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人恋情诗的道韵
(一)“葛洪还有妇,王母亦有夫”
唐代方外可以恋爱,可以娶妻生子,而在道书中又一再杜撰各级神
仙嫁娶婚恋之美事。嵩山女冠追求一任姓书生,就曾主动留诗案上:
葛洪还有妇,王母亦有夫。
神仙尽灵匹,君意合何如?
葛洪,字稚川,号抱朴子,是晋代著名的道教学者,著有《抱朴子内篇》
二十卷、《抱朴子外编》五十卷、《抱朴子别旨》一篇。葛洪的族祖葛
玄,为东吴士族,修道“成仙”,时号“葛仙公”。祖孙所创一派道教,
后人称为葛氏道或金丹派。据梁人陶弘景《真灵位业图》记载的神仙谱
系,葛洪属第四级太清太上老君右座翼仙,与洪崖、徐福、左慈等并列,
所以大小也算一位仙班首领,只是嵩山女冠诗将他与王母并举,地位就
抬得过高了。“葛洪还有妇”,据《晋书·葛洪传》,是有一位妻子。
《晋书》本传载:(洪)后师事南海太守上党鲍(太)玄,(太)玄亦
内学,逆占将来,见洪,深重之,以女妻洪。
可知葛洪有一位鲍姓妻子,乃南海太守鲍靓(字太玄)的女儿。只是那
时他尚未“尸解得仙”。
至于“王母亦有夫”,这是众所周知的,那就是东王公。王母,又
称西王母,所以道教就杜撰了一个“东王公”来给她做配偶。最早记载
这事的是传为东方朔所著的《神异经》。《神异经·中荒经》云:
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
削,下有石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
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
王母岁登翼,上之东王公也。故其柱铭曰:“昆仑铜柱,其高入天;
员周如削,肤体美焉。”其鸟铭曰:“有鸟希有,碌赤煌煌;不鸣不食,
东覆东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东,登之自通;阴阳相须,唯会
益工。”
虽说是“阴阳相须”,看来西王母还是主动求爱的。非常有趣,中国封
建夫权中心制的性爱观,在神仙中也竟不例外,总是女先求男。鲁迅在
《新“唐·吉诃德”们》中说:“西班牙讲恋爱,就天天到女人窗下去
唱歌”,“然而我们中国的文人学士”,“总说女人先来引诱他”[1]。这
是封建制确立以后文人学子的伦理思想和性爱观念的反映,大概从宋玉
的“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臣至今未之许也”就开始了。道书的杜撰者,
不论是上引嵩山女冠或西王母,总是她们先来引诱书生或男仙的。
唐代一位典型的“先儒后道”、中了进士以后才隐居的道士施肩吾,
写了不少恋情诗。其最著者如《杂古词五首》,描写了一个女子从追求、
欢爱到被遗弃的悲哀,“摇荡木兰舟,双凫不成浴”;“欲试一寸心,
待逢三尺水”;“不如山栀子,却解结同心”。悲极,怨极!最后描写
女子对爱情的绝望:
红颜感暮化,白日同流水。
思君若孤灯,一夜一心死。
末联有同于李义山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
如果说这还是道士施肩吾代笔体的“闺怨型”恋诗,看不出什么道韵的
话,那么施在元和十五年(820)中进士后写的《及第后夜访月仙子》,
就是一曲充满仙道情韵的浪漫艳曲了。诗云:
自喜寻幽夜,新当及第年。
还将天上桂,来访月中仙。
所谓“将桂”、“访仙”,分明是“春风得意”后的幽夜寻妓之作。
中唐以后,“仙”、“真”、“仙女”的含义往往有隐指女冠或妓女的。
“将桂”即“折桂”,谓登科及第。《晋书·卻诜传》载:诜举贤良对策
第一,自云“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故《避暑录话》卷四云:
“世以登科为折桂,此谓卻诜对策,自谓桂林一枝也。自唐以来用之。”
三、四两句化用此典故,以“天上桂”对“月中仙”,就使得一首浪漫
的文人艳诗,蒙上了一层道韵的轻纱。这样写比起赤裸裸地直说及第后
即夜访平康北里,自然要含蓄蕴藉得多。这种以“仙”以“真”,以“仙
女”、“仙人”去喻比贵主、女冠、歌女、妓人,甚而小家碧玉、良家
女子,就使得中唐以后文人恋情诗中充满着一种仙道的韵味。
施肩吾在归隐洪州西山后,写了一篇《嵩岳嫁女记》传奇(见《虞
初志》卷三),叙述上清神女嫁玉京仙郎,众仙咏歌的故事。施肩吾虽
然脱离尘俗,成了道士,却把人间男女婚嫁之事移给了神女、仙郎;环
境也从凡俗移上了嵩岳,参加者也不是世上的亲朋好友,而是西王母、
穆天子、汉武帝、唐明皇、丁令威、叶静能等上界仙人,而且写得很有
人情味。《全唐诗》卷八百六十二以“嵩岳诸仙”作《嫁女诗》为题,
收录《嵩岳嫁女记》传奇中全部十四首诗。由于传奇文字较长,故仅录
《全唐诗》中《嫁女诗》小序,以见神仙婚嫁情况:
元和中,洛阳田王璆、邓韶,博学有文。中秋,出建春门望月,遇
二书生,邀至其庄,池馆台榭,率陈设盘筵,若有待者。诘之,云:“今
夕上清神女嫁玉京仙郎,群仙会于兹岳,将藉君礼导升降耳。”言讫,
花烛满空,有云母双车,偕群仙下。帏中坐者为西王母,相者为刘纲,
侍者为茅盈,弹筝击筑者麻姑、谢自然。二书生:卫符卿、李八百也。
顷之,汉武帝、唐明皇至;未顷,穆天子至,各为歌相劝酬。汉帝又召
丁令威歌,子晋吹笙和之。王母亦召叶静能歌明皇时事。于是黄龙持杯,
于车前再拜,祝仙郎神女。刘纲、茅盈与巢父各有催妆诗。至女引仙郎
与神女入帐。璆韶奉命相礼。礼毕,符卿、八百引之辞王母,各赐延寿
酒一杯,曰:“可增人间半甲子。”送出庄门四、五步,失所在,惟嵩
岳嵯峨倚天,得樵径归,已岁余矣。于是二人弃家入少室山学道,不知
所终。
奇怪的是,在神女嫁仙郎的礼仪中,自西王母、穆天子,一直到仙人丁
令威、道士叶静能等,所歌皆充满一种伤时感旧的情怀,而不是人间婚
庆喜事的欢乐。如西王母对穆天子道:
瑶池一别后,陵谷几迁移,向来观洛阳东城,已坵墟矣,定鼎门
西路,忽焉复新,市朝云改,名利如旧,可以悲叹耳。
于是歌曰:
劝君酒,为君悲且吟:
自从频见朝市改,无复瑶池宴乐心。
穆王歌曰:
奉君酒,休叹市朝非。
早知无复瑶池宴,悔驾骅骝草草归。
从西王母和穆天子的对歌中,我们感受到一种时光流逝的悲哀,一种山
河依旧、人事全非的失落。神仙的这种悲哀和失落,正是作为道士诗人
的施肩吾的悲哀和失落。于此亦可见:即便是看破尘俗,由彻悟而自觉
旧道,也还是无法脱去俗情——理念的看破尘俗终不能战胜情感上的恋
旧情结。下面我们进一步来看看施肩吾是如何借仙人丁令威和道士叶静
能,歌咏明皇贵妃事以抒发故君之思的。丁令威歌曰:
月照骊山露泣花,似悲先帝早升遐。
至今犹有长生鹿,晓绕温泉望翠华。
叶静能歌曰:
幽蓟烟尘别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全无仗,大驾苍黄发六龙。
妆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
荆榛一闭朝元路,唯有悲风吹晚松。
丁令威、叶静能歌罢,施肩吾接着写道:
帝(按指明皇)凄惨良久,诸仙亦惨然。
这种借神仙方外的形式以反映现实的或历史的内容,从而抒发诗人内心
的情愫,也是使中晚唐文人恋情诗充满道韵的又一个重要原因。所以钟
瑞先评曰:“群仙夜集,行酒悲歌,读之使人生缥缈之思[3]。”这种“缥
缈之思”正是通过神仙方外的婚恋对现实的折射,给读者的心理空间蒙
上一层“朦胧之致”。“道韵”正是来自这种“缥缈之思”和“朦胧之
致”。
(二)仙事道象的摄入及其意化和情化
诗歌意象是经过诗人主观色彩的加工,渗入诗人美学理想和审美情
趣的物象,或者说是“意(情)化了的物象”。因此,诗歌意象摄入什
么事物,是诗歌风韵、情韵的重要标志。唐人不少恋情诗摄入仙道形象
(事象和物象),再经抒情主体加以意化和情化,就使得诗歌的意境蕴
蓄着一层仙道的情韵。
晚唐杰出诗人李商隐的《无题》诗及其他恋情诗,报喜用神天仙道
及世外传谈的物(事)象。据粗略统计,《玉溪生诗集》约摄入仙道事
象九百个左右。诸如轩辕黄帝,羲和日御;帝阍守天,十二云梯;北极
五星,勾陈微徵;上元飞琼,仙娥素女;鄂君袖被,云中月姊;昆仑赤
城,蓬莱三山;青雀西飞,石桥东连;王母下凡,方朔觑环;阆苑附鹤,
女床栖鸾;麻姑搔背,徐福得仙;偷桃窃药,城中锁蟾;常娥奔月,仙
人采芝;萧史引凤,弄玉飞升;紫姑神去,青鸟使来,萼绿华来,杜兰
香去;仙人掌冷,玉女窗虚;楚宫云雨,阊阖西风;紫云赤城,绛河仙
圃;素女悲瑟,秦娥弄箫;一春梦雨,尽日灵风;沧海珠泪,蓝田玉烟;
庄生梦蝶,望帝托鹃??几乎用尽道藏故事,摄取全部神天仙道的形象。
这些神天仙道、世外传谈的本身,通过道书的传播,已经深深印入人们
的心中,一代代的流传,一代代的积淀,在唐人的文化心理上便蕴积起
一种特定的情韵义,一种令人企羡而又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即的道韵。
而这些神天仙道的情事经过诗人摄入诗中,加以意化、情化,便成了特
具仙道情韵的意象。因此,在读者欣赏时的形象再创造中,那种迷离窈
冥的境象便油然而生,那种缥缈之思、朦胧之致便飒然而至。鲁迅先生
说:“中国根抵全在道教”,“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2]。
仿此,我们似乎也可以说:从道事、道韵上去分析、体味唐人的某些恋
情诗,对那些歧义较多、聚讼较繁的恋诗,就有可能译。像李义山的《月
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
诗仅二十八字,却摄入东方朔、嫦娥、彩蟾、玉楼、水晶宫和昆仑十二
城六个神仙方外的物象,使得这首恋情诗充满着一种特定的道韵。东方
朔三次偷食王母碧桃,一般取象即以“偷桃”寓比“偷香窃玉”、男女
欢会,而人神恋爱那种似假似真、暖昧朦胧的情韵也显得特别幽渺,非
一般训诂所能义释。“窃药”摄取的是嫦娥奔月的情事,以比入道求仙,
自是女冠无疑。只这一句取象,就含蓄地说明恋情和入道两者很难得兼。
二句则回答为何“难兼”,是因为“十二城中锁彩蟾”。“彩蟾”照应
“窃药”,可见用以比喻女冠之常娥被锁在“十二城中”,是“难兼”
的主要原因。《集仙录》载:“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阆风之苑,有城千里,
玉楼十二。”这分明又是借指道观。其苍茫绵缈有令人可望而不可即之
感。一个“锁”字写出了楼高院冷和女冠因宫规戒律的束缚而丧失爱情
的自由。本来应同华阳三姐妹一起在月下赏月的吧!寄寓了诗人深切的
怀恋之情。但是,诗人到了道观门外,只能翘首遥望,宫门紧闭,宫禁
森严,“玉楼”仍为水晶帘所隔,《无题》所谓“倾城消息隔重帘”也。
水晶宫为仙人所居,帘幕隔绝,可望而不可入。
像这样一首诗,我们从诗人摄取的六个神天仙道的事象去解读,第
一个发现便是,李义山确实同女道士有过恋情,第二,我们从“十二城”
事象,还可以连锁反应地发现李义山诗中一组充满道韵的很特殊的恋诗。
除了上面所引《集仙录》关于“十二城”的记载外,《十洲记》、《拾
遗记》、《水经注》诸书均记载昆仑天庸城有金台五所,玉楼十二,或
瑶台十二为仙人所居,甚至连正史《汉书》的《郊祀志》也记下传说的
“玉城十二”。这就给我们破译某些恋情诗找到了一个特定的“符号”:
诗中凡言“十二楼”、“十二城”、“十二层城”、“碧城十二”等等,
皆为神女、仙人所居之处。而如上所云,中晚唐以后,“真”、“仙”、
“仙人”又往往成为女冠、妓女的代称。唐代道观众多,义山青年时又
学仙玉阳东峰,熟悉道观和女冠生活。像以下出现“十二”意象的诗句,
应该说都与道观、道士、女冠、仙女或神女等有关:
“十二城中锁彩蟾”(《月夜重寄宋华阳姐妹》)——与女冠有关。
“十二玉楼空更空”(《代应》)——与女冠有关。
“十二玉楼无故钉”(《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与女冠有关。
“更在瑶台十二层”(《无题》)——与女冠有关。
“碧城十二曲栏干”(《碧城三首》)——与女冠有关。
“云梯十二门九关”(《日高》)——与女冠有关。
“十二层城阆苑西”(《九成宫》)——与宫观有关。
“十二楼前再拜辞”(《赠白道者》)——与道士有关。
“十二峰前落照微”(《楚宫》)——与神女有关。
以上这些诗都蕴含着一种特定的神仙方外的道韵。这种道韵加上李义山
的好以艳语写哀情,便构成一种以艳丽、缥缈、含蓄为特征的,深情绵
邈、沉博绝丽的朦胧风格。《碧城三首》正是这种语艳、境迷、情伤的
极具道韵的佳作。《碧城》之一云:
碧城十二曲栏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两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上清经》:“玄始天尊居紫云之阙,碧霞为城。”首句“十二曲栏干”,
即“十二层城”、“十二玉楼”意,除状其道观之高大华丽外,又含有
门禁森严之意。二句谓其环境之清静及温煦。冯浩认为还有暗示义:“入
道为辟尘,寻欢为辟寒。”三句言阆苑仙界,“仙家以鹤传书,白云传
信”(道源注),音问已通。《西王母传》:“王母所居,在龟山寿山
西那之都,昆仑之圃,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而西王母作
为女仙首领,又特别艳美:“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
也。”(《汉武帝内传》)。李义山摄取“阆苑”事象入诗,不仅暗示
诗中所写为一极美艳之女冠,而且使诗句平添一层仙道的情韵。四句“女
床无树不栖鸾”则多意关合。《山海经·西山经》云:“女床之山??
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以女床之山,比道观所在之
山,这是一层意思。又女床,星名。《晋书·天文志》:“女床三星在
记星北,后宫御也,主女事。”则又暗示“女床山上阆风之苑”所居之
女冠乃宫女之入道者。如果我们将“女床三星”同“应共三英同夜赏”、
“君今并倚三珠树”(《寄永道士》)联系起来看,那么“女床三星”
似是指宋华阳三姐妹。这又是一层意思。而“女床”与“女子之床”双
关;“女床栖鸾”,则鸾鸟以比男子甚明。我国古代诗词“鸾”、“凤”
并举时,一般“鸾”指雄而“凤”比雌,以喻恋人或夫妇。卢储《催妆
诗》“今日幸为奏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可证。如此则“鸾栖女床”
实为暗喻男女交好幽合。这又是深一层意思。这种取象于神天仙话,以
多意关合,不仅使诗歌的语言艳丽,而且境象迷蒙,而意蕴也更加含蓄
不露。所以许多诗人喜欢在恋情诗中运用道教故事,摄取道事物象。以
上四句所写皆为神天仙境,而人神相恋、男女幽会,事在恍惚缥缈之中,
这就是恋情诗中的道韵。五、六两句忽然从上天仙境跌入现实人生爱恋
阻隔的苦闷。一为日象,一为夜象:日间二人只有当窗可见,夜里要隔
座才能看到。但不说日间、夜里,却说“星沉海底”、“雨过河源”,
则不仅以虚为实,且道韵也因此而大出。七、八两句发为设若之辞实为
忧伤寄望之音。“若是晓珠”云云,言如果明早日出之时(晓珠),你__
我可以定情,那么我之一生将同你(水晶盘)长相厮守,永志不变。水
晶盘比月,即嫦娥,以喻女冠。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空将汉月
出宫门。”姚文燮《昌谷集注》云:“汉月即承露盘”可证。
李义山恋情诗摄取神天仙道事象最多,也最富仙道情韵。这情韵的
特点即在于语艳,境迷,情哀,意蕴。《无题》云: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诗用“蓬山”和“青鸟”两个意象,便有一种人天阻隔、缥缈迷茫、可
望而不可即的情韵。而反言“无多路”,慰以“殷勤探看”,“伤心人
不作绝望语,愈悲”(何焯评)!又《无题》云: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蓬山渺茫,无路寻求而又执著追求,才更显其情之真,之纯,之痴,之
感人。假如不是虚无缥缈的“蓬山”,而是此岸世界的某个地方,那就
不仅缩短了物理空间上相思的距离,而且也缩短了心理空间上爱的阻隔
和追求。又如《嫦娥》云: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以女冠之在广寒宫(道观)日夜思念凡俗的丈夫,反衬诗人爱情的失落,
都极富道韵。其他如“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无题》),
“紫府仙上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无题》),“神女生涯原是
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无题》),“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
生烟”(《锦瑟》),“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玉轮
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碧城》),“玉山高与阆风齐,玉
水清流不贮泥”(《玉山》),“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仗俨云旗”
(《一片》),“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相思》),
“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昨日》),“东南一望日中
乌,欲逐羲和去得无”(《东南》),“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滴得
归迟”,“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不移时”(《圣女祠》),“施
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
弦”(《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人间定有崔
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圣女祠》),“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
箫自有情”(《银河吹竽》),“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
(《水天闲话旧事》),“绛节飘摇空国来,中元朝拜上清回”(《中
元作》),“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如辛苦送朝阳”(《丹丘》),“三
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当句有对》)? .李商隐这些充
满道韵的诗句,即使不能透彻了解其诗意(其实诗无达祜,诗之佳处正
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其诗句之艳丽,境象之迷离恍惚,诗意之蕴藉朦
胧,诗情之沉厚深挚,是完全可以感受到的。
(三)招魂、游仙和梦幻寄情
方士招魂、游仙(会真)艳遇和借梦境以寄托情爱,也是唐人恋情
诗仙道情韵深至浓重的重要手段。白居易的《长恨歌》,元稹的《会真
记》和曹唐的大、小《游仙》,以及沈亚之的《梦輓秦弄玉》是这些方
面的代表。
我国先秦时期对死去的人即有“招魂”之举。《礼记》里称它叫“复”。__
《礼记·表大记》载:“复有林麓,则虞人设阶。”注云:“复,招魂
复魄也。阶,所乘以升屋者。虞人,主林麓之官也。”疏曰:“是招魂
之礼也”,“复,谓开屋招魂。其死者所封内若存林麓,则所主林麓虞
人设阶梯而升屋”。原来我国古代,人死以后不能马上“行死事”,必
须先“复”即先行招魂。若其家(一般为大夫以上)有主管山林的官——
虞人,由让虞人升梯至屋顶呼叫其名,招其魂归,即可复活。官职卑微
无林麓之官者,则以其他用人代替。所以《礼记正义》说,“复,是求
生”,“复而犹望生”。待至“复”而无望,然后才“行死事”而入殓。
后来发展为凡人死而不得其尸,则亦行招魂之仪式,如楚怀王被骗入秦,
死于秦国,屈原作《招魂》,以招怀王之魂(一说宋玉招屈原之魂)。
唐代诗人张籍《征妇怨》诗云:“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户户招魂葬。”
说的是战士陈亡后不能还尸,妻子在家中行招魂仪式并用之冠葬之。这
种招魂仪式汉以后大多为方士主持。汉武帝李夫人早卒,武帝“思念李
夫人不已。方士齐人(李)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
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
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汉书·孝武李夫人传》)这自然是方士
李少翁玩的鬼把戏,其实正是为李夫人招魂。道教发展了招魂术,认为
凡是“强死”或死于非命的人,其冤魂不散,必须招魂或超度。杨玉环
之被缢死马嵬,应该说是冤死,因为酿成“安史之乱”应由皇帝及当时
的大臣们负责。而杨贵妃死时年仅三十八岁。所以在她死后,民间就有
许多传说,或以为贵妃未死,而沦为女冠居于蓬莱宫(某处道观)。白
居易根据当时的民间传说,并渗入诗人自己的爱情遭遇,写了著名的《长
恨歌》。后半写到临邓道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贵妃,其实就是一
种招魂的仪式。后来终于在蓬莱宫中找到了她,那时贵妃已经成为“太
真仙子”了。这自然也是“李少翁式”的杜撰,但却反映了当时老百姓
对于屈死的杨玉环的同情态度。如果说《长恨歌》的前半对唐明皇和杨
玉环欢爱、死别和明皇相思的描写是取材于历史事实,基本上符合历史
真实,那么后半则是引入仙道的传闻,给诗歌涂上了一层道韵的情彩。
首先是道士招魂: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花肤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居然让临邛道士找到了,但唐明皇却不能看到。李少翁骗汉武帝,还伪
饰了一个美貌女子,把她打扮得像李夫人,坐于帷帐之中,而武帝可以
在他帐里遥望。唐明皇连“遥望”也得不到。正因为如此,才更增添了
诗歌的悲剧性。
关于道士招魂或“寻觅”杨贵妃的事,有可能是出于明皇的主意,
是实有其事,也可能是当时的一种民间传说。诗人李益曾有《过马嵬二
首》,其二云:
金甲银旌尽已回,苍茫罗袖隔风埃。
浓香犹自随鸾辂,恨魄无由离马嵬。
南内真人悲帐殿,东溟方士问蓬莱。
惟留坡畔弯环月,时送残辉入夜台。
玄宗自蜀中返长安,先居南内。南内真人即指玄宗,因为他受过道箓。
“悲帐殿”用李少翁招魂、汉武帝悲李夫人事。从这个典故看,唐明皇
因对杨贵妃的思念,在南内设帐招魂恐是事实。至于“东溟方士问蓬莱”
则恐是传说。李益大白居易二十四岁,唐明皇逝时已年一十有五,“悲
帐殿”招杨贵妃魂事,或可知晓,故后过马嵬时于咏歌中摄入诗句。
近人俞平伯在二十年代末曾作有《(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传疑》,
载《小说月报》二十卷二号,后收入《杂拌儿之二》。俞文从临邛道士
之招魂及蓬莱宫遇杨贵妃等仙道情节中推论:杨贵妃在马嵬没有死,而
是由一位宫女代死的。她随着难民溃军流落民间,后来沦为女冠。他从
《长恨歌》中找了许多“根据”,主要有三点:一“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认为“空死处”是“死处空”的倒文,即埋杨贵妃
之处发掘时已无尸体;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认为
天上、地府皆无杨贵妃,那就只是在人间了;三“七月七日长生殿,夜
半无人私语时”。认为道士确实找到了杨贵妃,否则二人说悄悄话的事,
外人不可得知。姑不论俞文推论是否正确,《长恨歌》将招魂和杨贵妃
成为仙子事摄入诗中,使全诗充溢着仙情道韵,并为后人的聚讼留下了
一段千古佳话。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风吹仙袂飘摇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人天阻隔,永无相见之日,诗情和道韵并出。杨玉环将他们的定情之物,
钿合一扇,金钗一股,交托临邛道士带给明皇,并寄托了至死不渝的爱
情:
但令心似金钿坚,
天上人间会相见!
《长恨歌》对唐明皇虽有微讽,但主要是歌颂他们,尤其是歌颂杨玉环
坚贞的爱情,这是很清楚的。只有给予人天阻隔的浪漫主义的处理,才
能表达这个主题;而这主题之深挚感人,除了“乐天,深于情者也”(陈
鸿《长恨歌传》)和白氏本人的爱情悲剧经验外,运用道事、摄取道象
入诗,是很重要的一点,这就是神天仙道情韵入诗的妙处。
元稹《会真诗三十韵》,把张生(实为元稹本人)艳遇崔莺莺,从
人间移到了天上,写成“遇仙”,也是使《会真诗》洋溢着道韵的根本
原因。“会真”,就是“遇仙”。不过这里的“真”、“仙”不指女冠
或妓女,而是闺阁女子。用“会真”,分明是元稹的巧为掩饰。因为诗
中大胆描写了自己同莺莺相恋、求欢、做爱的情景,不以仙道之事演之,
就丑态显眼,有坏声誉。《会真诗》在勾画了“遥天”、“碧空”的背
景之后,紧接着就将莺莺比作美丽的西王母,她带着赤色的仪仗,由玉
女陪着,从仙乡瑶华浦而来,原打算到仙宫朝拜青帝,由于“张生”__
洛城北游玩,这就偶然遇上了。“张生”向“西王母”求欢。下面十韵
极力描写人、仙欢会做爱的情景,十分动人: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珠光点点,发乱绿松松。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留连时有限,缱绻意未终。
“微拒”而“回步”,逼真而生动地写出这位“仙女”疑虑而又情动,
因而半拒半就的神态。“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则细腻地描摹“仙
女”做爱时娇羞而又热烈的心态。“无力”以下四句则又将做爱事毕、
感情宣泄后舒适而又懒散的情态勾勒无遗??像这等近于亵笔的描绘,
如果不是开头十韵的仙化、神化、道化,那么元稹就难辞“轻浮”之咎。
所以,《会真诗》实际上是诗人将自己的一次艳遇,以“超凡脱俗”的
手法,附会游仙为诗境。虽不以“游仙”为题而云“会真”(遇仙),
其实一也!即是同以神天仙道事写儿女情怀。因此,这类恋情诗在仙境、
仙人、仙事的题材中,曲折反映的正是现实的凡人俗事。但这样处理,
就为恋情诗平添一层仙道的情韵。
这种以游仙为题材,抒写儿女情怀的诗,最著名的莫过于曹唐的大、
小《游仙诗》。曹唐字尧宾,桂州(今桂林)人。《唐诗纪事》称曹唐
“初为道士,后为使府从事”。《唐才子传》云:“(曹)唐始起清流,
志趣淡然,有凌云之骨。追慕古仙子高情,往往奇遇。而己才思不减前
人,遂作《大游仙诗》五十篇,又《小游仙诗》等,纪其悲欢离合之要,
大播于时。”可见大小《游仙》是曹唐个人“悲欢离合”的记录,不过
托之“游仙”而已。《全唐诗》录存曹唐诗二卷,但无《大游仙诗》为
总题的组诗,大约宋、元时已散佚。据《全唐诗》卷六百四十所收诗判
断,约有十八首七律应是《大游仙诗》。其中以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
仙女事为题材的就有五首,依顺序恰成一组:《刘晨、阮肇游天台》、
《刘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刘阮出洞》、《仙子洞中有怀刘阮》、
《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这一组七律五首,起于“游”,而“遇”,
而“出”,而“怀”,而“再到”,恰好成一周环。诗中虽刘、阮并提,
实只举刘晨一人。这就于无意之中泄露“天机”:入洞寻“仙”者非刘、
阮,而刘郎即是曹唐自己,《唐才子传》所谓“纪其悲欢离合”也。下
举二诗以见《大游仙诗》之道韵情致。《仙子洞中有怀刘阮》:
不将清瑟理霓裳,尘梦那知鹤梦长。
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
玉莎瑶草连溪碧,流水桃花满涧香。
晓露风灯零落尽,此生无处访刘郎。
二联是名句。刘郎去后,仙女在洞中思梦茫茫,春情寂寂。不仅“刘郎
已恨蓬山远”,仙子也恨人间相隔一万重!故有茫茫月色、人间无路之
叹。结云“此生无处访刘郎”,悲思惘惘。此诗可看作曹唐代所思念者
抒写忆念自己的诗篇,不言自己思忆伊人,而云伊人忆念自己,无处寻
觅,翻过一步,更显自己思忆之深沉。最后一首是《刘阮再到天台不复
见仙子》:
再到天台访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尘。
笙歌冥寞闲深洞,云鹤萧条绝旧邻。
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似昔年春。
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
白石成尘,笙歌寂寞,云鹤萧条,连草树烟霞也都不似昔年充满郁勃的
春意。眼前唯有桃花流水依然,而仙子何去?这宇宙的时空距离,生就
了人、仙的悲欢离合,大似“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
护《题都城南庄》)的情思。只是,崔护诗有情思而无道韵,曹唐诗由
于写的是人仙相恋,便蒙上一层簿纱似的雾茫仙意。唯一可能说明的,
就是诗人把人间之情神化、仙化、道化。他取材于《幽明录》中的一段
人、仙恋爱的幽凄的故事。《幽明录》载:剡县刘晨、阮肇入天台山,
迷不得返,遇二仙女,资质绝妙,邀入仙洞,款以酒食。至暮,令各就
一帐,二仙女各往就宿。半年后求去。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
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后复入山寻觅,竟
不知仙女何所。
曹唐取材于刘阮迷仙故事,与元稹的假托“会真”相似。从环境的
移入仙洞,人物的神仙道化,情节的超尘出俗,结局的混茫迷惘,都远
远超过一般的取典用事或道象的摄入,因而其道韵也更加深浓,曹唐另
有《小游仙诗》七绝九十八首,除部分描写道俗仙事外,也大多抒写诗
人心路历程中的悲欢离合。我们仍以刘、阮事略引数首:
玉皇赐宴紫衣裳,教向桃源嫁阮郎。
烂煮琼花劝君吃,恐君毛鬓暗成霜。
偷来洞口等刘君,缓步轻抬玉线裙。
细拍桃花逐流水,更无言语倚彤云。
一个是“烂煮琼花”等待阮肇,一个是“细拍桃花”、“无言倚云”而
等候刘晨,都是曹唐心灵深入日夕思念并加以审美化了的女子。诗人大
约有追求,也有失败。下面一首写玉女,其实也应是一己之所思:
云鹤冥冥去不分,落花流水恨空存。
不知玉女无期信,道与留门却闭门。
诗人热烈追求,所得的只是“无期之信”,叫她“留门”相待,她
却偏偏“闭门”拒开,所以是“落花流水”,唯有满腔遗恨。
李商隐、曹唐都是先学仙、入道,而后再考进士,为诸幕府从事,
两人经历很相似。而且都写了许多恋情诗,都取用他们熟悉的道藏经典
中的故实、意象,因此诗中都充满一种浓重的仙道的情韵。唯李诗深情
绵邈,曹诗清丽自然。两位诗人都一生沉沦使府,郁郁不得志,一腔忠
愤不平之气只好在女性的温馨世界中寻找慰藉。从全部诗作看来,李诗
较为严肃,多纯情之爱,曹诗较轻巧,多有艳遇之篇。
除借游仙以抒儿女情怀外,中晚唐恋情诗中极富神仙道韵的还有一
种借梦境以寄情爱的诗。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吴兴才子”沈亚之的《梦
挽秦弄玉》了。诗出沈亚之《秦梦记》,鲁迅先生曾评云:“以华艳之__
笔,叙恍惚之情”(《中国小说史略》)。《全唐诗》录其诗,并附小
序:
亚之自记略云:太和(827——835)初,沈亚之将之邠。出长安城,
多橐泉邸舍。春时,昼梦入秦,主内史廖家。廖举亚之,拜左庶长,尚
公主弄玉。其日,有黄衣中贵骑疾马来,延亚之入。宫阙甚严。呼公主
出,鬒发,著扁袖衣,芳妹明媚,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数百人。召见
亚之便馆,宫人呼曰“沈郎院”。一年,公主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
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失声若不忍
者,公随泣下。亚之送葬咸阳还,以悼怅过戚被病,犹在翠微宫,然处
殿外特室,不居宫中矣。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敝秦不足辱
大夫,盍适大国乎?”亚之对曰:“臣无状,不能从死公主,使得归骨
父母国。臣不忘君恩。”时日将去,公追酒高会,执爵亚之前曰:“愿
沈郎歌以塞别。”亚之受命,立为歌辞,授舞者,杂其声而和之。四座
皆泣。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内殿,时
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
题宫门,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迭吏曰:“公命尽此,
且去。”亚之与别。语未卒,忽惊觉,卧邸舍。
《秦梦记》是一篇托梦境写情爱的传奇。生人而梦见死去之人固常有,
但是梦见一千多年前的一位公主恐未之有也;而又是梦见与死去一千多
年,而且已经嫁人成仙的公主结为秦晋之好者,又绝无仅有!有,亦仅
此沈亚之一篇而已。近人苏雪林颇疑其假托秦弄玉而实与唐文安公主或
有暧昧关系(《义山诗中的恋爱事迹》)。按《新唐书·诸帝公主传》:
“(德宗女)文安公主,丐为道士,薨太和(827——825)时。”与《小
序》云“太和初,沈亚之将之邠”,时间上大致相合。又《小序》云:
“出长安城,客橐泉邸舍。”考橐泉,宫名。《三辅黄图》引《皇览》
曰:“秦穆公冢,在橐泉宫祈年观下。”沈约《游沈道士馆》诗云:“既
表祈年观,复立望仙宫。”大约唐时秦穆公冢迹尚有遗存,而冢上已为
宫观(如沈约诗云“沈道士馆居”)和邸舍所占。沈亚之之邠,住橐泉
邸舍,见穆公遗冢而望宫观,或睹女道士姿容,将两者相绾合而大大做
其“白日梦”,从而进入非非之境。或竟如苏雷林所猜想,确是同文安
公主有一段恋情而托之于穆公女秦弄玉。或为之邠途中旅宿橐泉道观而
与另一女冠发生恋情? .不管属哪一种情况,其与女冠相恋,而托之仙
女,又托为一年后逝去,诚如鲁迅所说:“沈亚之传奇“好言仙鬼复死,
尤与同时文人异趣”(《中国小说史略》)。而正是这“异趣”,更添
沈诗之仙道情致。《梦輓秦弄玉》诗云:
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
金钿坠芳草,香绿满春风。
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
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
最后还想说明一点的是:唐人恋情诗中富于仙道情韵的大多为艳情
诗。笔者曾将古代恋情诗粗分为内容健康、恋情专一的爱情诗,内容无
害、男女互悦、具有审美价值的艳情诗,内容有害、描写床第之欢、肉
欲之感的色情诗(参见拙著《古代诗人情感心态研究题言》)。唐人诗
中道韵深至的恋诗,大多为艳情之作:有女道士的恋歌,有人仙相恋的
艳遇诗,也不乏真爱但却是婚外相恋的情诗,它们是真情的流露,刻骨
的相思,虽不是夫妻之爱,却有真感情在。
中国古代士大夫娶妻是为了传宗接代,主持家政。这种由父母之命、
媒约之言而定下终身,较少甚至完全没有爱情的居大多数。而双方相恋,
爱自己之所爱娶入家门的,往往是志趣相投、色艺双全的才女,但她们
在家中的地位只是姬妾之流。所以有人曾直截了当地说:“封建社会文
士大夫真正爱情不在于妻,而系于妾!”恋情诗中男女双方的艳诗,似
乎可作如是观。这些诗是我国文人恋情诗中的珍品,比起某些没有特定
恋爱对象、类型化的感情漂移的“闺怨”诗,应该说更能反映诗人文士
的独特心态。而在封建婚姻压抑下折射而成的许多人、仙相恋的恋情诗
则更具独特的心态及反映文学史的阶段性特征。
[1]见鲁迅《二心集·中华民国的新“唐·吉诃德”们》。
[2] 《鲁迅书信集.致许寿棠》
[3]《虞初志》卷三《嵩岳嫁女记》钟瑞先评语。上海书店 1986 年6 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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