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她静静地躺在那儿，虽然一息无存，却反倒比她生前无论哪个时候还更美丽。她的颜色并不是灰白二字所能全部包括的，因为它不仅发白，差不多还放光。她那两片精致曲折的嘴唇儿有很美的表情，好像是一种尊严心，刚刚使她闭上嘴不说话的样子。
这是《还乡》中对游苔莎最后的描写，是最美最让人心痛的文字。
一心想要追寻爱情，一心想要逃离爱敦荒原的游苔莎最终选择了死亡，把身体永远的留在了荒原，把悔恨永远的留给了爱她的克林，把悲剧永远的留给了如她一样想要逃离又永在追寻的我们。
世间总有一类女子，活在人世中间，遭受命运折磨的时候，要强的个性催促着她非要做出一两件让旁观者百思不解、摇头瞠目的事情，仿佛不如此，便无法对得住上天赐予她们的热烈情思，优雅才情，而她们的美丽，也正在世人讶异的目光里呈现的淋漓尽致。
这样的女子，即便决绝的离开这令她厌弃的尘世之时，同样美得让人动容。
游苔莎的死，总让人想起“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的刘兰芝。
想起安娜卧轨之后的场景——站台上的伏伦斯基一看到煤水车和铁轨，便顿时想起了她：
那张美丽的脸上，嘴唇半开半闭，凝聚着一种异样的神情——嘴唇悲怆凄凉，那双没有闭上的凝然不动的眼睛动人心魄，仿佛在说他们吵嘴时她对他说的那句可怕的话：“你会后悔的！”
哈代是如何平静的写下游苔莎的死亡，他的内心经验着怎样的情感，我们无从而知。据说，列夫托尔斯泰写到安娜之死时，忍不住失声痛哭，嘴里念叨着：
安娜要死了，安娜要死了。
甚至，还把家里的绳子和猎枪都藏了起来，因为他害怕自己同样会选择自杀。
贰
所有人的不幸和死亡，都令人惋惜悲痛，但失路的英雄，迟暮的美人，总引人更多感慨。所以，杜甫诗中那“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打动了后世无数的读者。
这样在不幸的死亡中如此安静美丽的女子，生前又是如何。
《孔雀东南飞》中，对刘兰芝被休回家之前，有过一段极美的描写，最后几句是——“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特别是最后两句，把刘兰芝高贵的修养、优雅的气质全都表现出来，很难想像这样的女子，为何偏偏遭受被遣的不幸命运。
托尔斯泰笔下，伏伦斯基在车站，第一次见到的安娜是这样的——
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彷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她故意收起眼睛里的光辉，但它违反了她的意志，又在她隐隐约约的笑意中闪烁着。
好的女子就是这样，即便与机器人一样的丈夫卡列宁一起生活多年，她的热情，她勃勃的生机依然无法被完全地压抑、扼杀。
女子最动人的美，有时并不完全在于青春的热烈张扬，而恰恰呈现在生活的牢笼无法完全囚禁的瞬间的光辉。
那光辉的背后，是她生命里必然要释放出来的一大把的热情——
或以爱情的方式，或是艺术的方式。
如果，托尔斯泰所创造的安娜之美，是呈现在眼眸里无法遮蔽的光亮。
那么，哈代笔下游苔莎的美则完全表现在嘴唇上——
她的嘴与其说是为说话生，不如说是为颤动生；与其说是为颤动生，不如说是为接吻而生。
上帝造人，各个物件，各司其职，物尽其用。
然而，总有一些人，能够在物体的具体作用之外，创造别一种爱情或艺术的功用。所谓眉言目语，唇齿传情，说的大抵就是安娜、游苔莎，女子之中最为美丽卓绝的一类。
叁
这样美丽的女子，为何偏偏流落到荒僻的爱敦荒原上。
哈代交代说，游苔莎的母亲和做乐队长的父亲，在一个叫蓓口的城市相遇，然后结合——
她父亲在当地作主要的音乐师，倒也阔了几年；不过她母亲一死，他就潦倒起来，喝上了酒，以后也死了。这女孩子于是就由她外祖抚养成人。
她的外祖老舰长在爱敦荒原的高临半天的山岗上住下，她也只能服从这样的命运。
这样的故事，让人不禁想起《边城》里的翠翠，母亲因为跟一个军人唱歌相熟，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孩子，又结婚不成。最后父亲服毒自杀，母亲等到翠翠生下之后，吃了许多冷水而死去。
所以，翠翠的爱情观念、一生遭遇都可以从父母那里找到原型。
而在爱敦荒原上长大的游苔莎，父母的爱情，以及他们的早逝，一方面让她情感精致细腻，另一方面她对世俗所谓的道德礼仪懵懂无知。
在那样一心想要逃离的环境中，爱情是她唯一的兴奋剂。她所渴想的爱情，有时并非某个具体的情人，“而是叫做热烈爱情的抽象意念”。
她内心“有一种一意孤行、不随流俗的趋向，想要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能够作到，就伸手把爱情攫取”。
所以，她先是遇到了并不是那么理想的韦狄。
后来，又遇见了她以为可以借之逃离爱敦荒原的克林。
因为种种的误解和命运的捉弄，游苔莎被迫离开丈夫克林，在计划和韦狄一起逃离的雨夜，作者有一段让人心痛的描写游苔莎的文字——
无论谁，现在站在她的身旁，都要可怜她——可怜她倒不是因为她受了这样狂风骤雨的摧残；也不是因为她除了冢里的枯骨，完全和世人隔绝；可怜她却是因为她显出来的另一种苦恼，一种从她的身体受感情的激动而轻微摇撼的动作上看得出来的苦恼。极端的不幸分明易见地压在她身上。……
“我走得了吗？我走得了吗？”她呻吟着说。
这是游苔莎在风雨之中的呼喊，也是每一个想要逃离现实、战胜命运女子的自我拷问。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这是哈姆雷特需要直面的问题，也是你我需要做出选择并勇敢朝向的问题。
写于夜色中的
丁字樓澧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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