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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纠结,我的小说

                   

我讨生活的地方,叫湘潭中环水务三水厂。老早前,叫湘潭市自来水公司三水厂。我之所以说“老早”,是这词儿满是沧桑,又那岁月离我已愈来愈远感怀逝者如斯。那年,自来水公司卖给了中环水务,成了现在的名儿。

三水厂地处湘潭板塘。

如今的板塘,高楼林立,茶楼、酒馆、KTV、洗脚楼,鳞次栉比,端的是歌舞升平,好一派繁荣景象。老早前的板塘,没有这么多商家,也远没这么多光鲜的高楼但,也的确曾经繁荣过。只是那时的繁荣,是另一种繁荣。

那时,板塘是湘潭重要的工业区,有许多国营企业。每家国营企业,都红红火火。其中,湘潭纺织印染厂,湘潭玻璃厂,湖南轻工机械厂,是大型企业,更是牛气得叫湘潭人啧啧称羡。在这几家企业工作的员工,一个个也很是牛逼,走路也较在别的企业工作的人,有更多的精气神。三家中,又数湘潭纺织印染厂规模最大,有万多员工,厂区和家属区连成很大一片。片内,道路纵横,楼舍林立,俨然一座小城

妻在湘潭纺织印染厂工作。

妻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她们四姐妹以及她们的母亲,都和她一样,在湘潭纺织印染厂工作。我没见过岳父。他在我和我妻子恋爱前就死了。妻的娘家在纺织厂的宿舍房子用现在的目光看,有些逼仄,也很不规范,三间房一厨一卫,其中一间房兼做了客厅。左右邻居,居住条件都差不多。这种居住条件,在当时,已是算不错的了。

邻居全是纺织厂同事,或者家属。有纺织厂的中层干部,有普通工人,有技术人员。他们之间,因为“大锅饭”的原故,收入都差不多。抑或正因为都差不多,便无论什么身份,均没有比上不足的遗憾,也没有比下有余的骄傲。也就远没有阶级、甚至阶层的差异。彼此之间,在既无俯视,也无仰视中,坦诚地交往。于是,彼此间再熟悉不过。谁是什么脾气,谁家乡下亲戚多,谁患有什么病,大家都能说出个一二三。谁家吃好菜,大家都可以去夹一筷子;谁家有瓜子、花生、水果之类,大都会拿出来,供大家共享。没事时,邻居们坐在一起,东南西北瞎扯,或者,在一起打意思不大的麻将。

我回忆着,与现在的邻里关系相比,那时候的邻里,在几乎没有的竞争中,在微乎其微的差异中,形同兄弟姐妹。彼此间不用设防,每个人都能将真诚的一面展示出来。于是,在无所求的真诚和友善中,大家都觉得满是温馨。我现在居住的小区,也算现代了,但邻里之间,颇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便是相逢一笑,也笑得苍白和勉强,其原因,是我们彼此缺乏信用的基础

不用说,邻里间真诚和友善的前提,是因为他们在同一个企业,并且企业欣欣向荣,员工与员工的收入差异,相差无几更重要的是,这个企业给了员工们归属感:生老病死,企业全包,什么都不用忧虑了,极自然,人的进一步需求,就是人际关系的和谐。

后来,妻当然嫁给我了。水厂的居住条件,远比湘潭纺织印染厂强。结婚证一办,就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那种房子,虽然只有六十平米,在当时,足以叫其他单位羡慕了。

我们住在了三水厂。

我们三水厂,凭着一个“水”字,比湘潭纺织印染厂,比湘潭玻璃厂,比轻工机械厂,更要牛逼。所谓“水衙门”“水老虎”,市民发明这两个词儿,在反感特权中,有恨得牙痒痒的意思,却也在无奈中,包了许多仰慕。因此,老早前的那时候,我们水厂的员工,从灵魂深处溢出的那种骄傲,还真能叫人羡慕八辈子。

那时,我们厂只有七八十个人,却有自己的篮球队、相棋队,有我们自己的图书室、澡堂、食堂、幼儿园、桔园院子里,绿树成荫,绿篱修剪得中规中矩,数不清的鸟儿,在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角落,你唱我和,各色花儿,你尚未谢我待放,四季都可以闻到醉人花香。

我们的篮球队,在大小企业林立的板塘,居然能达到中等偏上水平,我们的相棋队,与当时最厉害的湘潭玻璃厂搞过一次对抗赛,一次擂台赛对抗赛打成了平手,擂台赛也打得他们只剩下了擂主。每年的春节晚会,自娱自乐中,像模像样。至今,那些晚会的袅袅余音,还时不时在我脑子里响起,叫我生出许多留连和怅惘

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福利和收入,能让人垂涎三尺。逢年过节,肉、鱼、鸡、米、油、水果、腊货,全有发。我常和同事开玩笑,说:“公司考虑不周。考虑得周到,也该发葱,发蒜,发盐,发味精。我们就不用出门再去采买了。”那时候,我们年年涨工资。毫不夸张地说,我们一个普通员工的工资,绝不会比一个科级公务员的工资低,于是,我们的骄傲,也就不会比一个科级公务员少

                  

那时候,我们这些国企员工,备感温馨,还真如桃花源的居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然而,于彼时,国际大势,已是我们的国家,远远地落后于先进国家,再不改革,计划经济的弊端,将使我们的人民,在低水平的温饱线上徘徊,在人与人收入的确差距不大的自得其乐中,更加麻痹,更加缺乏奋斗的精神,我们的国家和先进国家的差距,有可能进一步拉大。因于是,国家和民族很可能将在冷水煮青蛙中万劫不复。

许许多多愿意思考的人,都看到了国家前程的堪忧,都在心底呼唤着改革。这些愿意思考的人中,就有一个我。因为中国除了改革,已无路可走。

高层顺应着时势,国家真的开始改革了。首先只是喊喊,渐渐地,动了真格。动了真格的改革,一方面,私营企业,合资企业,股份企业,如雨后春笋,成批成批冒出来,并且,迅速地发展壮大,很快地成燎原之势。另一方面,国营企业则一批批地倒下去。板塘那些曾经牛气了几十年的国营企业,或倒闭,或卖给了私营业主,或如我们自来水公司,被投资公司鲸吞了,变成了湘潭中环水务。真所谓“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我甚至无法在板塘再找到国营企业的影子了。

我丝毫也不关心企业是国营还是私营,是合资,还是独资,因为只要他们在这块国土上,就是中国的企业。我也不太关心企业的生生死死。企业的生生死死,就如所有生命的生生死死,再平常不过。但是,我的确或目睹或耳闻了许多国营企业在转制,在破产过程中,员工太多的失落和苦难,也的确目睹或耳闻了在这个过程中,不少原来企业的负责人或者相关人员,太多的卑鄙无耻,他们或明或暗或蚕食或鲸吞着国有资产,而这一切,竟然是打着改革的旗号下进行,好似他们的行为,都是如此地正当,因此,他们也就如此自然、轻松,甚至在这自然和轻松中,做了时代的先锋。

我无意去探测在改革进程中,某些方式方法是否合理,甚至是否合法,因为那不是我的地位需要探测的,也不是我的智慧所能探测的。但是,那些国企员工的失落和苦难却揪着我的心,那些硕鼠的行为,时不时叫我咬牙切齿。

而企业一经改革,虽然厂房还是那些厂房,设备还是那些设备,企业的精神却几近彻底地改变了。譬如说曾经牛气冲天的我们自来水公司,企业改换旗号后,我们水厂曾经的图书室、澡堂、幼儿园已没了影子,桔园已野草丛生,桔树大都死去,篮球队,相棋队,过年过节的那些福利,每逢春节必有的晚会,早已成了遥远的记忆。毫不夸张地说,曾经有过的以水厂为家的精神,荡然无存了。我们的经理,更是在转制后的一次大会上公然说:“谁说国营企业是家?你家里的东西,你想拿就拿,国营企业的东西,你拿拿试试。”而这个经理,转制前已经是经理了。刚转制,便忘记了他也曾经是国企的员工。忘记了他之所以成为经理,是国营企业的机制,造就的他。他已在号召着员工,摒弃将企业当作家的精神了。 

我知道,那些东西是国营企业的文化,既然不是国营企业了,那个文化也当然得弃之如敝履。

的确,国家非改革不可。可是,当那些文化就这样无踪无影,当那种可谓桃花源才有的人与人的和睦,不再呈现,当改革中,某些胆大妄为的人,肆无忌惮地巧取豪夺,我的心有着不可明状的悲哀,时不时,还会喷发出难以抑制的愤怒。我当然得写一部小说,纪念曾经的美好,当然得写出普通工人在这场改革中的失落,为他们而呐喊,于是,我写了长篇小说《苦楝树》。

《苦楝树》的主人公吴满的原型,就在我们水厂。只是这个原型的脸上没有麻子。他甚至长得有几分俊气。他像吴满一样,兢兢业业地工作,他的电工水平,在我们自来水公司首屈一指。他和吴满一样,无论是谁,只要向他请教,都会毫无保留地诲人不倦。可以说,我们水厂的设备,只要是电器方面的问题,没有他解决不了的。因此,他也像吴满一样,得到了无论领导、还是同事发自内心深处的尊重。因为,任何领导都知道,要提拔一个中层干部,随手一抓,可以一大把,但要再找一个像他一样的技术尖子,在我们自来水,却没有办法找到了。他也像吴满一样,第一波改革来临时,当经理加四级工资,中层干部加三级工资,他和许许多多技术好与不好的员工一道,加两级工资。这波改革,带给我的信号,是权越大,工资越高,技术不技术,狗屁不值了。这种唯权、唯上的改革,造成了人人都想当官的局面,造成了无人有心学技术的后果。我当时觉得,这种改革,变味了,走样了。改革的第二波,即我们公司卖给中环水务那年,这个原型恰恰五十岁,于是,在四零五零的政策下,他内退了。极自然,他也和吴满一样,凭着他的技术,很快地在一家私企找到了工作,他理所当然地成了那家私企的宝贝。因此,他在那家私企的工资,甚至有在我们水厂时的三倍工资高。

小说中说,因为自然而然的原因,那家国企里,技术最好的,被人称为“哥”,如吴满,被人称为“满哥”,次一等的,在姓氏前加一个“老”字,再次一等,则将他的姓氏和他的工种,连在一起称呼,再次一等,则被人在姓氏前加个“小”字,最未等,则叫他的诨名。我们水厂还是国企时,并没有小说中的“哥”“老”“工”“小”。但是,我感觉到了这种氛围的无处不在。技术工人中,谁的技术好,无论领导,无论员工,都将给他更多的尊重。技术末流的,没人能看得起他。为了写出这种氛围,我设计了这种“哥”“老”“工”“小”,将那个氛围抽象了出来。

在我们厂围墙外,有一棵苦楝树。那天,那棵苦楝树死了。我问我们厂一个绿化工,前段时间,这棵树还好好的,为什么就死了。他告诉我,苦楝树是一种速生乔木,寿命只有四十年左右。我算着许多国企寿命,居然和苦楝树如此巧合。因此,我将小说取名《苦楝树》。我赋予小说中苦楝树与这家国企、与这家国企中员工几近相同的命运---他们都有一个“苦”字

《苦楝树》在《当代》2005年二期头条发表后,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好评,北京大学甚至将这部作品,列为向全国读者推荐的七大长篇小说之一。

                         

改革后,我妻子和她的三个姐妹,无一例外地失业了。我的小姨妹,由于失业,染上了毒瘾,最后,死在了毒品上。我的大姨妹,失业后,在一家茶楼,找到了筛茶倒水的职业。这职业,使她每个月有八百块收入,同时,政府仁德,给了她每月二百八十元的低保金。只是她不到一万三千元的年收入中,每年必须向国家缴纳七千余块养老金保险。大约最幸福的当数姨姐,千难万难缴了几年养老保险金后,于两年前,光荣退休,有了生活保障。我妻子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家做着全职老婆,在我每年替她缴足养老金中,等待着幸福的退休年龄---五十岁。她们的母亲,抑或是不愿意看到企业被卖,在纺织厂被卖前,患病死了。

我认识的许多曾经是湘潭纺织印染厂,湘潭玻璃厂,湖南轻工机械厂,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曾经的国企的员工,失业了后,或者开摩的送客,或者离乡别祖,去他乡打工,或者摆夜宵,或者凭着色相,做人家情人,或者索性卖淫,还有许许多多或者的或者。当然,他们中也有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凭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人脉,混出了人模人样的强者,做了时代的新贵。

而我们湘潭市自来水公司三水厂,成了湘潭中环水务三水厂后,员工工资上涨的速度,不但低于国家平均工资增长的速度,甚至低于物价增长的速度,十来年过去,我们已经不及湘潭市的平均工资了。毫不夸张地说,我们这些国企余孽,曾经有过的那份骄傲,已荡然无存。值得欣慰的是,据道听途说,新任经理表态,在他的任内,让大家的工资有较大幅度的增长。

我的心底,希望着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都活得有尊严,都活得幸福,至少得活在希望之中;我希望着这场改革,在带来国家和民族的辉煌前途的同时,也让每一个生命的个体,享受着改革的成果,得到国家的安慰。但,我又知道,任何改革,都势必会对利益分配进行调整,也就势必有获利者和失利者。于是,我在纠结中,思考着,如我,如我妻子和她的姐妹,如我周围许许多多的工人,组成的失利大军,怎样才能维护上天和法律赋予的权利,不至于真像牛马,任人驱使和宰割。

恰恰这时,我听到了一则故事,在我们湘潭,有一家叫湘钢梅塞尔的公司,先是国营的,后来和德国人合资了。合资后,资方的的确确有些乱来。那些工人了不得,没去找上面吵和闹,而是在市总工会和湘钢工会支持下,成立了自己的工会。那工会,还真像回事儿,还真切切实实地为工人的利益和资方进行着斗争。他们成功了。因此,他们的工资不低,他们的福利不坏。

我眼前一亮,确信只有成立属于工人们自己的工会,才能维护工人们的权益。于是,我采访了湘钢梅塞尔的工会主席,听他讲了大量的成立工会时的故事。那些故事,告诉我,要成立一个这样的工会,几乎是一步一个难。而更艰难的,则是以后的维权。这位工会主席的故事,成为了《工厂工会》的主线。   为了使小说写得更像个样子,我采访了几家原是国企,后来卖给了私人老板的企业的许多员工。他们告诉我,企业转制后,资方将原来的四班三运转,改为了三班两运转。我采访的人中,没几个人不是满肚子苦水,没几个人不忆甜思苦。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去告状?他们说,告了,没用。这使我更觉得于非国有企业的工人们,只有成立工会的路,才是他们应走的路。

小说原名《太阳河上太阳桥》。那座桥,是我去湘潭县花石镇,看到了一座破败的汉时桥。那桥,已是野草萋萋。我望着那桥,忽然觉得,我的小说中,也该有一座桥。我给小说中的这座桥取名为太阳桥,将桥下的小河取名太阳河。小说中的太阳桥,也是汉时所建。

我希望工会像一座桥,这头是工人,那头是资方。希望这座桥化解着工人和资方的矛盾:不但维护着工人的权益,也做着友谊的使者。我相信,工会是工厂和谐的前提。而和谐,是工厂能发展壮大的必要基础。如能这样,工会这座桥,就将成为一道美丽的彩虹。

后来,这部长篇小说,被《当代》(长篇小说选刊)头条发表在20095期上。发表之前,编辑老师打电话给我,说:“不如改名叫《工厂工会》。”我觉得有理,就改了名儿。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曾经国企的辉煌,以及那些国企破产转制后,国企员工们的失落和苦难,都渐渐地离这些注定的失利者中的大多数远去。这几年,我也的确看到了,我那些曾经失落的朋友中的大多数,如今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他们在政府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下,已经走过了人生的低谷,已经将曾经在国企中的主人地位,以及失落时的苦难,都当作包袱放下了,他们看到了曙光,他们又重新挺直了腰板,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明天,将和我们的共和国一样,比今天更好。

他们走出来了,我的创作也得从中走出来。我想,我将来的创作,该将目光投向更大的底层,因为在更大的底层中,有着这种或者那种苦难和失落,因为底层,需要国家给予他们更多的尊重。我的能力和智慧,除了让自己的心和底层大众的心一起跳动,再也做不到什么了。那么,我就做我能做到的,让我的心和他们的心永远一起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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