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李镇西1 镇西茶馆 2023-01-18 19:55
我老家是四川省仁寿县,曾与眉山县并列受辖于乐山地区(即后来的乐山市);上世纪九十年代,眉山县设市并从乐山市分出来单独成立地级市,仁寿成了眉山市下属的一个县。仁寿离眉山很近,公路距离34公里。因此,我完全可以说我是眉山人。2022年整整一年,我利用边角余料的时间,断断续续读了有关苏东坡的书:《苏东坡全集(十册)》(毛德福等主编 团结出版社2021年1月第一版)《苏东坡集》(文一言编中国华侨出版社2018年12月第一版)《苏东坡传》(林语堂著 宋碧云译 远景出版公司出版)《苏东坡新传(上下)》(李一冰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苏东坡词集》(谭慧注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一版)……本文的所有素材均出自这些书。尽管年轻时读过一些苏东坡的诗文,但如此集中而全面地读苏东坡,这是第一次。边读边想边写,有了一些感想。我将陆续在镇西茶馆与大家分享。古代文人沾花惹草不叫“下流”而叫“风流”,甚至不少优美的诗词都在青楼写成。虽然我没有证据证明他多么“守身如玉”,但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像不少古代文人墨客一样“其实也很风流”。林语堂说:“苏东坡倒没有和任何一位名妓有过风流的事。”我相信。苏东坡一生先后有三任妻子——当然,最后一位准确地说是他的侍妾。毫无疑问,这三位女人都是苏东坡的爱人。我们都熟悉那首催人泪下的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是苏轼写给他的结发妻子王弗的,虽然他当时已经续弦生子多年,但王弗依然在他心中占有不可磨灭的地位。苏轼还有一段关于王弗的文字,就是《亡妻王氏墓志铭》,这篇墓志铭的知名度远远低于那首悼亡词,但我们可以从中理解为什么苏东坡对王弗“不思量,自难忘”。苏轼在文中用“敏而静”来概括王弗的品性,即聪明而低调。苏轼的原话是:“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意思是说,她每当见我读书,就坐在我的旁边,整天不离,我不知她是否懂得我读的书。后来,有时我忘记我所读的书,她却往往记得这些书的内容。我问别的书,她也能大概知道些,因此我才发现她不但聪明伶俐而且还雅致娴静。因为“敏”所以能识人,因为“静”所以善观察。就凭这两点,王弗给了苏轼许多有益的忠告与提醒,让他避开了许多小人。对此,苏轼真心感激妻子。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苏轼写道:“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意思是说,我在和朋友们说话的时候,她常常站在屏风后面听,等我回来她还能复述出来我们曾经说的话。她还对我说:“某某人啊,他说的话往往模棱两可,只是顺着您的想法,您何必跟这种人说那么多呢?”凡是有求于我的人来和我表现得特别亲热,她总是提醒我:“这种人恐怕不能长久做朋友,他这么快就和你交上朋友了,以后与你疏远必定也很快。”不久,她的看法果然被证实了。如此“敏而静”,苏轼怎能忘怀?苏轼写《江城子》的时候,正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而被贬为密州太守,他或许想到了当年王弗常常给自己的提醒,在对妻子的怀念中,性格率真、不善自我保护的他,有没有一点点后悔呢?其实,此刻陪伴着苏轼的第二任夫人王闰之也很了不起。当然,所谓“了不起”是我们这些后人在纵观苏轼人生起伏时对她的赞誉,而她本人其实很普通。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王弗去世三年后,21岁的王闰之嫁给了33岁的苏轼。我说王闰之“了不起”,是因为在苏轼生命里的三个女人中,她陪伴苏轼的时间最长,和苏轼共同度过了25年的岁月。而这25年,正是“苏轼”升华为“苏东坡”过程中穿越惊涛骇浪的岁月。和王弗一样温柔而坚韧的王闰之,陪伴苏轼从家乡眉山来到京城开封,然后辗转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常州、登州、开封、杭州、开封、颖州、扬州、开封……苏东坡人生的大起大落,自己的身边一直站着柔韧的王闰之。王闰之对苏东坡有多重要?苏东坡在其千古名篇《后赤壁赋》中无意中记载了一个关于王闰之的细节——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翻译成白话文的意思是,过了一会儿,我叹惜地说:“有客人却没有酒,有酒却没有菜。月色皎洁,晚风清爽,我们该怎样度过这样美好的夜晚?”一位客人说:“今天傍晚,我撒网捕到了鱼,大嘴细鳞,形状就像吴淞江的鲈鱼。不过,到哪里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酒,珍藏了很久,就是为了应付您突然的需要。”于是我带着美酒和鲈鱼,再次到赤壁的下面游览。苏东坡完全是一个豪放而不管生活琐事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而且好客,无比慷慨,花销没个数。但贬谪黄州,生活十分拮据,常常入不敷出。操持家务的贤内助王闰之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扛起了这个家。当时苏轼每月只有4500文的收入,王闰之精打细算,用线将这4500文钱穿成30份,然后挂在房梁上,每天只用一串。如果有节余,就放在一个竹筒中,给苏东坡买酒喝。所以,尽管日子清苦,可有了王闰之,苏东坡从来不觉得缺什么。相反,王闰之时不时还给苏东坡一点小惊喜——比如,苏东坡游赤壁时叹息无酒时,她捧出的老酒。我想,如果没有这坛酒,也许就没有苏东坡的传世名作《后赤壁赋》。苏东坡写给王闰之的文字不多,但一篇《祭亡妻同安郡君文》,其感情真挚,不逊于《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祭文写道:“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意思是,你不但尽到了妻子本分,还竭尽为母之道辛勤地教导孩子。对待三个儿子一视同仁,你的爱心源于天性。你跟从我流放到南方,心甘情愿地吃糠咽菜心甘情愿。你的美德感染了两郡的百姓,内心欣喜而神色平静。我说我们终于能回去了,我们要回到自己的家乡。你竟不能稍稍等一等,而抛下我一人先赴黄泉。以后还有谁在家门迎候我归来,还有谁为我往田地中送饭?人生真是无可奈何,我的泪水流尽眼已哭干。把你葬在家乡之外,你可以埋怨我缺乏恩情。只有与你同穴而眠,才不负我今日之言。呜呼哀哉!王闰之病逝于1093年,八年后的1101年,苏轼得赦北归途中,病逝于常州。临终前他给苏辙留下遗言:将我与你嫂嫂一起,埋在嵩山脚下,那里很像我们的家乡峨眉山……“惟有同穴,尚蹈此言”,东坡没有忘记对闰之的诺言。王闰之成为苏东坡三位爱人中唯一与丈夫同穴厮守再不分离的一位。“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千百年来苏轼这首写西湖的诗不知迷倒了多少人!以西施之美来表达西湖难以言说之美,这是多么绝妙的想象!但苏轼并没有见过西施,美人的灵感从何而来?据说就是来自王朝云。
苏轼第一次在杭州做地方官时,遇到了12岁的歌伎王朝云,因为她的如花美貌和冰雪聪明,苏轼将她收为侍女。朝云长到18岁的时候,成为苏轼的侍妾。王闰之病逝后,朝云承担起了妻子的责任。朝云既有王弗的明慧才情,又有王闰之的温柔贤惠,却比前两任妻子更理解苏东坡的精神世界,所以后人往往用“知己”来评价王朝云和苏东坡心灵相通。一次,苏轼吃完饭后满足地摸着大肚子,笑问周围的人:“你们说,我这肚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有人说:“全是文章!”苏轼摇头。有人说:“满腹经纶!”苏轼摆手。朝云回答说:“您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东坡哈哈大笑,赞曰:“知我者,唯有朝云也。”苏轼知道自己的性格,率真直爽,喜欢认死理,说话做事从来不见人脸色。为此,他吃过太多的苦头,这不都是因为“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吗?朝云居然看出了自己的“不合时宜”,真是 “心有灵犀一点通”。因为不合时宜,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不喜欢苏东坡,他两头不讨好,吃尽苦头,被多次外放,数遭贬谪。夫人王闰之去世后的第二年,即1094年,苏东坡再次被贬,这次是到荒蛮之地惠州,当时根本就看不到任何回还的希望。此刻的他已经十分孤单,但朝云坚定地陪伴着他。他后来在《朝云诗并引》中写道:“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朝云的患难与共、誓死相从让苏东坡十分感动。朝云的不离不弃不仅仅是因为她要尽到妻子的责任,更因为她对苏东坡精神世界的理解。在惠州的日子里,苏东坡和王朝云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有一次,苏东坡让朝云唱他在密州任太守时作的一首《蝶恋花·春景》——当朝云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感叹先生所说的“天涯何处无芳草”,看似随遇而安,实则自我安慰,强颜欢笑,内心的苦楚无处诉说,却还要装着豁达乐观,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无奈?唱着唱着,朝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潮水,以致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在苏东坡最需要朝云陪伴的艰难时候,她却不幸染上惠州当地的一种瘟疫不治而亡,年仅34岁。痛失朝云的苏东坡写下著名的《西江月梅花》一词,以梅花为喻,写出了他心中的朝云——苏东坡还在朝云的墓旁筑六如亭以纪念她,并亲手写下楹联:
苏东坡的人生实在太多的跌宕起伏——官场失意,朋友背叛,政敌迫害,颠沛流离……但唯有爱情,苏东坡是富足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三位女人给苏轼-苏东坡以不同的关照与支持:王弗是他的贤内助和参谋,在苏轼得意忘形的时候送上及时的提醒;王闰之是他的后勤部长和精神支撑,在苏东坡失意落魄时撑起了一片天,让他“莫听穿林打叶声”,走向“大江东去”;王朝云不但是他生活的照料者,更是他灵魂的陪伴者,是真正走进苏东坡心灵深处的红颜知己。因为有了王弗、王闰之和王朝云,苏轼才得以成为一个完整的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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