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关宝钗、黛玉的问题，往往关注度都极高。黛玉的女红就是其中一个，这个问题涉及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黛玉女红水平的高低，疑问源自宝钗对黛玉的评价。另一个方面是黛玉是否经常做女红，疑问主要来自袭人和湘云的对话。第一个疑问出自第二十八回。黛玉与宝玉正在闹脾气，宝玉来贾母处寻黛玉，黛玉正在里屋裁剪。（宝玉）因问：“林妹妹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因为宝钗这句话，就有一些观点认为，宝钗有贬低黛玉女红水平的意思。如果我们单纯看宝钗的这句话，她说黛玉越发能干、都会裁剪了，只是客观地说黛玉的现状，甚至是表扬的意思，真无法确定宝钗在贬低黛玉。“越发能干”说明宝钗不仅仅认可黛玉现在能干，还认可她之前能干。对于黛玉是否能干，无论是当下还是此前，宝钗都是褒奖有加的，没有任何疑义。问题出在宝钗的第二句话，她的叙述是否客观，即黛玉之前是否会裁剪。“会裁剪”传递的意思有两层：黛玉现在会裁剪了、此前黛玉不会裁剪。假使此前黛玉不会裁剪，那么宝钗说的绝对是褒奖之意；如果黛玉此前会裁剪，宝钗的话显然就别有用心，不是明褒实贬，就是揶揄和不服气。要搞清楚黛玉此前会不会裁剪，可以从考察黛玉为什么、为谁裁剪入手，从侧面印证黛玉的裁剪水平。有一些红楼爱好者已经对这个问题作过分析，基本断定黛玉所接的裁剪活计就是凤姐求她作的事。我们也可以从分析红楼梦写作方法的角度，把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从头理一下。是谁叫黛玉裁剪的这个问题，宝玉问过丫鬟，但被黛玉截断，没有得到结果。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二十八回）这是作者惯用的横云断岭写作技巧，其作用与严老爷和王老爷的出现一样，在描写宝黛二人互动的同时，提醒读者思考“是谁叫裁的”的这个问题。凤姐道：“……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凤姐所求的事，其关键点是“打发人送来”，说明由凤姐提供实物，针对凤姐提供的实物来做。
这就排除了凤姐让黛玉写字、画画，或者做小刺绣这种活，因为这些活儿黛玉完全可以自己准备材料。凤姐要送来的东西，或者很稀有，或者很贵重，或者量很大，以致于黛玉无法自行备料。
依照红楼梦的写法，前有伏笔后面必有呼应。这个呼应就在第二十八回的一系列描写。宝玉惦记黛玉，急急忙忙吃完饭就往贾母处赶，“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宝玉被凤姐叫住，帮她写几个字儿。
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描写宝玉疑问的目的之一，就是提起我们的兴趣，引导我们去探究对这些物品作用“背面”的内容。“不是帐”说明这些物品不入帐；“不是礼物”说明既不是贾府收的礼，也不是准备送出去的礼。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凤姐的私房货或者投资利润，但从物品数量和品质看，可能性不大；另一个可能是贾府自用。这时候关键点就出来了：四个金项圈。金项圈一般是给小孩子的礼物，贾府此时能够用得上金项圈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可能已怀孕的元春。因为黄金兼具储值功能，送金项圈实际上也是送钱。所以项圈表明的是事件性质，数量四个表明厚薄。再看作者写凤姐的行为，先是求黛玉一件事，但不明说是什么事。这是虚写一笔。到第二十八回凤姐求宝玉写字，是实写一笔。紧接实写凤姐求宝玉，又描写黛玉裁剪，但又不把裁剪的来源说清楚，是实中有虚。在宝玉帮助凤姐写完单子后，紧接着宝玉见到黛玉裁剪。如此一来，黛玉的裁剪与凤姐求黛玉、求宝玉完全串在一起，完成了作者的一个虚虚实实的整体写作构架。
从这个写作框架出发，我们可以断定，这几件事存在前后关系。
06
我们已经初步得出的三个小观点：凤姐求黛玉、求宝玉是同一件事；宝玉所写单子是给元春准备的；黛玉所作的裁剪是凤姐所托或所求。现在我们再来看黛玉裁剪的是什么，为什么凤姐敢让黛玉为元春裁剪。
第一个观点：综合此前的分析，黛玉裁剪的应当是为孩子准备的衣物。
第二个观点：黛玉裁剪水平高，所以凤姐敢放心大胆地求黛玉。宝玉见黛玉之前，先见了贾母。在贾母提示下，宝玉到里屋见到黛玉，说明贾母知道黛玉在作什么。从宝玉的话我们知道，黛玉吃完饭后就去裁剪了，没有陪贾母聊天消食。在贾母怕黛玉劳碌的情况下，凤姐请黛玉做活，还安排在贾母处，足以说明凤姐请黛玉做裁剪请示过贾母。也说明贾母、凤姐二人都对黛玉的裁剪水平给予了肯定，说明黛玉水平了得，绝非一日之功。
如此，宝钗对黛玉所说的那句话，显然就不是真心地夸奖黛玉。原因就在于宝钗与凤姐之间存在巨大矛盾，而黛玉则是凤姐倚重之人。第一，第二十五回凤姐求黛玉干活之后，紧接着和黛玉开玩笑说黛玉应该做贾家的媳妇，还光明正大地指着宝玉说。凤姐的话一说出来，李纨就看宝钗。显然李纨意识到了凤姐这句话和她的态度对宝钗的打击是多么大。宝钗劝黛玉“走了倒没意思”，与其说是劝黛玉，倒不如说是劝自己。第二点，从第二十五回后，宝钗对凤姐的态度看不出一丝尊重来。“凤丫头”是贾母、王夫人对凤姐的疼爱之称。同辈中，时常称呼凤姐“凤丫头”的只有与凤姐关系较紧张的李纨。与凤姐关系密切的尤氏、鸳鸯和黛玉，分别有一次称呼凤姐作“凤丫头”，但在公众场合都称呼二奶奶或凤姐姐。第三，整部小说前八十回，凤姐没有和宝钗说过一句话。以宝钗、凤姐两个角色的重要性，二人竟然没有任何交流，如此的情节设计传递出，二人关系绝不是融洽、亲密等关系。宝钗的这句话，既表达对凤姐的不满，也有对黛玉的含酸。
袭人对湘云所作的抱怨，表面上主要在讲贾母不让黛玉干活。袭人道：“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我们已经发现袭人经常夹带私货，所以在阅读有关袭人的情节时，一定不能轻易下结论，要把有关袭人的信息都吃透、搞清楚才行。从袭人的整个说话内容看，貌似说贾母不让她干。但是，从一开头袭人就说黛玉“他可不作呢”，然后又用“旧年”“今年半年”说黛玉的针线活，给人的感觉就是黛玉自己不做事。对红楼梦中做针线场景进行统计，就可以看到涉及人物最多的就是黛玉。第十八回，黛玉闹脾气铰荷包，从宝玉的眼中看到黛玉绣工的精巧。（黛玉）赌气回房，……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第二十四回，香菱寻找宝钗到了潇洒馆，与黛玉坐着聊天，聊天内容就有刺绣。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第五十七回，薛姨妈过生日，黛玉准备的是两色针线。送长辈针线活儿，当然是自己亲手制作的才能表达心意，而且还应该是自己的得意之作才拿得出手。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从这个情节看，黛玉对自己的针线都还是有充足的信心的。如果没有平时长期的积累和练习，黛玉敢用自己的针线当作礼物送给长辈吗？紫鹃……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雪雁道：“……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对黛玉频繁的针线描写，非常有力地反驳了袭人“她才不作”的说法。这也正是读者诟病袭人的根源所在。分析黛玉的女红，我们不仅厘清了有关黛玉女红的争论，而且对于红楼梦的写作方法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一是对于黛玉女红的评价，作者从来不用旁白这种“客观”评价，完全由小说中的人物站在各自的角度和立场上去说，每一个人物所说的话，都与这个角色高度契合。这也是我们对于小说人物的认识之所以产生差异的原因。对同一件事，让不同的人物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立场作出不同的评价，仿佛作者在如实记录生活。这是红楼梦写作手法最重要、最突出的一个特点。二是对于一件事情，作者永远不去一笔写完。或者短头少尾，或者只有头尾，反正我们就别想轻易把故事情节看明白。但是，作者又在千里之外给我们设置貌似无关、但又非常关键的提醒，通过这些提醒，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地找到事实真相，看到事情完整的原貌。当然，因为缺少了八十回之后的许多故事情节，作者所设的许多伏笔没有了呼应，给我们对理解相关故事情节造成了无法克服的困难，只有望洋兴叹了。但在前八十回已经有呼应的情节，我们还可以判断分析出来。甚至通过前八十回的有些部分内容，我们也有可能推测人物或故事的全貌。寻找可能存在的真相，这就是读红楼梦的一个乐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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