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人迹罕至的房屋,与仅有一路之隔、人声鼎沸的大队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队部房前屋后,经常热闹得跟赶集似的,人们嬉笑闲谈,放松自在。男人们头顶烟雾缭绕,女人们手中针线飞走。这里是村里人气儿最旺的地方,甚至还有人半夜梦游晃悠到此处。
不远处的那座土坯院子,则总是静得吓人。
白天,人们从旁边路过,从不敢斜眼往里面瞥,头像斗败了公鸡似的耷拉着,脚步像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快速地倒腾着,恨不得立马将那院子甩在身后。
至于原因,村里上到掉光牙的白发老人,下到正在换牙的垂髫娃娃都知道,这是座凶宅。
传言,宅子的主人姓林,里面曾经住着一家五口。
那年,林老汉在附近镇子上的一家石料厂里打零工时,突发意外,被滚落的乱石给活活压死了。听说,老汉被人从石头下面扒拉出来时,人已经扁得跟纸片似的。
林老汉走了之后,林老太整日坐在门楼下倒扣着的石臼上以泪洗面。后来,一只眼睛哭瞎了。
祸不单行。半年后,家里的独子林大赶着生产队里驴车去外地拉粮食。那头公驴正值发情期,精神亢奋,路上看到一头拴在柳树下的俊俏母驴,就情不自禁地嘶鸣、蹦跳,然后跃跃欲试。
林大将手里的鞭子雨点似的抽打在公驴身上,公驴浑然不觉,依旧一往情深地昂起身子往母驴身上跨。林大急了,跳下车,正欲去扯缰绳,那公驴飞起一脚,正中林大腹部。林大当即“哎呦”一声,倒地不起。
在家里躺了十几天,肚皮气胀如鼓的林大,半张着嘴,不甘地闭上了眼。
林老太又坐在门楼下倒扣着的石臼上以泪洗面了一阵子。后来,她的两只眼睛全瞎了。村里人说,泪水中盐分大,她的两只眼睛是被盐给蚀瞎的。
林大走了没多久,林大的媳妇就撇下五岁的林娃走了。林大的媳妇本想带走孩子,可林老太的一句话,让她犹豫了。
“孩子一走,林家算是绝后了。”
林大的媳妇走了,留下了林娃。从此再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两眼全瞎的林老太跟不谙世事的孙子相依为命。可悲剧又一次上演。那天,林老太摸索着做好了饭,呼唤了几声林娃都不见回应。众位街坊帮忙找了许久,终于在屋后的水井里找到了林娃。
林老太的天,彻底塌了。乘人不备,她也投了井。
从此,院落里没了人。杂草疯了似的爬满角角落落,野兽时常在深夜里驻足庭院悲鸣。
有村人说,有次半夜从旁边经过,看到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他只对视了一眼,就觉得浑身跟掉进冰窖里一样,冰凉如铁。之后的几天,他一直心神不宁,不是筷子掉在地上就是走路撞墙,俨然被抽走了魂魄——他觉得,或许真的被勾走了魂魄。
本来,林老汉的一位本家侄子有意将老宅改成养鸡场。村里老人说,这屋子看着邪性,不如先放只公鸡关上一夜看看情况吧。侄子照办了,特意抓了只羽毛鲜亮、锐爪如钩、器宇轩昂的大公鸡丢了进去。第二天前去查看,那公鸡早已怒目圆睁地倒在了地上,浑身羽毛暗沉如灰,再无半点生机。
后来,侄子又扯进去一条黑狗。黑狗进门之前就百般抗拒,拧着头,缩着身,后爪在地上犁出数道泥痕。进了院子,黑狗死死地将尾巴夹在两腿之间,跟受了风寒的病人一样瑟瑟发抖,嘴里呜呜咽咽的,好似在委屈地哭泣。绳子一撒手,那黑狗就蹿上围墙,飞奔而逃。
从此,村里人都知道了这宅子邪性,是凶宅,要像躲瘟疫躲穷鬼躲尼姑一样,避而远之。
宅子就这样一直在岁月中静默着,期间没人进去过,直到数年前的一个冬夜。
那天,一个喝得烂醉的汉子,迈着踉跄的步子,身子风中荷叶似的左右摇摆,踩着满地的月光,就像踩在暄软的棉花堆上。他推门而入,走进满是枯草落叶的院子,借着月光,萨麽到堂屋的正门,一步步趟过去,脚底的枯枝咔啪作响,好像踩在一截截腐朽的人骨上。
他来到木门前,提了提神,褪下裤子,撒了长长的一泡尿。这泡尿极长,一直从皓月当空撒到乌云蔽月。期间,还筛糠似的打了一串舒服的哆嗦。
尿过之后,他捡起一截树枝,在土墙上歪歪斜斜地写下“牛”字。他姓牛,人送外号“牛大胆”。写字时,因树枝早已枯干,写一笔,树枝断裂一截;墙皮也已酥得不成样子,泥土窸窸窣窣而下,好像人的窃窃私语。
等写完最后一笔,牛大胆将手中那短短的一截枯枝掼在地上,得意地拍了拍手,又踏着遍地的枯枝败叶回去了。
翌日天明,牛大胆领着两人进了老宅。他一脸傲气地走在前头,手往下一指:“这是我尿的!”——地上依稀可见一片湿润的尿迹,隐隐散发着骚气。他的手臂又往上一抬:“字是我写的,看到没?愿赌服输,我赢了,快去准备香烟吧,一人一条!”
原来,前夜牛大胆醉后与两人打赌,只要他敢只身前往老宅撒泡尿,两人愿各掏一条香烟。
尿迹和签名都在,铁证如山,两人自然无话可说,朝牛大胆竖了竖大拇指,就溜出老宅准备香烟去了。
这事瞬间传得全村人尽皆知。见了牛大胆,有夸他有种的,也有劝他别狂的。牛大胆嘴里斜叼着赢来的香烟,一概笑笑,不说话。但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两条香烟还没抽完,牛大胆就出事儿了。
那天,牛大胆正在牌桌上跟人打牌,轮到他出牌时,他手捏着牌迟迟不往下放。下家催他,他听不见一般,眼睛直愣愣地像被点了定穴。下家侧身用胳膊肘捣了他一记,他顺势倒地,浑身触电似的抽搐起来。
众人顿时吓坏了,以为牛大胆是犯了啥怪病,急忙要把他送往医务室。这时,牛大胆竟盘腿正襟危坐起来,眼神凌厉,嘴里念念有词:
“好你个牛大胆,为了两条香烟,欺负到我老太婆头上来了!”
说着,抡起手掌,叭叭扇起自己耳光来。因扇得迅疾,有只飞蛾闪躲不急,竟被拍死在他的脸上。牛大胆就将那只飞蛾顺手一捻,直接丢进了嘴里,嚼得咯吱作响。
牛大胆继续念叨着:“我老太婆真是命苦,老头子走了,儿子没了,我孙子也掉井里了,唉,我命苦啊!”
众人面面相觑。牛大胆说话的语气,分明就是老宅里住过的林老太。众人这才明白,牛大胆的怪异举动是林老太附身的缘故。
牛大胆又叽里呱啦声泪俱下地说了一阵。后来,长叹一口气,整个人僵尸似的往后一躺,倒了下去。这时有人往他脸上泼了一盆井水,他才悠悠醒转过来。
众人问他是否还记得刚才自己说过了什么话,牛大胆两眼无辜得跟小牛犊子似的,眨巴了眨巴,说:“我咋躺地上了?”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地将他刚才的言语复述了一遍。牛大胆这才意识到,他是得罪亡故之人了。
他爬起身,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土,直奔家去。在家里足足躺了一个月,直到请道人在林家老宅做了场隆重的法事,他才慢慢敢出家门了。
从那以后,一向身体泼辣似耕牛的他,却整日病恹恹的了,也去医院看过,医生却查不出啥病。这成了一件怪事。
除却牛大胆,另外两人也先后遭遇意外。一人骑摩托出门,撞上大树,险些折断手臂;另一人半夜出去上茅厕,被蛇咬中脚踝,幸好那蛇无毒,在家将养了几天,也就好了。村里人说,这是林老太手下留情了。
如今,老宅依旧在。不过,再没人敢深夜进去放肆了。它成了村里人心中的一块禁地。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