容就义。

斩首后,拉辛遭卸成五块置于木桩上示众,一如惯例。

拉辛起义从下层人民挣扎求生到试图建立平等社会,既是本能对沙皇铁腕统治的反抗,也寻找自身出路的一种必然。有人评价:拉辛的反抗“唤醒了穷人的社会意识,给了他们一种新鲜的权力感,并使上层阶级为他们自己的生命和财产而颤抖。”

顿河哥萨克境遇堪忧,扎波罗热哥萨克也遭遇困境

18世纪初,时值俄罗斯彼得一世改制崛起,沙皇派兵对扎波罗热哥萨克大举进攻。因为他们竟敢不安于做一个附庸,而联络瑞典谋求独立。俄军整个摧毁了城市巴图林(今乌克兰北部),屠城致使大约数千哥萨克和1万多平民被杀。

(1708年,俄军攻入巴图林,现代推断有奸细打开城门)

史书记载:将军“命令刽子手用各种方式处决他们。到处都是随时准备进行掠夺的军人,分散在平民家中。他们不分无辜有辜,大肆屠杀平民,对妇女儿童也不放过。常见之法是将活人劈成四块,以轮子碾压,然后钉于木桩之上。”

俄军“接收城市,人们殒命于刀剑,无论在要塞或郊区,一个不留,不仅老人,连婴儿也不放过。”

法国史学家舍雷尔写道:“此城被占领且洗劫一空。士兵们不能带走的只有大火,火焰甚至吞噬了城市一部。放眼城垣尽毁,居民尸横遍野。他们经历了最严酷之刑罚,要么被绞死于木桩,要么分尸而亡。”

(来源:小俄罗斯的历史。第 2 卷;编年史小俄罗斯及其人民和哥萨克人的故事,第三部分.第五册;小俄罗斯编年史)

(2015年发掘现场)

300年后,考古学家在废墟里的发现证实了一切。

被毁的墙垣之间,有一具2、30岁女性的骸骨。她的前额显示出武器弯刃造成的伤害。那是军刀或阔剑,切入头骨,将其整齐的分成两半。很可能某个高个子面对女人劈出了这致命一剑。一名年轻女子的面部骨骼被钝器打得粉碎,一位十五六岁少女前臂的三分之一成了碎渣,枪托是极有可能的凶器。另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脑后带着弹孔,躺在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身旁。这也许是他的妹妹,额头上缠着一根细细银线,还装饰着褪色的红丝带......

巴图林被抹掉的翌年,俄军又进军乔尔托姆利克河口,摧毁了扎波罗热哥萨克的托姆利克要塞。酋长马泽帕费尽心思追求自立却遭遇大挫,为此深受打击,因病去世。

后来几十年,扎波罗热哥萨克只得低头,对沙皇俯首称臣。允许俄军进驻10个团,还派哥萨克们去参与修建圣彼得堡——沙皇的新首都。许多人没能回乡,和其他来自俄罗斯不同地方的10万名劳工们一起,成为了这项宏伟工程的血肉奠基,正如常言所道:

“圣彼得堡建立在尸骨之上。”

即便如此,哥萨克人的自治权力也没有一天不在衰减。沙皇对疆域执着的掌控欲决定了碍眼的哥萨克社会难以为继。

1715年,哥萨克已经选举出了盖特曼首领,结果被沙皇金口否决。仿佛为了省事,政府直接指定了一位听话之人当选。从此,每一位盖特曼都必须由俄国政府任命。1721年,最具哥萨克传统的全体大会被禁止召开,数百年的民主传统消亡于沉默之中。第二年,沙皇把哥萨克事务管理权由外交部转给军事部,在至高无上者眼里,哥萨克已经从外部事务变成了内部事务。

(至1762 年时,33700 名哥萨克人和超过 150000 名农民居住在扎波罗热,其他哥萨克也有数万之多)


普加乔夫奋起:

从彼得一世开始,沙皇们逐步通过集中权力,改革军制,振兴工商,在东欧争霸战争中取得了优势。一个强大的扩张帝国走上世界舞台,波兰、立陶宛、瑞典、奥斯曼、清朝等周边国家自然将会受损,哥萨克这样的特殊独立群体同样难以幸免。俄国不断扩张为沙皇带来了耀眼荣誉和稳固权力,为贵族们带来了新头衔和新庄园,为官员们带来了酒会和晋升。至于国家的基石,大部税收、劳力、兵役的贡献者——终年劳苦的农奴们得到了什么呢?

是新的主人?更多的活计?更高的卖身价?还是餐盘里光亮如水的菜汤里多了几粒粗盐?

18世纪60年代,接连50多次农民起义成为人们的回答。

1773年,普加乔夫代表所有农奴们、代表所有下层哥萨克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他们需要被解放。既然新的女沙皇把农奴们所剩无几的权力视作换取贵族们满意的筹码,既然哥萨克顺从莫斯科换来的只有随意压制,那他们就不能不站出来说一说话了。

(叶卡捷琳娜二世)

起义一开始就得到民众热烈响应,农奴、劳工、哥萨克、旧信徒、异民族,所有受损人群都踊跃加入其中。普希金认为,当时民众中已经存在“普遍的愤怒情绪”,普加乔夫只是点燃了火星。由于“官长们不可原谅的玩忽职守”,起义迅速蔓延。义军并非四处杀人放火,所到之处,只“抢劫官府的钱物和贵族的财产,但是他们却不动农民的财物。”

(普加乔夫在帝俄看来是穷凶极恶的负面形象)

农奴们为了自由身、哥萨克为了自治权,他们试着放手一搏。义军屡败屡战,击溃地方守军后遭到沙皇派来的精锐镇压。一位位俄罗斯勋贵名将领衔,有专职弹压工农的比比科夫、女皇身边的宠臣波将金、正牌军事专家苏沃洛夫。普加乔夫无可避免归于失败,对起义深怀同情的扎波罗热哥萨克也要大难临头了。

由于叶卡捷琳娜二世对权贵不加掩饰的偏袒,大量农奴逃往扎波罗热,参与普加乔夫起义的幸存者们也视其为最后的避难所。1775年,竟有超过10万人争先恐后涌入哥萨克地区


扎波罗热的最后时刻:

击败波兰瑞典、压服奥斯曼苏丹,吞并克里米亚汗国,威加四海的时刻,扎波罗热完全成为了俄罗斯帝国扩张路上留下的绊脚顽石。对于至高统治者的女沙皇来说,这是多么讽刺。那些低贱之人居然不肯沐浴帝国光辉而自甘堕落与顽石为伴。女皇恼怒之余下达了密令——彻底解决哥萨克,搬掉这块挡路之石。

(油画,扎波罗热之歌)

1775年5月底,女皇亲派的6万5千俄军调动起来。他们由彼得·特克利(Peter Tekeli)将军指挥,从俄土前线悄悄折返,以突然袭击的形式迅速扑向扎波罗热要塞。

6月4日破晓,错愕的哥萨克和刚起床的农民们面前,是密密麻麻五个分队严阵以待的俄军步兵、炮兵,一切布置得如阅兵般井然有序,就像早已被练习了无数次那样。扎波罗热被围成了铁桶!算计的多么巧妙,大部分哥萨克士兵正在前线为俄罗斯作战或整补,城内只有几千部队,并且指挥官几乎都在这里。人们慌乱无措,他们瞬间明白自己成了女皇公开的敌人。

彼得将军派使者为城内哥萨克们带来了一纸文书,女皇陛下亲自签署的帝国法令,也就是最后通牒:扎波罗热必须被消灭,无论动武与否。

震惊的人们哑口无言,直到酋长彼得罗·卡尔尼舍夫斯基(Petro Kalnyshevskyi)宣布召开大会。三四百年间,没有哪一次重大问题没在这里讨论,现在轮到讨论生死存亡的最大议题——讨论以后能不能再有讨论问题资格的问题。

哥萨克们只剩最后两个小时,女皇可不像奥斯曼苏丹,没有耐心久等。会议以激烈辩论开始,个中节奏人们无比熟悉。大家倒豆子似的急着表达脑中闪过的念头,不同音调不同方言,疏离已久的人们又同处一室,谁资历久一点谁资历低一些,谁立过战功谁参加过大战,谁级别高谁又是白丁,一切不再重要,现在大家呆在了同一条船上,即将沉没的自由小舟。

足够绝望的局面,每个人都试图抓住一根稻草。但每个哥萨克也清楚城里城外双方人数的对比,这对于视战斗如生命的他们再熟悉不过。

“增援,我们需要增援!应该让所有人立即回援!”有人愤怒呼吁。

“嗨,怕是来不及。况且现在我们官兵分隔,如何就联系的上。”有人紧皱眉头。

“看看外面,俄国人已经骑到了我们头上,还等什么,等他们拉屎拉尿?”

“谁也不是瞎子,你算算他们来了多少人马,我们还剩多少弟兄?”

“我们该试试固守要塞,只要能多撑一段时间......”

“有什么区别?瞧啊,顿河兄弟都和他们站在一起。我们完了。”

“不,不!一定还有办法,我们可以集体突围,冲出去,一口气只要冲到土耳其人的地盘就安全了。”

“你也不想想,我们也许可以,其他人怎么办?”

参会者争论着,希图从越来越少的选项中抓住那么一个,能够兼顾荣誉、生命、权利,和实现的可能性。

“巴图林,不要忘了巴图林的结局。”

一个苍老的声音,些微愤恨、些微颤抖,原本沉默的老哥萨克发言了。是啊,六十多年前的旧事,活着的见证者越来越少,但总有人清晰记得满城冲天火光,和映照下沙皇魅影般的军旗。

激烈争论戛然而止,人们脑子里泛起的理性和胸口残存的热血做着艰难较量。

不觉间,会场陷入沉寂,只听得见声声或缓或急的呼吸。

“不,”有人打破了僵局,只是话音里带着受刑时那种扭曲挣扎的痛苦,“我们,我们不该向那个女人投降......”

“没人愿意......”

“也许还有其他办法,我们再合计合计?只要......”

“不,兄弟。我们有父母有孩子。莫斯科人会剁了他们......让俄军拿走一切吧,我们投降。”

对所有当事人来说,这无疑算作残酷回忆,大约是这最后一句话终结了所有无望的讨论。

接下来,所有人被迫放下武器,除了几十人趁乱逃往土耳其。历史悠久的扎波罗热要塞在俄罗斯炮兵持续轰击中化为废墟。人员遭遇各有不同。比如卡尔尼雪夫斯基酋长,本已年迈的他被沙皇下令投入监牢长达26年。狱中条件恶劣,后来特赦打开牢门时,房间里污秽不堪,粪便竟然堆积达1米2之深。出狱不久,饱受折磨的老酋长便撒手西去。另外4名高级哥萨克也被流放,全部死于西伯利亚修道院。一些低级军官被允许加入骑兵团。

至于绝大多数普通的哥萨克,被强制变为俄罗斯农民,很多甚至重新伦为农奴。那个他们曾穷尽一生逃离的身份


余音未了:

广阔的原野依旧苍茫,汹涌的大河依旧奔流,这里曾经的住民噢,哥萨克们还在吗?

在沙皇双头鹰的旗帜下,在向西向东向南开疆拓土的道路上,在杀戮掠夺亚洲人民的扫荡之中,在摧毁奥斯曼步兵炮队的突袭间,也在正面冲向日耳曼机枪阵地的炮灰里。

黑土依然,耕者不再。

一个混合族群、一块自由社区、一种自然生存方式,传统哥萨克至此实际已经灭亡。历史上剩下的,不过是挂着哥萨克之名的帝国雇佣军。他们不再为自己而战,即将成为反犹急先锋,成为奴隶主对内对外的鹰犬。

故事就此结束了吗?我们曾提到一小群哥萨克逃离了扎波罗热。他们一路狂奔,被奥斯曼帝国接纳,在多瑙河畔扎根,组成了后来的波尔塔瓦与赫尔松军团。

女沙皇突然发现,自己庞大的俄罗斯帝国西南边界变得毫无防备。在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剩下的哥萨克向西逃亡之后,叶卡捷琳娜二世于1780年正式发表宣言,要求所有哥萨克人返回“他们的祖国”,承诺给每名哥萨克分配土地,再加上俄罗斯军队里服役的光荣权利。

结果呢?收效甚微。帝国只能强拉大批农民农奴走上前线,成为德拉戈米洛夫将军口中的“灰色牲口”。

日子总得继续,一些哥萨克踏上征途,为别人奋战;另一些变回农奴,为别人耕种。许多灵魂沉醉于晃荡酒杯,妓寮暖床,亦或者喧哗绚烂的升官发财梦想。但总有一些人将本心藏入胸口,埋进大地,埋在扎波罗热的黑土地之下,等待有朝一日重新生根发芽。

也许有那么一天,扎波罗热的人们再次面临生死选择,他们是否会得出同样结论?

只有那时,人们才会刹那猛省——哥萨克究竟意味什么?

是嗜血泄欲、恃强凌弱;还是反抗奴役、自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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