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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96回赏析(上):庞春梅重回西门大院,彻底揭开吴月娘的真面目

《金瓶梅》第九十六回:春梅姐游旧家池馆,杨光彦作当面豺狼

出《金瓶梅》第九十六回写的是庞春梅旧地重游,重回西门大院。

从结构上看,这一节文字主要是为西门庆家事作结。西门庆家庭升沉盛衰的变迁,是全书的大纲目。到了现在,西门庆已死,妻妾死的死散的散,表示西门家已败,该写的事情都写了,应该有个收束。至于后文写吴月娘携家逃难,往济南府投奔云理守,道遇普静和尚,点化孝哥儿出家,则是全书的尾声。

庞春梅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重返西门府第的。西门庆已经死了三年,他的家在他身后三年里经历了沧桑之变。西门庆手上开起的几个铺面全部垮了台,段子铺,绒线铺,绸绒铺早就关了门;吴典恩一场敲榨,吴月娘惊恐万分,印子铺跟着停开;只剩下一个生药铺,原是他父亲西门达在世时就有的。这就使他家的经济地位一落千丈,“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

人事上的变化就更为显眼,西门庆刚死,二妾李娇儿随即拐财归院,后嫁了张二官;三妾孟玉楼不久和李衙内再接连枝,远走高飞;四妾孙雪娥盗财私逃,被官府抓获,几经辗转,沦落风尘;五妾潘金莲由王婆发卖时,赶上武松遇赦回来,被武松娶回家杀死;女儿西门大姐受尽屈辱而死;女婿陈经济与潘金莲、庞春梅鬼混,被吴月娘乱棒打出,流落在外。现在,只有吴月娘一人伴着西门庆的灵床凄惶度日了。

而此时的庞春梅已贵为守备府当家人,热宠在身。

在这一节里,作者一开始就极力渲染庞春梅的富贵气象:

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四兽朝麒麟袍儿,翠蓝十样锦百花裙,玉玎珰禁步,束着金带。坐着四人大轿,青段销金轿衣。军牢执藤棍喝道,家人伴当跟随,抬着衣匣。后边两顶家人媳妇小轿儿,紧紧跟随。

而西门大院现在则是这般景象: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春阁。

这样的装扮,这样的排场,正是守备府威势煊赫的写照,与西门庆大院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下子使颓败门庭冷落的西门府第黯然失色。

读者应该记得,当年庞春梅从西门庆家中卖出去的时候,吴月娘曾经吩咐:“叫他罄身儿出去,休要带出衣裳去了”。

吴月娘是不准备跟这个丫头再见面的,而且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会有重新聚头的一天。可是,造物主偏偏要跟人开玩笑,不情愿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吴月娘不能不正视严峻的现实。如果说,上一次清明节上坟,在永福寺与庞春梅不期而遇,吴月娘还感到尴尬难堪的话,那么,经过平安儿盗金眠柳,吴典恩设计敲榨,庞春梅周旋解围这一过程之后,吴月娘就已经完成了心理平衡的调节,由被动难堪变为主动巴结了。

吴典恩事件得到平息,吴月娘对庞春梅充满感激之情。她似乎悟出一个道理,巴结这位守备府当家人,有了周守备这个靠山,可以填补西门庆亡化、家庭失势的缺陷。玳安儿到守备府送礼回来,传达了庞春梅“要来家里走走”的意思,吴月娘大喜过望,受宠若惊,特地追问一句:“他其实说明年往咱家来?”生怕这不是真的。

此时庞春梅果然守约而至,吴月娘的欣喜之情已经占了上风。自然,欣喜之外,也还有几分羞愧;至于旧时对这个丫头所有过的愠怒和鄙视,则已抛之脑后,烟消云散。

作者对吴月娘的奉承之态作了不遗余力的描绘,穷其形而极其相。

庞春梅见到吴月娘,“插烛也似拜下去”。吴月娘则“连忙答谢相见”。说道:“向日有累姐姐费心,粗尺头,又不肯收,今又重承厚礼祭桌,感激不尽。”言谈话语之中,庞春梅往日在西门庆家中做丫头的那一段历史已一笔勾销,纯然是守备府的少奶奶了。

如意儿过来相见,庞春梅过去跟她有过仇隙,吴月娘跟她们打圆场、告诉春梅:“奶妈与了来兴儿做媳妇儿了”,尽量掠去庞春梅心头的不愉快,这也可见吴月娘的精细周到之处。接着,吴月娘把庞春梅让到明间,因为“这客位内冷”。

庞春梅指名要去“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在潘金莲的这个对头面前,庞春梅无意掩饰她对旧主子潘金莲的怀念,不怕犯了吴月娘的忌讳。

吴月娘却犯了难,园子已经破败不堪,不好意思让这位贵客看自己的笑话,固然是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怕庞春梅走进园子,搅起许多不愉快的往事。

可是,既然客人执意要去,吴月娘“强不过”,只好小心陪侍了。走进潘金莲住过的房子,吴月娘总不主动开口,庞春梅问一句答一句,过去提起潘金莲,满口“恶妇”,满腔怒火,现在只好把它们藏进心里。

庞春梅问起潘金莲用过的床哪里去了,吴月娘立刻走到跟前告诉。问起孟玉楼的那张八步床的下落,吴月娘说:“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子,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这分明是说谎。吴月娘再穷,也不至于连打发皂隶的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卖床或许是真,这决不是因为拿不出打发皂隶的几两银子。

原来这张床又触及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这床原是孟玉楼带过来的。西门庆嫁女,用它做了陪嫁。陈经济从西门庆家出离,要走了西门大姐的所有陪嫁东西。等到西门大姐被逼死,吴月娘打上门去,又把西门大姐的床帐妆奁陪嫁之物统统搬回。这些,庞春梅是清楚的。

庞春梅顺口一句“我听见大姐死了,说你老人家把床还抬来家了”,或许无意,但吴月娘有心。她当然知道庞春梅是向着陈经济的,因而对此不能不作点掩饰。说那张床只卖了八两银子,是说东西并不值钱;说卖得的银子打发了皂隶,是说她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穷得连打发皂隶的几两银子都拿不出,可以以自己之穷衬出守备府之富,也能让庞春梅开心。

园门一关,立即张乐开宴。酒席宴上,吴月娘更是曲尽奉承。请庞春梅上坐,吩咐艺女弹唱:“你把好曲儿孝顺你周奶奶一个儿”,让庞春梅听了十分舒服。

庞春梅一再要起身作辞,吴月娘苦留不放,一个劲儿地劝酒,把陪席的吴大妗子冷在一边,乃至要春梅提醒:“奶奶你也叫大妗子吃杯儿。”

作者在第八十五回写庞春梅被发卖,临行“不垂别泪”,说出“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的硬气话,就是为这一段描写作垫。

作者让庞春梅摇身一变,由丫头奴才变成主子,而且居高临下地出现在吴月娘面前,为刻画吴月娘的形象补了有力的一笔。

《金瓶梅》一书写了众多的妇女,有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丫鬟婢仆,有倚门卖笑的烟花之女,还有媒婆道姑,几乎没有一个不是丑陋不堪、俗不可耐的浊物。这跟《红楼梦》大异其趣。吴月娘自然也是一个浊物。不过,有潘金莲、王六儿这些更丑、更俗的浊物垫底,她的丑和俗显得不很突出。

在前面的回目中,作者似乎对她还有所褒奖。例如,在西门庆妇妾的争斗中,她一般处于守势,不先发制人,有时还能息事宁人,显得比较宽容。又如,西门庆死后,家人来保打她的主意,想做西门庆的继承人,她不予理睬;岱岳庙进香,遇殷天锡逞凶,她能奋力反抗;显得比较正派。

如果没有“春梅游旧家池馆”这最后一笔补描,我们对于她的丑和俗或许没有现在这样明晰的认识。

春梅旧地重游,彻底揭开吴月娘的真实面目,浊物的本质彻底暴露。

庞春梅重回西门庆家,虽然没有针对吴月娘,没有羞辱吴月娘,但是她那强大的气场和居高临下的态度,让吴月娘惶恐的不安,心中战栗。曾经吴月娘是西门大院的主母,执掌一切,没少让庞春梅受气,现在庞春梅飞上枝头变凤凰,吴月娘则落魄不堪。位置作了调换,庞春梅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吴月娘的态度则是卑微到了尘埃里,以吴月娘曾经是心高气傲,很难想象她表现出这样的低姿态,这岂非是对吴月娘最狠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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