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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怀念我的父亲

怀念我的父亲

                

 

 

至亲无文,至悲无声。

我的父亲故去五十一年了。我却没有写过关于他的文字。这并非我忘了父亲,对他没有感情,而是一想到他和他的死我的心就痛,下不了笔,成不了文。

我清晰地记得我和父亲的最后一面。那是1959年的9月,天气还很热。那年我21岁,到安庆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学员的月生活费12元。我每月给家里汇5元。为了省这笔钱,5分钱的萝卜角当菜吃一个星期,但我有粮食定量,肚子还不很饿。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不敢认了。他在我的记忆里,身体壮实,身板挺拔,脸色微黝红润,像一棵高高挺立的青松,可面前的父亲,两腮深陷得像刀削的一般,颧骨高高凸出,皮都包不住颚骨和牙齿,他高大的身躯消瘦得变了人形,破旧的对襟布衫穿在他身上仿佛是挂在树枝上那般,若不是他手里木棍的支撑,随时就有倒下的危险。他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样?我的心不由一阵锐痛,泪水就滚下来了。我把他扶到我们的集体宿舍,让他坐到我的床上,就到食堂去打饭,我们学员每月的定量27斤半。我给他买了一斤米饭,和一份有点荤的菜。他风扫残云一般,不一会儿就扫进了肚子。连一粒饭屑都没落下。他舔了舔嘴唇说,还想吃。我又去买了一斤饭一份菜和一搪瓷缸骨头汤,他吃下去后才跟我说,他是走来的,没坐车,整整走了三天。

一百多公里的路,一个饥肠漉漉风都吹得倒的人,这要多大的毅力哟。我没问他,为什么要冒着烈日走哪么多的路来我这里,若倒在路上谁也不知道怎么得了。但我心里明白,他心里有一个动力,渴望吃上一餐饱饭。在他的亲属关系中,我是唯一有粮食定量的,只有到我这里,才有希望满足他这个可怜的心愿。他故去后,我又为他找到了一个他不顾烈日,不畏路遥来安庆找我的理由,是他知道他活不长了,想在离开这个人世前见上他寄予希望的心爱女儿男伢一面,就是倒地死在异乡的路上,他也想冒冒这个险。因为他清楚他的处境,他不可能活下去,死在哪里不都一样。这是他注定的宿命。

任何人的命运都无法超越时代,父亲的命运更凸现出时代强烈的特色。听奶奶说过,父亲出生时家里连床棉被都没有,奶奶是把他偎在稻草里取暖的。祖父母的辛勤劳作,这个家慢慢像一个人家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是个大家庭,祖父和叔祖父没有分家,祖父把他的小儿子过祭给叔祖父为嗣,每年春节一过,祖父和叔祖父就挑着铁匠担子带着我的叔叔远走江南,到贵池山里打铁谋生,父亲在家租种公堂的田地和母亲、婶母一道耕种,过着不算富裕但不饿肚子的平和日子,我的那些儿时美好温馨的记忆就是那段时日落在我的脑纹上的倩影。大约我九岁的时候,山里一些拥有大量田产的地主感知到蒋家王朝末日将临,急欲逃亡远乡,以极其便宜,几近白送的价钱处置田产,想田想黄了脸又不识字不了解时势的祖父,用他们打铁赚来的一点钱,一下买了三担种,以为拣到了个大便宜,以为他是造福儿孙,想着一家人可以自耕自种,衣食无忧,欣喜若狂的祖父和叔祖父相隔两天死于脑溢血,堂屋里同时摆着两副灵柩。他们不可能料及,他们不但没有给儿孙带来幸福,而是给我父亲买来一顶地主帽子,在三年后的土改运动中,我的父亲被划成地主,父亲从此打入另册,受尽屈辱和摧残。

我虽然不到二十岁就离开了父母,到城里参加了工作,但我还是能感受到父亲处境的险恶和艰难,我没问他到我这里来请没有请假,也没问他为何不搭车来,明知故问更会伤害他。我知道地主是不能乱说乱动的,没有公社开署的外出证明,是买不到车票,乘不到车的,我心知肚明,他是冒着被批斗和惩罚的后果偷着来的。我不忍心要他马上回去,那太残忍了,起码得留他住一夜。我把父亲来了的事跟一位相处不错的男学员说了,请他给父亲找个住的地方。他很帮忙,不但让出了他的床铺,还领着我父亲到澡塘冲了澡,拿出他的衣服让父亲换了,以致父亲在我面前不住声地说他好。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对我说,我知道你现在要养活自己都难,我吃了你三顿饱饭,又见到了你,知足了。说他不想让我为难,今天他就回去。我到食堂用饭票换了两斤米,两斤粮票,找同事调换到了三个月的糕点票,买了一斤多饼干,叫他带着,又在互助储金会借了七块钱,用两块半钱买了张车票,馀下的也给了他。我把他送到车站,看到汽车开出了视野,我心里突然有了种预感,好像这就是永诀,再也见不到他了,泪水禁不住滚了出来。

果然如我所料,一个多月后的十一月初,我接到大弟弟打来的电报,说父亲殁了,要我赶快回家。除了每餐少吃一两饭省出的五斤粮食,我身无分文,连买张车票的钱都没有,感谢工会,给我补助了三十块钱,这对我来说是个大数目,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永远记着组织给我的这个温暖。还清楚地记得工会张主席给我送钱的情景

我拎着五斤米风尘朴朴赶到家的时候,父亲已走了三天,离家不到一年,我已认不得我的家了,屋周的树木砍伐一空,连大门头都没有了,承载瓦片的木权子屋桷子都拆掉了,堂屋的前半截屋顶也没有了,家没有了关拦,没有了屏障,和山野天地连在了一起,野物随时都可以进出,父亲双膝弓着仰卧在用门板订成的棺木中。母亲和一群弟妹见到我就扑上来,抱着我呜呜地哭泣,母亲对我说,你大是饿死的,昨夜上床时,他还跟你大弟说,真想喝口米汤,还嘱咐他早晨把牛牵到山塘那里去放。可第二天早上你大弟起床时喊他,他没应声,就推他,发现他已硬了,人都冷冰冰的了,他弓着的腿也没法拉直,她把我拉到棺材边,挪开棺盖让我看,只能这样弓着走了。

我把米递给小妹,叫她快去熬粥,给大盛一碗,我明明知道这对父亲没有任何意义,但小妹听话地煮粥去了。我看着弓着腿躺在简陋棺材里的父亲,心里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割一样痛,朦胧的泪光中,我突然找到了父亲一些失落已久的记忆的碎片。

父亲没有读过书,只认得不多几个常用字,能写自己的名字。他虽然是个文肓,可他头脑聪颖,乐意接受新事物,又勤劳好学,什么事一看就会做,乡间所有手艺人的活计,他无一不会,他会打砖会烧窑会砌砖盖房,会木匠活,能使用锯和刨做家具,会剖篾丝,编织箩筐和篾匠的一应活计,他会拉挂面,会做粉丝,做豆腐,炸生条,连劁猪杀牛也会,更是做庄稼活的行家里手。闻名三乡四里的好把式。在他拥有了三担田产的几年里,他在自己的田里进行耕作改革和试验,千百年来,我们大别山区,除了种水稻就是玉米、红芋和杂粮,父亲却要尝试着种经济做物,以提高收入。我清晰地记得,他在家门口的大湾田里,种烟叶。每天天一亮,他就把我和几个弟弟叫起来,帮他到烟田里去捉烟虫,烟虫肉滚滚,和烟的叶子颜色一样绿,我们每人拿个竹筒,用来装虫子,拿回家喂鸡。给我们的许诺是鸡生了蛋炖给我们吃,收获的烟叶是卖了还是做了烟丝出售,是赚了还是赔了,我不清楚。父亲还种过大片的甘蔗,收获的甘蔗在晒场堆得像小山,山里从没种过甘蔗,他自己设计制做了柞蔗汁机器,木制的,很高很大,用牛拉碾盘转,我还记得甘蔗滚过碾盘碎裂的声音和糖汁淋漓在大木盆里的淅沥声,还有那一直摆开的木盆里的红糖结晶。我常想,父亲如果生在今天的时代,他将会是另种命运,很可能会是个创业者改革家,也许早成了拥千万亿财富的老板。

父亲对我们子女非常严厉,我们极少看到过他的笑脸,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他总是不允许我们这样那样,不允许我们吃饭撒一粒钣,一丝菜,更不允许饭碗里留下饭粒菜屑,那怕一点屑屑也不允许。稍不注意,毛栗子就上头了,若不小心掉了一粒饭在地上,刚好被他看见,头上就挨了一记毛栗,自己还不知犯了什么错,随之是一声断喝,拣起来吃掉!徜若迟疑了下,头上又要挨上一记。我也记不清为之挨过多少打,慢慢地养成了不再撒饭撒菜,碗里不留任何饭粒菜屑的习惯。为人母之后,自然也不准孩子们浪费粮食了。

父亲不准我们疲塌偷懒,每时每刻都不准我们闲着,干的活多,他就高兴。七八岁,我就跟着砍柴火的队伍上山,他看到我的柴捆比同龄伙伴高大,他会轻拍下我的头,以示褒奖。见我拔的草多,休息的时候他会给我倒碗水,从不当面说好。他的口头禅是“起三早当一工。”从不让我们睡懒觉,天蒙蒙亮就把我们吼起来,就是大年初一也不例外,我也就养成天明即起的习惯,在床上多躺一会就感到难受。这都是父亲逼出来的。父亲还不允许我们有不好的耆好,记得是个雨雪天,石家樟树屋的男女老少都聚在堂屋里,有的抽烟,有的打牌的,有的纳鞋底的,更多的是扯闲篇。我们那里的女人有抽烟的习惯。坐在一起时水烟袋就在她们间传来转去。我觉得那吸起来呼噜噜响的水烟很好玩,就对母亲说,给我抽抽。母亲没有骂我,她将烟筒装上烟丝,递到我手上,诡谲地对我笑笑说,叫你大给你点火。我那时只有三岁大吧,不知道母亲是助我上当,好让父亲教训我一顿。我捧着水烟袋高高兴兴走到父亲面前,刚说出大给我点火,一光栗子就上了头。我还不知为何挨打,痛得哭喊着扑进奶奶的怀里。追着打我的父亲这才停止了追打。奶奶是我挨揍时的避风港。有时我犯了错,父亲拿根棍子追着我满山跑,看到的人就大声对我说,老黄伞(奶奶的代名词)在菜园里,我就往菜园逃。奶奶把我往怀里一揽,父亲就站住不动了。他是个孝子,任何事都顺着我奶奶,不管我犯了多大错,只要奶奶护着我,他就不再追究了。

父亲还是很痛爱我的。我刚开始记事的那会,突然患了急病,父亲有事去了外埠,乡村无医少药,生了病就看自己的生命力了,况且女孩子的命更不值钱。几天米水不进,俺俺一息,人事不知,母亲生得多,存活的也就半数,心痛钝了也就不觉得怎么痛了,没有了希望,就把我放到竹匾中了等待生命最后时刻。不知是不是在等父亲,想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我那游丝般的气息就是断不了。父亲在我昏迷的第三天回来了,他在进村的路上得悉了我的病况,加快了脚步,听说是连走带跑进的屋。他从竹匾里抱起我,我竟然突然有了意识,感知到了父亲浑身汗水散发出的热气,微微睁了下眼睛,看到了他焦急难受的神情。在我的记忆里,他没抱过儿女,更没抱过我,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他抱我了,他在乎我了,我感到了父爱的温暖,在他的怀抱里,我奇迹般苏醒过来了,爱让我从阎王那儿逃回了人间。

父亲不让我上学是有他的苦衷,儿女多,境况艰难,他首先想的是要让家人不饿饭。弟妹小,我前面的四个姐姐都送人了,家里我算老大,祖父母故去后,大家庭也解体了,除了母亲,还有谁能帮他分担辛劳,他带着我插田拔草,梳虫施肥,他总是劝我放弃读书的愿望,说他没读过书也没饿死,(一语成讦,后来他还是真的饿死了,这当然与读书不读书无关),我还是想读书,砍柴下山总弯到小学校去,躲在教室的窗外偷听。很快被他发现了,他竟然打了我,说我偷懒,骂我是鹭鸶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要我死了想读书的心。不知是他理解了我想读书是为了想主宰自己的命运,还是不忍心委屈我,数年后,他还是成全了我的心愿。让我插班进了小学五年级,那可是别人高中毕业的年龄,虽然有些晚,我却没有辜负他为我付出的牺牲。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父亲是个失败者,时代造就人,他的失败与他自己无关。他若出生在一个好时代,那将会是另外一种人生,我想他一生最大的功绩应该是生了我,在我十七岁的时候,让我去读了书。他给我的影响是深远的,可说是根深蒂固的,影响着我一生,他的勤劳、感恩土地、珍惜天物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中,擦不掉,抹不去。现在经济发展了,生活富裕了,我们想要什么都能想得到,与过去相比,就是天堂。但我仍然不敢有半点浪费,菜做多了,舍不得倒掉,只要没坏,第二天继续吃;衣着从不讲究牌子,只要舒适得体,地摊上买的也穿。衣服式样过时了,也不愿丢弃,留着不出门时在家里穿。我这样做也许让人嗤之以鼻,看不起,认为是保守、落后、不赶趟,或许还被指责为守财奴。但我愿意我行我素,我认为,任何时候节约都是美德,浪费都是可耻的。看到社会上某些浪费现象我就心痛,就气愤。这不仅因为我曾走过了贫困,而是因为天物是有限的,总有耗尽的那一天,浪费天物不但可耻,还是犯罪。任何时候任何人都应该爱惜天物。我自己这样做,也这样要求我的孩子们。

我永远记着父亲给我的教诲,珍爱他留给我的唯一的精神财富,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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