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唯真理论的平面的一神教

（《文明的立场与高度》第二稿节选）

胡列清

实体观的西方文明之宗教，必然会是唯真理论的平面的一神教，必然会要设定一个唯一的绝对实体，即“完美者”或者“全能者”，作为“神”。西方的基督教就正是这样的实体观宗教的典型代表，设定有一个唯一的、无所不能的上帝，实际上是以此作为以“符合度”来衡量的“求真”之路上的最后标杆，即“最真者”。其它神则都还含有虚假的成分，因而都属于不完美和邪恶。对此，许烺光曾有一个总结性的说法：“一神教确定只有一个上帝是善者，所有其它的神都被认定为虚假的因而也是邪恶的。神的追随者们不仅拒绝与虚假的或邪恶的神相妥协，而且必须清除这种虚假和邪恶，并消灭之。”[1]

在基督徒看来，世界最先即有万能的上帝，以及混沌无序的各种“质料”；上帝因不喜欢世界的无序，于是就给世界安排了秩序，也就创造出了一个人间世界；但世间万物都有缺陷，都不完美，即所谓原罪；众生需要通过信仰上帝而得到救赎，并将接受上帝的审判；灵魂虽将永生，但将依据是否信仰上帝以及是否作恶而被分别归入到上天堂或者下地狱；众生虽然可以成为基督徒，但谁也不可能成为基督；即便是耶稣，也只是由上帝派来人间的，而不是自我修养成就的，只是因为他是上帝的独子。基督教的这一系列说法，诸如创世说、原罪说、末世说、拯救说、审判说、报应说等等，都是典型的实体观思维模式的具体表现。

在实体观看来，实体本身的存在是既定的，世间万象只是实体的不同组合样式，因而最初一定即有上帝和各种“质料”；世间万象则是上帝制作出来的，只不过是改变了实体的组合样式，也就赋予了秩序；世间万物都各有局限性，都有缺陷，都不具有完美的结构；实体的自性是既定的，不可更改，因而人的本性也无法更改；唯一能改变的只是人所处身的关系，如是否信仰上帝；但关系永远是外在的，因而人的本性不可能通过自发的修养来更改，而只能借助外力来对其外在表现进行规范；这种基于外力的规范，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对万物进行了不同的归类，即上天堂或者下地狱。可见，这些都是实体观的典型的“量演算”的思维模式。

对于西方宗教的这种实体性、外在性和他律性，牟宗三有着非常深刻的洞见。他曾在多处予以指出，并将其与印中两家进行了对比。如：

针对西方宗教的实体性，他说：“‘妙万物而为言’这个神，是从运用之妙来了解。……这跟西方人了解的‘神’根本不同，西方人了解的神一定是personal God，不是通过function来了解，是通过entity来了解，function跟entity是相对的两个词。所以中西方的头脑、想法不一样。entity是一个实体（实物）。什么是entity？persional God就是个entity，不过这个entity是transcendent entity。entity在英文是很广泛的使用，等于中国人说的‘物’，它通过‘东西’的观念来了解。function不是个东西。”[2]

针对西方宗教的外在性和他律性，他在《中国文化大动脉中的终极关心问题》[3]一文中说：“基督教认为人只是一种具有‘原罪’的存在，生命中没有一个可以‘完美’的内在根据。所以，人不能自我完美，必须在对基督的信仰中依赖基督的救赎，死后经过最后的审判灵魂升入天国与那位人格神（personal God）同在乃得完美。因为，那位人格神，不仅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而且是普遍的爱，绝对的善，纯全的完美。除了它之外，既无真实的爱，也无真实的善，自然也无真实的完美。……佛教肯定众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依之而‘自力’修行成佛。这与道家经由自力修行而成‘真人’、‘至人’，儒家根据自力‘践仁’便‘人人皆可为尧舜’的成圣成贤方式完全是不谋而合的。……从基督教来说，耶稣是经由上帝差遣下来的，不是他那个‘人’经由‘修养’而成的。他是‘神而人’(God-Man)不是‘人而神’(Man-God)。所以，依基督教义，只能说人人皆可经由信仰而成为一个基督‘徒’，不能说人人皆可经由自己的修养而成为基督。就在这地方基督教与儒、释、道三教便格格不入。它根本开不出儒、释、道三教所必肯定的主体实践之门。主体之门不开，人道倒悬于神道，所以它与东方文化精神始终不能相契合。……在这里，我们可以借用佛家的名词来说，能开出主体之门，自我完美，无待他求，便是‘自力教’，开不出主体之门必须依‘他’而完美，便是‘他力教’。我们成就自己的完美人格为什么一定需要一个‘他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