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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母亲,儿跟您说/王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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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王庆会,笔名,山水丝竹。黑龙江省作协会员,煤矿工人,著有诗集《秒针上的岁月》。倾情底层,尤善‘涉黑’。试捉文与自然聊作闲情野趣



母亲,儿跟您说

                                                

母亲啊,十八年前的今天,您正受骨癌的折磨,您躺在炕上三个多月。三个多月啊,恶魔一般,随时侵入记忆撕咬我。生为骨肉为啥不能替身?我痛苦,只有向心垂泪。2002年3月2日10.13分,您终于受够了人间疾苦,在儿女的守护中安祥地走了,享年76岁。

 

您是个普通人,您的一生只能用普通来抒写,可在儿的心中,您的普通胜于伟大。那些歌吟般的颂词多么浅薄啊!

 

在您的记忆中得知,您出生于1926年乍暖还寒的早春,农历二月二十六,也是这一天,两年后父亲在另一个村庄降临,缘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二十年后你们缔结姻缘,成就了一个大家庭。在山东即墨一个闭塞的村庄,您刚能蹦蹦跳跳,开始享受童年欢乐的时候,一双正在发育的脚就被魔鬼般的时代紧紧地缠住,筋骨变形。您痛啊,多少天不敢下地。为什么不让人好好的走路?孕育众生的女人何罪之有?这与后来宁可长草也不让长苗的时代,在我心里烙下了两道不可思议的伤痕。可您没有被小脚羁绊,相反您的毅力居然超过那些被解放了的脚,古稀之年在公园遛弯,一些刚知天命的女人都走不过您。您是不服老的,我清晰地记得,妻在外开店时,您都七十多岁了,还在为我们蒸馒头,一锅蒸熟的馒头在炉灶上,我要端,您却把我撵开,“我还中用”,说着您一躬腰,将锅端了下来。七仞大锅呀,我端都要屏息敛气,且您在为我坐月子时落下了腰疼病呢!我在佩服的同时,暗暗自愧自责。


 

母亲,还记得吗,您72岁那年,我陪您到市医院看病,您爽快的话语和精气神,竟然让行诊多年的主任医师都产生了错觉,他拿着我填好的表,很干脆地质问:“你怎么把年龄给填错了?”我正莫名地糊涂,他接着说,“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怎么填成七十二了?”我笑了,“没有填错,这是我妈。”“不像”,他仔细看了看您,说。

 

您的精气神是与您的生活习惯有关的。您从艰辛中走过来,一向干净利索,干活麻利。疏散人口那年,父亲在家上班盖房,您独自带领五个儿女回山东避难,次年带着这支队伍回来,迁住新居——麻山六井。这是一座三间草房,前后和右面都是菜园(后来被长草的时代缩小一半),庭院宽敞,房间亮堂,如果没有一个好主妇,肯定会脏得像“猪窝”。咱家人口多,却能保持庭院清洁、室内清洁、衣服清洁。那时的孩子几乎个个嗤流着长鼻涕,您很看不惯,叫我们一定要擤干净,所以我们的脸也保持清洁。母亲,不是儿夸您,您能把衣服上的补丁缝得像装饰品,细密的针脚不次于缝纫机。那一带咱家干净是出了名的,您却不满足,看到儿住的西屋一片狼藉,就生气地拿干净人家训斥我们,偶尔也流露出谁家脏得“下不去脚”,叫我们向好人家学习。上高中时,我因学校仓促迎检大扫除一事弄点风波,校书记指责道:你家来人不收拾一下?我脱口而出:不收拾,我家平常就那样。书记顿时哑口。是您给了儿底气,实话也有份量。

 

您没上过学,经常拿自己督促儿女学习,“不识字就是个傻子,啥也不懂。”您这样勉力我们。您的儿女中只大姐不识字,成了您心里的一大憾事,您每每说起就长叹一声。学校风波期间,常有同学来,您敏锐地觉察到我出点事,您没有过问,却在悄悄地为我担心、流泪——我出门时,看到您在灶前忙用围裙擦眼睛。


 

母亲,您本是大手大脚的人,在穷困年代却不得不节俭,您常说:“过日子打算不到一时穷”。您对开资“三天乐”人家素有微词。改革开放前,上班是唯一的生活来源,父亲自己养活六口人(大姐已成家),生活可想而知,好在菜园大,基本能自给自足,后来菜园被割去一半养草,养人就困难了,为了度过难关,您发明了菜球——用少量的玉米面掺野菜放点盐团成一个球,有时掺点豆面,上锅蒸,俗称菜齐流。当顿吃还可以,下顿一热就难咽了,可您吃的却很香甜,您在给我们做榜样呢——我才知道,榜样原是把苦吃出香甜来。菜球虽然稀有,我们也不倚重,所以很快就在饭桌上消失了。那时细粮供应少,还要攒点给年节,您便定下规矩,馒头只给上班的吃。我最小,父亲每次都故意剩下一块给我。每到年节,您就做出花样翻新的面食,拿捏出各种小动物:老虎、小狗、生虫、枣饽饽、鱼饽饽等,我奇怪不识字的您竟有这种艺术天赋。有时为了逗我们多吃点,平常日子也做,我们在吃下美食的同时,也吃下了艺术。那时虽然穷,稍偿甜头,便觉快乐满足,很有盼头。饭桌上,您总是先吃难吃的,先吃最小的,养成了儿女们的谦让习性,后来读到“孔融让梨”,觉得也没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有这习惯,妻就说我舍不得吃,实际是积习难改。大哥上班后,家境有所好转,但规矩没变,直到二哥上班,您才把这多年的规矩废除,全家人终于都吃上了白面。从这时起,您的“奢侈”天赋才渐渐展露出来:其一,有段时间早餐天天买着吃,由我和二姐到一公里外的“跃进小馆”去买;其二,七十年代末刚出现黑白电视,您就差大哥到佳木斯厂家背回一台12英寸电视,这件稀罕物像神话落到眼前,每天晚上,咱家的炕沿、凳子、地上都坐满了孩子,父亲上零点班,头半夜需要休息,您就如实告诉这些小电视迷,十天后您依然宽容地接纳,准时开电视;其三,2001年初秋,您被三家医院确诊为骨癌,那天回到矿区,刚下车,我心情不好回家了,您直接上市场买了一大块肉和一袋子粉条抱回来,您坐下喘着气说:“不服老不行了,我歇了两气儿,还遇着熟人帮我拿到楼头。以前也没觉这么累。”这是您头一次说这话。您真的老了,白头发过半了,七十多年的沧桑爬满额头。我眼睛湿了,急忙背过脸去,硬将泪挤进心里。

 

母亲,您的一生有多少叫我感动的事啊!我怎么能一一说出来呢。有些已忘掉,有的还零星地记得,譬如您的善良,将两只老母鸡养到寿终正寝,深深地影响着我们,至今您三个儿子都不敢杀生,哪怕是鱼。父亲退休要回关里养老,您却要等到小儿子成家,四年后父亲病故,在我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痛。儿不争气啊,儿怎样才能挽回呢?

 

您性格直爽,快言快语,看不惯就要说出来,可是到了晚年,您却保持了沉默。沉默是潜伏在身体里的凶手啊!您说您不怕死,就怕病倒累赘儿女,可您还是病倒了。那时,您自己伺候这么多儿女,这时,这么多儿女伺候您自己。对比您,儿女的这点付出算什么!临终前,您已经两天不省人事了,我们商量着要把病情告诉您,不能叫您糊涂地走啊!我握着您左手,伏在您左耳旁,艰难地说出“骨癌”,您的手没有反应,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您那深陷的眼窝却涌出两颗泪珠。母亲啊,您知道么,当时儿的心如刀铰!您被病魔折磨了三个多月都没流一滴泪,疼急了只是哼哼几声。现在,您的泪终于流出来了。您何尝不知自己得了绝症?我们不说,您也不点破,我们怕您有负担,您也怕我们心情不好。母亲,自您被确诊以来,谁的心情好过?我们只想叫您快乐地度过最后时光——大哥将家里的座机隔楼接过来,叫您打长途跟即墨的姊妹外甥们叙旧,从不杀生的二姐亲手杀老母鸡给您煲汤,儿女们天天围在您身边,陪您说话、拍照、哄您多吃点。我们强颜欢笑,您也强颜欢笑,您那勉强绽开的笑纹里蕴含了多少痛苦啊!

 

母亲,您虽然化作尘埃,却和众多的普通母亲组成了孕育万物的大地,延续着自然。在儿的心里,伟大是多么苍白,什么伟大能比过您的普通呢?我只想实实在在地跟您说:妈,您受累了!
2020-2-16-18



主编:水  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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