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李镇西1 镇西茶馆 2022-11-17 19:55 发表于四川
几年前,在我的微信公众号“镇西茶馆”的一篇文章里,我谈到对于任何思想理论都可以作为研究的对象,而不应该无条件地迷信时,举了几个例子,其中也提到孔子学说。但仅仅是“孔子学说”,就引起了一位网友的愤慨。他留言批评我说:“孔子是我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是万世师表,是大成至圣的先师,你竟然以如此不尊重的口吻谈论孔子,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们中华民族伟大的圣人,如此数典忘祖,没有一点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你太狂妄了吧!”如此激动,如此斥责,所以我说他“愤慨”是一点都不夸张。
我在想,这位因热爱孔子而文化自信满满的朋友,估计是一位年轻人。他不知道,两千年来,孔子在被统治者奉为圣人的同时,一直都在被批。老子就当面批评过孔子的所谓“仁义”说,然后从先秦的韩非到明代的李贽,从五四运动的“打到孔家店”,到“文革”时的“批林批孔”……可以说,批孔的声音从来就没消失过。
当然,不是说凡是批孔就是“政治正确”,当然不是,比如“文革”时的“批孔”虽然不能说全都没道理,但确实有许多荒唐之处,尤其是把孔老二(那时都不称“孔子”而蔑称“孔老二”)同林彪捆绑在一起,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但无论如何,所有理论学说都没有被免于质疑、批评乃至批判的特权。这是绝对的。
好,绕了一圈,咱们还是说正题——
看陶行知是怎样批判孔老先生的?
陶行知教育思想的主体,就是生活教育,而生活教育的核心主张,就是理论与实践的合一,读书不能脱离实际。陶行知尤其主张教育必须同劳动相结合,他甚至认为读书、教书、用书都是为了生活,都必须统一于身体力行的实践,所以“教学做合一”。这与孔子轻视甚至鄙视劳动的思想,显然是相对立的。
1932年9月,陶行知发表了一篇短文《从教育上谋国难的出路》,重点谈“手脑并用”的问题。他写道:“用头脑不及手脑并用的力量大——读书人只能想出许多解决困难的方法,但却生不出力量。”(《陶行知教育名篇》陶行知著 方明编 教育科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版 第140页)
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却没有力量解决问题,陶行知认为这是
传统教育的矛盾,即双手和大脑脱节。他分析说:“传统教育的矛盾,可由孔老先生来做总代表。他是地主,所以他说:'君子谋道不谋食。’他骂劳农是小人,然而他却说'非小人莫养君子’,这是多么的无赖。他又是好吃懒做的人,所以一个农人对子路骂他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割不正’一段话,很可代表他的好吃。'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他所主张的教育。中国从这位老先生以来,可说完全造成了一个书呆子国家。”(《陶行知教育名篇》陶行知著 方明编 教育科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版 第71页)
从这一段话看,可以说陶行知对孔老先生是很不客气的。
当然,他并没有全面评价孔子的学说,仅仅是就“手脑脱节”而言,以批评孔子脱离实践、反对劳动、蔑视人民的教育,进而突出自己的主张:手脑并用。
陶行知主张:“竭力把知识分子变成工人,把工人变成知识分子。”(《陶行知教育名篇》陶行知著 方明编 教育科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版 第71页)他曾经批判中国的乡村教育:“中国的乡村教师,多是书呆子;中国的乡村学校,多是书呆子制造厂——把好好的农民子女,继续不断的变为不事生产的废人。这种教育倘不彻底改革,则旧的力量不能维持,新的力量不能产生,我们的民族恐怕要日益贫弱,以至于灭亡。”(《陶行知全集》第2卷 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 第333页)
读书与劳动结合,这并不仅仅是陶行知的主张,关键还是他的实践,他就是这样办学的。也就是说,他对孔老先生的批判,不只是打“口水仗”,而是用行动来抨击。
陶行知办晓庄师范时,曾在《答试验乡村师范学校答客问》中,介绍晓庄:“我们第一院里面种种事务都是要学生分任去做的;什么文牍、会计、庶务、烧饭、种菜,都是要学生轮流学习的。全校只用一个校工担任挑水一类的事,其余一切操作,都列为正课,由学生躬亲从事。”(《陶行知教育名篇》陶行知著 方明编 教育科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版 第62页)
客人感到不解,问陶行知:“师范生要学习烧饭种菜,这是什么道理?”
陶行知回答道:“乡村里当教师,不会烹饪,就要吃苦,我们晓得师范生初到乡间去充当教师,有的时候,不免饿得肚皮叫,就是因为他们不会炊事。……所以我们这里的口号是:'不会种菜,不算学生’,'不会烧饭,不得毕业。’”(《陶行知教育名篇》陶行知著 方明编 教育科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版 第62页)
“不会种菜,不算学生”,“不会烧饭,不得毕业。”这样的口号——还不仅仅是口号更是行动,真是绝了!
有意思的是,当年报考晓庄师范共五门考试科目,第一门就是农事或土木工操作。如果考生不会做这些,对不起,不予录取。
1927年3月15日,是晓庄学校建校开学的日子。可学校却没有一间房子。陶行知后来很自豪地说:“没有房子而开学校,这是首创。我们以青天为顶,地球为地,日光照着工作,月光下休息和唱歌,过着富有诗意的生活。”(《陶行知教育名篇》陶行知著 方明编 教育科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版 第62页)
陶行知把饭堂取名叫“食力厅”,把厕所取名叫“黄金世界”,把图书馆取名叫“书呆子莫来馆”,把礼堂取名叫“犁宫”,还专门在犁宫前写了一副对联昭示他的办学态度:“和马牛羊鸡犬豕做朋友,对稻粱菽麦黍稷下功夫。”(《陶行知教育全集》第2卷 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 第355页)
他开心地描绘晓庄学生“富有诗意的生活”,说:“学生男的以开荒挑粪、女的倒马桶作为考试,洗菜、烧饭、打杂都得学生自己动手。因此,有一首:'呆子烧饭,一锅烧四样:生、焦、硬、烂。’挑水挑粪的比赛作为运动。学校没有围墙,农民随时可到学校里去。每家农家住有一二个学生,帮着扫地抹桌等操作,跟农民生活在一起,相互学习。学习和农民熟悉交流后,学生重新发现自己也有一双手,农民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头脑。”(《陶行知教育名篇》陶行知著 方明编 教育科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版 第62-63页)
晓庄学生的课程就是全部生活,晓庄学校的校园就是整个天地。学校连大门都没有。所以三年后,晓庄学校被当局查封,封条没处贴,只好贴在黑板上。
当年有一位清华大学心理学系二年级的学生叫操震球,被陶行知的教育思想所征服,立志投身乡村教育,听说晓庄师范学校即将开办并招生,便给陶行知写信,希望能够给他一个考试的机会。
陶行知一方面很感动,一方面担心这位白面书生吃不了晓庄学校的苦,决定先“把丑话说在前面”,给他回信道:“您既有这种宏愿,我就应当把个中的甘苦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您,还望您慎重考虑一番,再行决定。田家生活是要蛮干的,您愿意吗?您能打赤脚在烂污泥里奔走吗?您不怕把雪白的脸晒得漆黑吗?您不怕软手上起硬皮吗?您不怕在风霜雨雪中做工吗?您不怕挑粪吗?您愿意和马牛羊鸡狗猪做朋友吗?城里人的眼光看来,这都是苦处;其实乡下人并不以此为苦。纵然这是苦处,乡下人也有城里人想不到的乐趣。”(《陶行知教育全集》第8卷 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 第108页)
后来操放弃清华大学的学习,来到南京郊外的劳山,成为晓庄学校的第一期学生。后来一生从事教育,践行陶行知思想。
1927年3月17日,晓庄学校开学第三天,陶行知给儿子桃红(陶宏)写信说:“试验乡村师范已经开学,学生虽然只有十六名,但是精神真好。他们自己扫地、抹桌、弄饭、洗碗、打补钉。他们还脱了鞋袜,穿着草鞋种田地。昨天和今天,他们还为乡下小学生种牛痘,医秃头疮。”(《陶行知教育全集》第8卷 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 第123页)
纵观古今,横看中外,还有这样的教育吗?
读到这些,再想想今天中国的校园,不禁感慨:我们现在的教育给了孩子多少劳动的机会?
比如,校园清洁卫生的打扫和保持本来应该由学生完成的。我印象中,至少在八九十年代,学生每天放学后打扫清洁卫生,既要打扫本班教室,还有公共区域(简称“公区”);但现在,许多学校的校园公区(包括厕所)交给了物管保洁人员,学生只打扫本班教室。这非常不妥。让学生参与打扫并维持校园卫生,这是极有意义的劳动实践。
当我们在高喊“学习陶行知”的时候,千万不要违背他生活教育的思想。而继承陶行知的教育遗产,能否从让孩子校园劳动开始?
说到底,陶行知教育和孔老先生教育的分歧是——陶行知是生活的教育,孔老先生是书本的教育;陶行知是实践的教育,而孔老先生是空谈的教育;陶行知是为最广大人民的教育,而孔老先生是为少数贵族的教育!
所以,陶行知说:“中国从这位老先生以来,可说完全造成了一个书呆子国家。”真是一点都没冤枉他。
2021年11月9日
(致谢校对者:曾华俊、蓝振元、胡程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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