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太会普通话，出外讲课老是操一口秦腔。在北方倒无所谓，有几次去南方讲课，下面的同志反映听不太明白。其实我讲的秦腔，并不是关中方言，而只是一些字在声调上和普通话不同，例如普通话发阴平（一声调）的，陕西话都念轻声，普通话发上声（三声调）的，陕西话发去声，普通话发去声（四声调）的，陕西话发阴平。假如我真正用关中方言讲课，慢说南方人听不懂，恐怕一些北方人，甚至包括现在一些关中的年轻人也可能听不懂。长期以来，人们总以为关中方言生冷硬噌，难登大雅之堂，甚至耻笑一些老农说的关中方言太土气。而实际上，关中话在古代很长一段时间，是中国的官话，即标准的“普通话”。自3000多年前的西周建都于酆镐（宗周，今陕西西安西）开始，关中方言就被称为“雅言”（《诗谱》载：“商王不风不雅，而雅者放自周”）。《论语》记载孔子教子时说：“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论语骈枝·释雅言》曰：“夫子诵诗、读书、执礼必正言其音。”可见早在周朝时，关中方言已经作为雅言而成为国家标准语言，其推广已远及山东等地。秦统一全国后，关中方言对全国的影响非常大。汉朝建都长安后，广袤的疆域和众多的民族使关中方言的影响更为普遍。讫止汉代，出身陇右的李唐家族将关中方言定为官话，上至皇帝、妃子、大臣，下到黎民百姓、国外使节一律说陕西话。即使现在，关中方言的使用也十分广泛。关中方言分为东府话和西府话两个分支，前者包括西安、铜川、咸阳、渭南和商洛、延安的一部分以及山西运城、临汾及河南灵宝一带；后者包括宝鸡和甘肃的天水、庆阳、平凉及宁夏的西海固地区，甚至波及新疆的南疆。
作为“官话”的关中方言在当时是作为雅言被广泛用于文学作品中的。《诗经·陈风·月出》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嫽)兮”，给《诗经》作注的汉代学者毛亨说：“僚，好貌”，《辞海》对僚也作如此解释。这个僚，就是关中方言中的“嫽”，陕西方言一般不说“好得很”，而是说“嫽的太”“嫽扎咧”，如需强调程度，则谓之“ 嫽滴太太”。还有，《礼记》记载“ 孔子曰：拜而后稽颡”，这里的“颡”，指额头，在关中方言中读sa（二声），引申为头。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说，父母丧礼上磕头时，额头必须着地。另，关中东府方言里，一些地方将头叫“脑”（音“挠”），也是承自古语：汉《淮南子·俶真》：“云台之高，堕者折脊碎脑，而蚊虻适足以翱翔”，是说人要是从高耸入云的高台上摔下来，会使脊骨折断，头颅破裂，可是蚊虻却能在那里翱翔”。到了汉代，关中方言使用更为普遍，《史记》中就有多处使用到关中方言：《信灵君窃符救赵》中有“魏公子瓤信陵君曰”一句，这里的“瓤”就是关中话“瓤人”的“瓤”，指取笑、讥笑别人的意思；《鸿门宴》中“项王曰:‘赐之彘肩” ，意思是赏给樊哙一只猪肘子，关中西府方言中将“猪”读作“只”，其实就是“彘”（zhi），是猪的古语。前几天《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有“胤续”一道考题，这个“胤”字是古语雅言，是繁殖、繁衍的意思，至今仍然在关中方言中保存着。如“那里原来只有一棵，现在越胤越多，成了一大片”。至今关中农村常说的一些话，我们以为很土，其实是非常文雅的，例如“瞀乱”（mu luan），表示不舒服、不适、思绪烦乱；“叵烦”（po fan）指不耐烦，纠结。《说文》：“叵，不可也。”（《正字通》：“叵耐，不可耐也）；“避事”（bi shi）,是请你走开，不要参与这件事，绝非骂人之意；还有倭也（wo ye），指漂亮，娇美。如：“你看伢小伙娶的媳妇多倭也!”或者表示事情办停当，令人满意。如：“那人心细，活做的倭也，没啥弹嫌的”! 。宋《广韵》注：“倭，顺貌”，即指“平顺的样子”。此外还有很多，因篇幅所限，此处不赘。
至于《诗经》《唐诗》等对音韵要求严格的诗词，只有用古代的官话即关中方言来读，才算是标准读音，才能读通、读顺，读出韵味。 例如：“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翁》）、“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高适《燕歌行》）、“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尤疑照颜色。水深破浪阔，天使蛟龙得。” （杜甫《梦李白》），前两首中的“色”如果按普通话发“se”音，没法押韵，按关中话发sěi音，才能和关中话“黑”押韵。后一首中的测，黑，色，得，都必须按关中方言，“测”读cei，“黑”读hei,“色”读sei，“得”读dei，全诗才能押韵。李白的《古风》：“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着，冠盖何辉赫。”其中的陌、宅、赫须按关中方言分别读作bei、zei、hei，才能押韵。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中的斜必须按关中方言读作xia才能押韵。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王维《春中田园作》）中的“白、脉”若用普通话来读，不能与末句的“客”字押韵。但用关中话分别读作“béi”“měi”就可与客“kěi”押韵了。其实不光是读音，唐诗中也使用了不少关中方言，如王维《宋进马哀词》：“忽思瘗兮城南，心瞀乱兮重昏”，这里的“瞀乱”就是关中人的口语，其意已如前述，是一个非常文雅的词汇，文选·宋玉《九辩》中就有“忼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张铣注：“瞀，昏也。”。晚唐诗人杜牧著名的《阿房宫赋》中将秦朝在咸阳至西安修建的庞大宫殿群叫“阿房宫”就是引用了关中方言。阿房宫还没有修建完工，连名字都没有起好，就被起义军一把火烧掉了。由于没有名字，当地人就指着方位说那里那个宫殿。陕西东府方言把那里叫做“乌达”，而咸阳一带叫“乌傍”，有人考证，阿房宫早期的发音是“wo pang gong”，就是“乌傍宫”的转音，否则，阿房宫一名无法解释。没有官方正式起的名字，阿房宫（乌傍宫）就被沿用了下来，杜牧也只好使用这个名字了。
不倦斋主 201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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