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马踏匈奴封狼胥
元狩四年这一年，天空接连显示“异象”：春天，东北天空有彗星划过；夏天，西北方又出现彗星。它们或许在昭示着，这注定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这是刘彻即位后的第二十二年，距离他用马邑之围主动挑破汉匈的虚假和平也已经有十四年——这一年，汉武帝刘彻三十八岁，正在他最好的年华。
在霍去病平定河西走廊之后，汉匈双方都明白，最终的决战已经就在眼前。只是，双方对这场决战的预计似乎存在一定偏差。匈奴方面，在赵信提议把王庭迁居漠北之后，即使猜到以汉朝皇帝的决心，汉军迟早会远征到这个程度，也会认为汉军过长的补给线会成为这场战争重要的胜负手。可在刘彻看来，这个问题尽管棘手，确是必须克服的困难——他已经把汉帝国改造成为中央集权的一台巨大机器，就算是倾注这台机器的全部能量，也要完成这项不世工业。于是在这一年的春天，刘彻集中起他能调动的最大力量，主动挑起了对匈奴的远征决战，史称“漠北之战”。
《孙子兵法》的开篇中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战前的准备和筹谋是如此重要，乃至很多时候，在作战尚未开始之时，一场战争的胜负就已经决定了。对漠北决战这样能左右一个国家命运的战事来说，战前的庙算更是重中之重。
首先自然是兵将的调动。
为了打这场决战，刘彻可以说把能拿出来的骑兵家当几乎全部拿了出来。经过卫霍等人的连年征战，汉朝骑士已经证明了自己在同等条件下拥有不逊于甚至超过匈奴骑士的战力，在匈奴军队实力已经大大削减的前提下，汉武帝拿出十万主力骑兵，从牌面来说已经足够支撑击灭匈奴的战斗目标。但是，考虑到这一次远征需出塞千里或者更远，如前所说，比起主力军队的调遣，超长的补给线才是汉军面临的头号难题。刘彻给出的解决办法相当粗暴：十万主力骑兵配以几倍的步军运送辎重，实际上出动的总兵力可能达到了五六十万。要知道，即使如此，能否支撑起汉军的漫长补给依然是一个问号。
其次是将领的选择。对刘彻来说，这也许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说它“不成问题”，这是很显然的，连年的对外作战早已证明了，有能力率领汉军打赢这种规模的战斗的将领只有两位，就是卫青霍去病舅甥二人。刘彻又是一个历来喜欢两路同时出征的战略家，于是在这样的决战中将两位将星同时推上前线，就成了必然的选择。但是问题来了，两路出击，谁是主力，谁是辅助？
卫霍舅甥对汉朝而言都可以算是骑兵战术打法的奠基者，二人都擅于在不利的环境中长途奔袭、千里迂回，卫青的漠南之战和霍去病的河西之战都足以作为中国军事史上的垂范战例，从军事指挥水平上来说，二人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距，只是年轻的霍去病比起舅舅来说，打法更加大胆，杀伤更加狠辣。河西之战之后，刘彻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初看上去，卫青和霍去病各自率领五万骑兵，这似乎并没有主次之分，但从军士选拔之时，皇帝就已经把那些长于力战的敢死之士悉数交给霍去病，换句话说，除了自己的旧部之外，卫青部的军士基本就是霍去病挑剩下的。即使汉军士卒平均战力此时已经相当可观，但卫青部战力水平不如霍去病部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在这场毕其功于一役的战斗计划中，是谁负责最重要的那部分——与单于主力决战并擒获或斩杀伊稚斜单于——就不言而喻了。
在刘彻最初的计划中，霍去病应该是自西线由代郡出击直捣匈奴腹地，而卫青则从东线由定襄出征。但就在临出征之前，一个从匈奴那边抓过来的俘虏说，单于主力在东线，于是刘彻临时改变了计划，将卫青和霍去病两军调了个个，霍去病改由东线出征，这一个调整虽然没有影响战争的胜负，但确实左右了伊稚斜单于的命运。
从战争的实际进展来看，我们有理由怀疑那个匈奴的俘虏是单于故意放出来的间谍，比起匈奴更加了解的卫青，也许伊稚斜更害怕遇到霍去病这个并不熟悉的狠辣战神。俘虏嘴里的消息是假的，事实上，单于正在西线以逸待劳，等待汉军的到来。
另一个在汉武帝计划之外的事情是，年过六十的老将李广屡次请战，要求加入远征军作为先锋。李广虽是边关名将，有“飞将军”之名，但在此前几次与匈奴的交战中表现都相当一般，甚至可以说是屡战屡北。刘彻并不怀疑老将军的作战能力，却认为他命数不好，恐怕会拖累主力。刘彻最终拗不过李广的坚持，给了他“前将军”（理论上是军队先锋将军）的军衔，命他随大将军卫青出征，但与此同时，却暗暗发令给卫青，说切勿让李广承担交战单于主力的任务。这自相矛盾的任命和密令，最终断送了陇西李氏的将门命运。
事实上，飞将军勇武过人，也有急智，但短于治军，可以作为武将，更有着不谙地理的致命缺点，终究不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帅才。但李广与匈奴交战多年寸功未立，胸中早已郁积了熊熊的怒火，在他人生的暮年，只是在等着这一个机会来释放，如果把他作为大将军手边的钢刀，未尝不能收获奇效。但汉武帝的密令却断送了这个可能，让他率领一支偏师迂回辅助作战，是完全的扬短避长，李广的失败，也就不可避免了。
尽管已经知道战争的结果，但我终究还是无法判断，如果没有刘彻这两个庙算上的失误，漠北决战究竟能取得怎样的成果。
西线的卫青军在组织上有一个很清晰的层级，大将军卫青下辖四位将军，分别为前将军李广、左将军公孙贺、右将军赵食其和后将军曹襄。由于汉武帝的密令，本来应该作为先锋的前将军李广，在实际行军作战中却与右将军赵食其一起从东道分兵出击；而真正担任先锋的将军，根据司马迁所说，则是卫青昔日的救命恩人、此前在河西之战中因过失侯的中将军公孙敖。有一点我们要注意，汉朝的制度，军官因过被判死刑后赎为庶人，而后重新出征要立功复侯，这是一个常态，不能因为公孙敖和卫青的私交就认为这是开的后门，毕竟连飞将军李广也需要这样的机会才能出征——很可惜的是，不论是李广还是公孙敖，他们都一再错失了这种机会。
如前所说，汉武帝在情报搜集上犯下了一个要命的错误，而这有可能是匈奴人故意传递的假信息，这样的结果，就是伊稚斜单于的主力部队可以在漠北西线等候卫青，而不用面对可能更加凶残的霍去病。伊稚斜采纳了赵信的献计，在漠北布下精兵以逸待劳的同时，还将匈奴的大部辎重悉数远远北迁，防止汉军就地补给。总之，对于匈奴人来说，这已经是他们可以面对的对自己最有利的决战态势了。
卫青出塞后便发现了皇帝计划的偏差，从捕获的匈奴军士嘴里，他得知原来单于是在自己这一路的方向。即使是对皇帝惟命是从的卫青，这时候应该也已经意识到，创造历史的重任落在了他的肩上，对于军人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人激动的事情。问明单于所在之后，一方面他把李广和赵食其分道右路出征，意图夹击匈奴；另一方面，卫青自己的主力精锐部队也果断甩开了后将军曹襄的辎重大队，仅携带必备的军械粮草一同进发，与伊稚斜会战。
出塞一千里余里后，卫青终于望见了匈奴单于的大旗。
远远望去，匈奴的军士早已列阵以待。在这个期待已久的时刻，卫青毫无惧色，他首先下令用武刚车自环结营，以战车为掩体保护中军不受匈奴骑士的冲击和射杀——这样的布置看似保守，却打掉了伊稚斜的如意算盘：他本来以逸待劳，想要打汉军一个立足未稳，但看到汉军这样的稳固态势，就只能进入阵地战了。
武刚车想象图
然后，卫青命五千精锐骑兵冲击匈奴本阵。匈奴这方本来兵力占优，自然也不甘示弱，派一万骑兵来交战。就在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刻，天时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此时天近黄昏，忽然狂风大作，沙石乱飞，乃至两军不能相见。
这个看似不利的天气变化，却激出了战场的胜负手。卫青不愧旷世名将，当即意识到这是决胜的机会，趁着敌人看不见的时候，派汉军两翼包抄匈奴本阵。
这一个命令直接把匈奴打崩了。匈奴人本来以逸待劳，幻想着可以一战击溃汉军，可汉军一来他们就发现，敌人远比自己想象的强悍，竟然毫无疲惫和慌张；而面对突然到来的风沙和这场风沙中的奇袭，乱了阵脚的却是匈奴自己。伊稚斜这时候果断开发了自己的一个天赋，在发现乱战不利、汉军强盛之后，他立刻脚底抹油，带上自己的数百亲兵，利用天气的掩护，向西北方向突围而去。
虽然卫青的决断给了汉军一举击溃匈奴军的机会，但在这样恶劣的风沙天气中，双方都无法施展自己全部的战力，在这样的乱战中，双方也只能是获得杀伤相当的结果。如果不是汉军将校捕获俘虏，听到单于遁逃的消息，那这样的乱战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这个消息让卫青有点措手不及了——伊稚斜逃得是不是太麻溜了些！于是卫青马上派轻骑兵向西北追击，而自己也率军紧随其后。而匈奴方面，听到主帅遁逃，自然也无心恋战，尽皆散走。
这时，夜色才刚刚笼罩大地。这一场双方筹备已久的决战，竟然只进行了黄昏这段短短的时间，就以匈奴大溃败而告结。
对卫青而言，这场战斗还没有终结。虽然史无明文，但我们也大可以断定，刘彻发动此战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擒获伊稚斜单于，即使这个任务本来是要霍去病来完成，但机会已经落到卫青面前，他也不能任由它从眼前溜走。然而汉军追击了整整一夜，经过二百余里之后，依然没有发现单于的踪迹。
这也是颇为无奈的事情，伊稚斜趁乱遁逃，汉军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这时又是在夜里，难以辨识方向，而更重要的不利因素在于，戈壁地形复杂，这毕竟是匈奴人的主场，他们可以自由穿行在熟悉的山地之间，可汉军呢？
事实上，就连匈奴人自己都不一定能找到伊稚斜的踪迹，在决战结束后十几天的时间内，匈奴王庭都没有听到单于的消息，乃至于右谷蠡王以为伊稚斜已死，自立为新的单于，直到伊稚斜重新回归他才撤消称号。
所以这一夜的追击，汉军唯一的收获就是斩杀了更多的匈奴。因为匈奴部队追随单于逃散，再无斗志，所以汉军将斩首又不费力气地扩大了一万余级。
一道难题摆在卫青的面前：是不是还要继续搜寻、追击单于？卫青面对的困难比想象中更大，除了之前说的这些客场不利因素外，另一个意外也给卫青的远征之路增加了疑云：本来预计在决战时与卫青主力会合的李广、赵食其部，至今还没有消息。我们不能说如果李、赵能够及时抵达战场，伊稚斜就一定不会逃脱，但李、赵的失期确实削减了此次决战的战果。除此之外，过长的补给线也给汉军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幸运的是，卫青从俘虏的嘴里听到了匈奴人的屯粮之地——就在附近窴颜山，赵信专门修筑了一座城寨，是为赵信城。
这对于脱离了辎重大队的卫青部无疑是个好消息，赵信之前为了远避汉军特意囤积的辎重，在匈奴突然的溃败之后，却是羊入虎口，被汉军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成了汉军的补给。在赵信城休整一日之后，卫青决定烧掉城中带不走的粮食，然后回师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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